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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仆骇得满脸青白,赶忙点头退了下去, 心中却没忍住腹诽:食盒内各色菜肴都是盖了盖好生封好的, 刚才他不过顿了下步子, 哪里可能撒出汤水。而后又没忍住心疼起食盒内的食物来,要知道春风里虽说是数一数二的销金窟,在乔家看来却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地方,于是乔大少爷的衣食住行要用的食材器具都是用快马从乔家本家那儿送过来的——这食盒里的食物自然也是从乔少爷自个儿的份例里出,先不说那些汤汤水水中用了价值连城的山珍海味, 光说那一碗热气腾腾胭脂米, 都是有市无价, 等闲连皇家都采买不到的奇珍。
倒是真不知道被乔大少爷带进楼里的这位是个什么来头……这小仆心中纳闷,看这位少爷待那人简直就像待自己的眼珠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怕是放在了心上的人——却又是遮遮掩掩的,至今也只有从乔家带过来的心腹才见过那人。
那厢小仆心中对林茂来历几番揣测,这厢玉无心思索再三, 总算是同乔暮云开了口。
“我曾听闻无名寺早已将你的戾毒治好……”
乔暮云目光一暗, 脸上倒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道:“阳转功若是修到十层以上, 这戾毒自然就好了。”
玉无心眉头一跳, 差点将那句“那你的阳转攻可是修到几层了”问出口。
好在她虽然并非自小浸染在江湖中, 成了这该死的名医之后倒也多多少少知晓了一些江湖人的禁忌,一句话在舌尖钻了一个圈, 被她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乔暮云瞥了她一眼, 那爽朗少侠的笑容面具似的贴在脸上, 动也不动,倒像是没察觉到面前这妇人百爪挠心的好奇一般。
乔暮云的母亲生来便有心疾,是靠着乔家流水般的奇珍药材给养大的,然而到了怀乔暮云时,这脆弱不堪的心脏便实在负担不了,差点儿便要一尸两命——好在他那号称神医的父亲不知道去哪里找来了只在古籍传说中才有记载的一味灵药焚天果。
这焚天果号称能融血铸心,乔洛河靠着这灵药,总算是将这母子两人给救了下来。
只是焚天果固然救了两条命,却也给乔暮云带来了个极大的隐患:乔暮云生来便是练武奇才,然而随着武功见长,性情却变得格外阴晴不定。开心时倒是个极正直极讨喜的少年人,然而不经意间他便容易失了神志,变为一个残忍冷血无情的弑杀嗜血魔鬼。
偏生他发病时武功便会暴涨,十多岁的年纪,竟然能让寻常高手近不了身。也是亏得当年无名寺主持在乔家做客,一眼看出乔暮云的不妥,才没能酿成大祸。
原来那焚天果既然号称焚天,内里药性自然是非一般的凶狠霸道——乔母吃了焚天果,自己固然治好了陈年心疾,焚天果那多余的药气却当时尚在乔母腹中的乔洛河全然吸收,所谓焚天入体便为戾毒。
多年来乔暮云修身修心,就为着不让这戾毒发作,免得化为那肉身修罗,为这他差点儿没被送进无名寺去当和尚。好在老秃驴惯来装神弄鬼,总说时候未到,后来又传了乔暮云号称能克制戾毒的阳转功,乔少侠才没有变成乔大师。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阳转功修到十层以上便能完全化去戾毒……乔暮云练到十层,却觉得这阳转功已经是到了极致,再无精进可能,不知道所谓的“十层以上”到底是个什么境界。加上戾毒虽然说数年未曾发作,如今他心思动摇竟然隐隐又有抬头的意思……
一时间乔暮云心中有些纷乱,见到玉无心这幅把他当个奇珍病例来看的模样,愈发觉得心头烦闷。
这时恰好有那轻手轻脚的仆人将换过的食盒端过来,乔暮云便顺手接了过来,略过玉无心往楼上林茂那送过去了,留下了那仆人站在楼下目瞪口呆,看着自己家这位锦衣玉食的大少爷竟然做这等伺候人的事情,吓掉了一地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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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暮云推门进房时,便看间他心尖尖上那位木公子正百无聊赖靠在床上发呆。听着声音,他便偏过头来看了乔暮云一眼,纵然是这幅衣衫凌乱脸色苍白的模样,这一眼依旧是染着慑人心魄的艳色。
乔暮云手上微微抖了抖,食盒里又有一声清脆磕碰,他却是真的没听到。强忍着那莫名窜上脸颊的热意,他小心翼翼揭开了食盒,将里头的饭菜一碟一碟小心翼翼端到了桌上。
然后又靠到了林茂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可有力气到桌上吃饭?若是不成,也可以在床上吃的。”
他柔声问道。
听了玉无心之前说的那番话,乔暮云如今看这位木公子,心中的怜惜之情简直一发而不可收拾,待他简直是琉璃翡翠做的人一般,恨不得能含在嘴里捂在胸口,说话时候这股柔情蜜意不自觉就透了一点儿出来。
然而林茂如今却是被少侠这细声细气哄小孩一般的语调逼得打了一个冷战,愈发觉得乔暮云哪哪儿都不大对劲。林茂摇头,示意自己实在是没有胃口吃饭,然后又伸出手,勉勉强强在乔暮云身上勾起了字。
他知道自己如今身体不大对劲,眼看着一分一秒就这样衰弱下去,愈发不耐烦在这该死的春风里同这位脑子不大好使的少爷纠缠,只盼着能早日回了忘忧谷——也好能再多看徒弟们一眼。
不过在表明身份时候,林茂的指尖略略一顿。
他自从坟里爬出来便有些狼狈,被乔暮云掳走更是一个巨大的乌龙……死而复生之事玄妙无比,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就更不要说与人解释来龙去脉了。
算了,在乔暮云这里,姑且就当这个“木公子”好了。
林茂接着写下去,并未多解释自己的身份,只告诉乔暮云自己是林茂的故人,与忘忧谷无冤无仇,并非那等受欺侮的人,如今欲回忘忧谷去,希望乔暮云能送他一程。
那乔暮云最开始还有些神魂颠倒心思澎湃,然而他慢慢琢磨出林茂的意思之后,倒像是青天白日里劈下一道神雷,几乎将他的魂都劈得灰飞烟灭。
“等等,你,你是说……”他半晌都没有回过神,喃喃许久都未曾拼凑出一句整话,“你……你还要回那……忘忧谷啊……”
林茂被他这幅凄然模样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因为身体太过于虚弱,光是稳着手腕勉强在乔暮云掌心勾出这些个字来便惹得林茂有些喘。
乔暮云脑子里一片纷乱,偏偏旁边这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却异常明显地印入他的心神中,他呆呆地看着木公子那张艳丽逼人的面孔,心口像是被一把极锐利的锥子刺了一下,先时并不觉得痛,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渐渐地,渐渐地涌出来,末了才发现那分明是心头的血,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慢慢地从胸口的位置涌上来。
“可是你的身体……”
乔暮云想起玉无心的话,差点儿说出口,最后又活生生的咬住了舌尖顿住了话头。
是了,这江湖如此之大,能做下恶事的人自然也不只忘忧谷的那三位。
这样丧心病狂骇人听闻的事情,于男子而言也是极大的痛处,他又这么能血血淋淋去揭人伤疤呢?乔暮云又想起之前木公子自刎的那一幕,后者虽然说只误会,乔暮云却不会忘记那一刻木公子脸上的哀痛……恐怕他是来找那林茂帮忙主持公道的罢?未曾想赶到时那老头早已去世,才会让他心灰意冷……
如今木公子急着赶往忘忧谷,是想要求剩下那三人为他报仇吗?
乔暮云痴痴看着林茂,神色凝重地握住了他的手。
“木公子,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定然是能比忘忧谷那三人更尽心力的。
乔暮云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到林茂虚弱的摇了摇头,后者伸手,在他掌心坚定地划下四个字。
【回忘忧谷】
乔暮云脸上一僵,那满腔真情实意化为酸楚,血淋淋哽在喉间,吞不下,也吐不出。
且说这忘忧谷谷主,姓林,单名茂,江湖人称忘忧居士,乃是忘忧谷第一百七十四代传人。
然而这人若是说武功,那是不上不下,说才华,是胸无点墨,乃是一十分平庸之辈。真真要说起来,唯独他的运道,那是一等一的好。
这林茂年幼时乃是无忧山下樵夫之子,偏偏天真烂漫十分可爱,一日便被老谷主给拣上了山,做了关门弟子。
十三四岁时,他前头数十个师兄弟为了争夺那谷主之位,斗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活生生把老谷主给气死,又活生生杀得只剩下一人,唤作常青的一名大弟子。
说来也怪,这常青天性残忍至极,却偏偏待林茂极好,那时见自己时日无多,便将全身功力并那无忧谷谷主的头衔,皆给了林茂。
林茂便又学着老谷主,从山下随意捡了三个孩童回去,潇潇洒洒地将这无忧谷伶仃的门派给支楞了起来。
他的运道便是这样的好,这三个徒弟老大唤作季无鸣,一把重剑使得的是出神入化,后来便做了武林盟主。老二唤作金灵子,男生女相,专长于蛊道,成了魔教教主。老三唤作常小青,乃是常青的遗腹子,武功将将比师兄两人高出一倍,是公认的江湖第一高手。因着林茂将他一手带大,这常小青便一心一意守在无忧谷,也免得林茂寂寞。
这无忧谷全谷上下就这三个弟子,偏偏哪个拿出去都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倒也难怪世人皆道无忧谷主好运气。
闲话少提,言归正传。
这老谷主死而复生之事,也是奇事一桩,且听人慢慢道来。
也说那一日停灵,季无鸣千里迢迢从盟主山庄赶过来打发了一干武林人士之后已是月上中天。停灵的小佛堂灯却还亮着,进去一看,便见着常小青盘膝坐在蒲团之上,痴痴望着棺木,好端端一天下第一高手,如今见着却是脸色青白宛若新鬼魂不附体,师父这一去,倒像是也将常小青三魂中勾去了两魂。
季无鸣也是心中悲痛,但见常小青如此颓丧也是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拿了两瓶“仙白露”同常小青坐在了一起,柔声同他道:“师父最疼你,若是见着你如今这样子怕是又要发愁。”
“……”
常小青冷冷横着看了这位大师兄一样,沉默不言,眼神已是死了。
季无鸣同他坐得近了,在烛光之下再看他,发现一夜之间常小青发底已是白发丛生,竟然有一夜白头之征兆,顿时心中一紧,声音莫名也严厉了半分。
“师父待你如何?如今他老人家才去,你便要这样作践自己,让他在底下也不安心么?!”
话音未落,季无鸣便感到脸上一阵剧痛,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个儿脸上被剑把平白打了两下,转瞬间功夫便已经高高隆起,像是个寿桃儿,说不出的滑稽。
季无鸣甚至都不知道常小青是如何出手的。
只知道自个儿今天说到了师父,无疑间戳中了常小青的痛处。这痴儿之前见着师父仙去,持剑在尸身旁边守了三天,坚决不信师父去世的事情,只说他是睡了。如今虽然是好歹让师父入殓,却也听不得别人说到死字,不然便会如此暴跳如雷。
季无鸣抚脸头上青筋直跳,忍了又忍才压下一腔怒火,心道这痴子是伤心得傻了,不得与他计较,嘴上又开口想劝。未曾想这次却是常小青抢了话头。
“你不懂。”
他道。
目光如古井投石微微一颤,复又回归死水一片。
季无鸣还想劝上一劝,房梁上传来一声嗤笑。
只见他那师弟金灵子一身白衣跳下来,用把扇子在季无鸣肩上一敲,笑道:“罢了,你是真不懂的。”
说时迟那时快,啪啪两声,他脸上便也多了两道剑痕。
常小青眼中冷光乍泄,直瞪着他道:“你便是再笑一个?”
金灵子苦道:“我炼得可是欢喜功,哪里又能不笑呢。”
“那便废了你这身功夫好了。”
常小青冷言道。
若是在平常,这时候师兄弟三人怕是要打成一团,然而这时候再现儿时景象,身边却已没有了那笑眯眯打圆场的师父。
想起这个,三人骤然便停歇下来,心中酸楚万分。
“唉,算了。”
金灵子抓了个蒲团在地上坐下,看着棺木发愣。
“你说师父怎么就这么去了呢。”
……
说完又赶紧看了常小青一眼,见对方魂不守舍怕是没听着这句才放松下来,从衣襟里掏了药给季无鸣匀了点涂脸。
季无鸣闻到了金灵子手中药品上的胭脂味,只道是他这位好师弟不知道从哪个姑娘怀里顺出来的货,恶心得一直往旁边躲。金灵子本是好意,这时候却被季无鸣这股矫情闹得心里犯了堵,竟然跟他较起劲来。这师兄弟两个先前就不太对付,如今师父一走,两人心中都十分悲凉,拳来脚往之间渐渐染上了一些火气,动起了真格来。又过了几招之后,季无鸣红了眼,拽着金灵子冲出了门过招去了——却是不敢在师父的灵前闹。
常小青一动不动跪在那口檀木棺材前面,看着与先前一样一动不动宛若一尊白玉雕塑,然而听到门外渐渐远去的过招声,怀里的抽出了一寸的剑又慢慢地被按了回去。
灵前的火盆里哔哔剥剥燃着金纸,带起一团鲜红的光热。常小青面无表情的脸在扭动的火光下显得有那么一些阴森,他垂着眼帘,始终痴痴地看着棺材——他的师父便那样躺在棺材里,悄无声息。
收敛的事情是常小青自己一手操办的,没让其他人沾上一根手指头。如今隔着棺木,常小青却也仿佛能看到师父现在的模样。
林茂死前已经在床上缠绵病榻数年,容貌已经是不大好看,当然,他就算是未病时也不算好看——当年忘忧谷内乱,虽然他好运气的逃了一死,却是不大小心被人用毒融了脸。事后常青虽然将下毒之人千刀万剐,林茂的脸却已经是救不回来。
好在他本来也不是那等靠容貌过活的江湖少年郎,之后几十年里遇到生人便戴上面具,其余的时候倒是随意。三个徒弟里头,季无鸣也只是最小的时候看着他的脸被吓哭过一回,而金灵子是天生分不出人脸美丑,至于常小青——常小青自出生起便是看着林茂那凹凸不平的脸长大,怕是反而觉得师父这模样才是最妥帖最合适不过的。
只是即便是常小青,也知道最后弥留之际的林茂也已经被折磨得不太好了,总是笑眯眯贪嘴躲懒的那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口汤喝不进,吐出来的血却可以盛上满满一盆。衣领处投出来的嶙峋胸口,皮肤就像是薄薄的绢纸一样,白且冷,摸上去甚至已经没了弹性。
反倒是去世以后,怕是已经躲开了身体里那巨大的痛苦,放松下来的那具身体看上去却安详了许多。常小青给林茂穿衣的时候,竟然发现后者脸颊上有了些微的血色。
“师父。”
常小青往火盆里添了一沓金纸,沙哑地低声唤道。
他也知道,林茂其实早就想死了。
他的这个师父从来都不是什么坚毅隐忍的人,哪怕是樵夫之子,到了忘忧谷里却也是被当年的谷主和师兄娇宠长大,骨子里便有一派小少爷的娇娇气。怕吃苦,怕累,怕痛,怕黑……怕寂寞。
偏偏到了最后,他每一时每一刻都忍受着五脏六腑碎裂的绞痛,眼盲,呕血,而当年发誓要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也在很早的时候就离他而去了。
可是,常小青还是希望师父能活着。
哪怕是那样痛苦地活在这个并没有什么乐趣的世界上,也好过他在棺材里,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安详地逝去。
……常小青觉得自个儿真他妈是个畜生。
火盆里的光亮渐渐地暗了下去,火苗不稳,光线跳得更厉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窗外传来了簌簌的雪声。
季无鸣和金灵子已经打得远了。在这一刻,整个山谷里就像是只剩下了常小青和林茂。
常小青忽然抓起手边的酒瓶,一刀削开瓶口,往嘴里灌下了一大口仙白露。
“师父。”
他又唤了一声,双眼血红。
师父,我想跟你一起走。
常小青喝一口酒,就在心底说上一声。
从出生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从林茂身边离开过一刻。
师父便是他的天,他的地,常小青这个人天生就是为了林茂而活着的——如今林茂死了,常小青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