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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暮云的父亲乔洛河,正是死于林茂的剑下。
林茂依稀还记得, 在那一日他从棺材中爬出来见到乔暮云时, 那青年便是那样皱着眉, 神色复杂地同他说,毕竟忘忧谷林茂……是他的杀父仇人。
而如今林茂自己站在乔暮云的面前, 乔暮云却是能那样不计前嫌为他师徒两人脱身。
乔暮云能做到这点,就连林茂自己都有点觉得不可思议。
他却不知那乔暮云如今一颗心几乎已经快要绞成无数碎块, 爱恨难分。
毕竟过去那么多时日,乔暮云一直以为林茂已死——那等心痛难当的滋味,他是绝对不想再尝试。如今眼看着林茂被人追杀,乔暮云又怎么可能忍心让林茂落入他人之手?
但纵然这样, 心爱之人忽然之间变成自己的杀父仇人,乔暮云之前对“木公子”有多恋慕, 如今就又多恼恨绝望。
这少年心事,实在难以形容。
而在乔暮云与林茂对话的同时,常小青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乔暮云的脸上。
常小青的眼神很冷。
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让林茂警惕的杀意, 但是那杀意却从未消失,只是被他深深地埋在了自己的心底。
而他也知道,乔暮云恐怕也是这样。
他从来都不喜欢乔暮云——从见面的第一眼就不喜欢。
那个时候忘忧谷依然在, 林茂未曾身死却也是缠绵病榻。常小青并不想离谷去参加那些无趣之极的比武大会,但是他却不得不去。
因为那一年有乔家乔暮云修习阳转功大成, 江湖人都说, 这位武林新秀一身武功, 已经不弱于忘忧谷剑鬼常小青。
忘忧谷自从多年前内乱之后元气大伤, 纵然之后出了季无鸣,金灵子与他在江湖上撑个门面,到底还是亏在人丁稀薄上。
常小青知道,无论是又不是,但凡有那什么鬼新秀真的在声势上胜过了他,忘忧谷的门面便会有些不稳。
当然,这些江湖上的明争暗斗,也不是常小青厌恶乔暮云的根本。
他之所以那样厌恶对方,甚至对那个人动了真正地动了杀意,还是因为在很久之前,他看到林茂挣扎着从病榻上做起来,读了一封信。
【“呀,吾友之子修习了一门极高深的武功,从此便能摆脱暗疾修得大道……”】
常小青还记得林茂一边咳血,一边喜笑颜开地对他说道。
林茂说那个人,自然便是乔暮云。
时隔多年,恐怕就连林茂自己都不曾记得这件小事。可是常小青却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的房间里弥漫着苦涩的药香,温暖的阳光自窗口射入房内,落在林茂被烧毁的面庞之上。那个笑容对于其他人来说,恐怕是丑陋恐怖至极,但是对于常小青来说,却是那样美妙,美妙得让他心跳都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手中端着的那一碗药汤上,荡出了些微的涟漪。
可是,那一抹笑容,却是因为那所谓的故友之子。
大概便是从那一刻开始吧,常小青只觉得那位从来不曾谋面的乔家大公子,竟是那般可恶。
常小青心中这点心思自然是不会当着林茂的面表露出来的,但是他和乔暮云之间那种隐隐约约的对峙,却不可能隐瞒下来。
一时之间,天仙阁这装得旖旎香艳的房间里,气氛竟然变得格外凝滞和沉重,让人连呼吸都觉得颇为困难。
林茂小心翼翼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常小青,又看了看神色恍惚,颓废欲死的乔暮云,更是背后冒汗,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却也觉得场中气氛十分难熬。
总算没过多久,有人轻叩房门。
“少爷,您要的酒。”
有人在门外用颤抖不已的声音说道,原来是那大妈妈带着人送了酒过来。
乔暮云也没有让那人进门,而是让他们将酒放在门外,等到那些人退下后,他才将酒壶拿了进来。
那酒壶是他惯用的那一种,壶圆口小,一只能装上足足五斤酒。
但是大妈妈却是送了四五瓶过来,显然是依照早先的惯例。
看到这里,林茂便忍不住皱眉。
那乔暮云未曾察觉林茂的欲言又止,眼见着酒送过来了,他是一刻不停,直接运掌将酒壶壶口削开,仰起头便将那酒液往自己的喉咙中灌去。
一股浓烈的酒香在房中飘散开来,林茂不由又往乔暮云那处望了一眼。
林茂立刻就认出来了,乔暮云所喝的这酒并非寻常。
那是一种很烈,很烈的酒……
那酒唤作仙白露,号称一滴便可醉人。
便是那等酒量过人的老酒鬼,要喝仙白露的时候,也需要用小杯浅酌才不至于醉死在酒桌之前,寻常人喝时更要兑上蜜水才可入喉。
可现在那乔暮云喝那仙白露,倒像是水牛饮水一般,光是看着都颇为吓人。
倘若乔暮云之前都是这般喝酒,倒是难怪不过短短时日,像是他这样身负极高深武功的人,便将自己折腾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
林茂自从在乔暮云面前说破自己身份,难免便有了一些身为长辈的自觉。
看着乔暮云竟然将这等烈酒当成白水来喝,不由眉头轻蹙,轻声对着那乔暮云说道:“乔贤侄,这仙白露酒性太过,这样喝实在有些伤身……”
乔暮云一听那“贤侄”两字,顺手便将已经空了的酒瓶摔到一边,转头又自顾自地再开了一瓶。
常小青瞥了他脖子手背上迸出的青筋,垂下了眼帘,身上那冰冷到了极点的气息不知为何,却是暖了那么一瞬。
“乔……”
“还请前辈唤我暮云。”
常小青脸上那稍纵即逝的得意并没有逃过乔暮云的眼睛。
当林茂不忍心再喊他时,乔暮云忽然便放下了手中酒壶,对着林茂硬邦邦说道。
“啊?”
林茂没有反应过来,那乔暮云便又开口了。
“我……我那还是希望……前辈唤我暮云就好。”
“暮云……”
林茂讷讷喊道。
他对上乔暮云的视线,才发现后者的眼神竟可以用“凄楚”来形容。明明是满身酒气身形高大的青年,这一刻他看上去竟显得有些纤弱。
那种全身发冷,如坐针毡的感觉又一次朝着林茂袭来,让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大概还是因为先前他以木公子的身份留在春风里,以至于挑开身份之后,乔暮云现在依然没法接受吧——林茂思来想后,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我知道这酒伤身,”怔忪中,乔暮云忽然又开口,“……只是现在我实在需要多喝一些酒来静心。”
林茂听得后面那句话,便觉得自己之前所想并没有错,讷讷住口。
倒是那常小青站在林茂旁边,忍不住嘲讽地又瞥了乔暮云一眼。
……
没有多久,乔暮云便将那数瓶仙白露灌到了自己肚子里。
按理来说,喝了这样多的烈酒,此时的他应该已经醉得不省人世才对。可偏偏砸碎最后一个酒瓶之后,乔暮云抬起头来,一张脸却依然惨白如纸,眼睛却亮得宛若星子,半点醉意都没有。
紧接着,他便用那对亮得吓人的眼眸,死死地凝视着林茂。
不得不说,乔暮云此时的模样,有些瘆人。
林茂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某种极为凶狠的野兽盯住了一样,背上汗津津的,心跳也有些加速,身体却僵硬得像是灌了铁水一般。
然后,乔暮云忽然低下了头——
“噗——”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射而出,落在地上星星点点,血色竟然是暗红的。
林茂久病成医,之需要随便看上一眼,便看出来那竟然是一口心窍血。
林茂脸色微变。
他这才实打实地意识到,刚才自己在乔暮云面前挑明了身份,竟然给后者造成了这样大的冲击。
乔暮云显然是心情急剧激荡,以至于心脉不守,导致一口淤血直接堵在了心窍之上。好在他用仙白露这等烈酒中的烈酒,以酒性将淤血逼出,也还算是无碍大事。
“已经没事了。”
乔暮云低头喘息了片刻,然后才用袖子随意将唇边血迹抹去。
等他再抬头看向林茂时,神情竟然算是十分平静,先前那让人心慌不已的多余情绪已经全部收敛至眼眸深处,若不仔细观察,甚至难以察觉。
林茂一看到乔暮云这副模样,顿时放松了下来。
在他的想法中,此事自然算得上是已经揭过,但他却没有注意到常小青灰白的发尾,却忽然在真气激荡中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
“母亲大人一直派人盯着我。”
乔暮云说。
“早些年她与极乐宫做了许多笔上好的买卖,所以两者之间关系十分密切。”
乔暮云又道。
“恐怕过不了多久,乔家那边便会有母亲派来的人找我麻烦。你们想要我带你们离开天香阁又躲开极乐宫……会有些麻烦。”
林茂不由扭过头来,与常小青对视了一眼。
“我以为……你是乔家的大少爷。”
常小青忽然非常突兀地开口道。
乔暮云眼神一暗,他深深地看了常小青一眼,然后才抬手,在空中轻轻摆了摆。
“乔家的当家人是我母亲。”乔暮云说,“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真的能管好乔家……以林前辈与你如今的身份,想要偷偷溜出城去继续赶路,恐怕也非易事。要知道,自从那长生不老之说流传开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上了忘忧谷的人……”
有些事情之前可能想不通,但是一旦知道了林茂的身份,那么那些事情变很容易就可以想到了。更何况乔暮云并不是一个蠢人。
偷偷潜入了天仙阁的林茂师徒,在城中大肆搜捕的江湖人士,还有来势汹汹的极乐宫众人,再配合之前各大门派联合守在玉峰山下的行为……无数信息链接起来,即便林茂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乔暮云却也大概猜到事情究竟是如何。
“我知道你们的打算……”
乔暮云说话时,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便要往林茂那处飘——哪怕乔暮云已经在心中再三提醒自己不应该这样,可他依然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
他顿了顿话头,然后道:“不瞒你说,我之前一直都以为那所谓的长生不老药不过是个无稽之谈……可如今看到前辈您……”
乔暮云恰到好处地停住了,林茂目光一闪,接了上去:“没错,确实有长生不老药。但是那一份药只有一份,而且也不可再得。”
林茂的话语中充满了苦涩。
那乔暮云一边听着,眉头一边渐渐皱得死紧。
等到林茂话音落下,便听得乔暮云轻轻叹了一口气。
“前辈如今处境,实在是危险。”乔暮云目光幽深,看着林茂,轻声说道。
那长生不老药不过是没影的事情,便已经引得江湖动荡不安。倘若那些人发现了林茂身份,再看到林茂返老还童的模样,恐怕整个天下的人都会为之而疯狂。
那些疯狂的人最后会做出什么事情,无论是林茂,常小青还是乔暮云,都不敢想。
而且从最开始的慌乱中回过神后,林茂心中还有另外一层担忧——他们这日入城来,实在是不曾惊动过任何人,即便是常小青夜间去帮章琼找药,以常小青的武功,也绝不至于暴露行踪引来追兵。
这事情……实在是蹊跷。
这厢林茂心思百转千回,那厢乔暮云又开了口。
“三日后,天仙阁会有斗花魁,到时会有无数人马前往这里。母亲大人派来的人不可能在这样嘈杂的境况中盯着我,极乐宫的人自然也是。而且到时候城中马车进进出出,城门守备的情况会变得更松一些。到时候我会想办法将你们两人安插在前来观赛的贵人马车上……只要能够出了城,接下来要隐藏行踪也好,另外绕路从别处走也好,都能便宜行事。”
沉吟片刻之后,乔暮云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林茂点了点头,脸色却并没变得更加轻松一些。乔暮云察言观色,心跳却是不由自主又有些乱。
乔暮云又道:“天仙阁中人都是有数的,是故这三日中,恐怕还要委前辈您藏身于我的住处,不露行踪才行。”
林茂苦笑一声,点头道:“那便要劳烦您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便是想要不按乔暮云的想法走也是极难。
然而即便是定下了三日之后接着斗花魁时的混乱脱身,让林茂烦心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说……
章琼失踪了。
在乔暮云的房间里安顿下来之后,林茂并没有忘记被留在破旧小院内生死不知的章琼。
他强忍着羞愧,厚着脸皮寻到乔暮云说到此事,只求他能够看顾一下那位太子殿下才好。可是一盏茶之后,乔暮云面色古怪地推门回来,告诉林茂的事情却有些匪夷所思——
“那小院里空无一人,实在是没有你说的那位朋友的踪迹。”
其实不仅仅是空无一人。
那小院中,是真的没有另外一个人的任何踪迹——哪怕是林茂说的那满是血污的稻草,也依然是干干净净的样子,那上面一滴血都没,也完全不像是有人藏身其中的样子。
“怎么会?!”
听到乔暮云的回话,林茂脸色苍白。
章琼身受重伤动弹不得,若是真的消失,自然也是其他人带他离开的……
可是,那些人明明是追踪他和常小青而来,为什么又带走章琼?
林茂心下焦急,奈何如今他自身难保,便是再焦虑,也只能将千般烦恼藏于心中,不敢再开口劳烦乔暮云冒险。
******
“喂,你说那个小白脸还想得起来你吗?”
一个粗鲁的女声响起。
章琼的身体被推搡了一下。
他抬起眼帘,朝着床边那窈窕的身影看了一眼,然后又冷冷地垂下眼帘,他的嘴唇下意识地抿紧了,就好像他那沉默的抗议真的能对那个女子起到什么效果似的。
“唔……殿下这是生气了?”
那人饶有趣味地托着下巴看了章琼一眼,笑嘻嘻地说道。
老实说,她的动作十分粗鲁,更是半点教养都没有,这样的做派,倒是与她的容貌身姿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氤氲的香气在房间里蔓延,灯笼上罩着粉红色的纱,于是连这光线都被染成了暧昧的粉色。
在这粉色的光线中,一名女子叉着腿站在床边,容貌美貌艳丽,发髻上插着一朵颤颤巍巍,娇艳欲滴的硕大牡丹花。
若是狗老倌在此,他便能认出来,如今说话的这女子,便是天仙阁那位让大妈妈和管事都惊为天人的京城头牌“牡丹姑娘”。
当然,若是持正府的人过来……他们便会认出来,这位牡丹姑娘不是别人……而是那位能拍着桌子与龚宁紫吵架,全然不给对方面子的百花令主红牡丹。
恐怕林茂做梦都没有想到,在他为章琼忧心忡忡,辗转难眠的时候,让他担心的那个人,其实就在他下方两层楼的位置。
章琼全身上下动弹不得,整个人深深地陷在松软的被褥之中,脸色依然难看到了极点,但是身上的伤势却已经被细细地包扎好了。
“唉,殿下还在生气?”
红牡丹等了片刻,见章琼还是不说话,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又戳了戳少年的脸颊,随后便引来了章琼的怒目而视。
“我是真的不懂你们这种人……好心好意救了人,连一个谢字都不说,还要生闷气。难不成我把你放在那种脏兮兮的地方流血等死你就高兴啦?真是的……”
“他会着急。”
在漫长的沉默和一连串几乎能逼得人上吊的碎碎念中,章琼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没有说那个“他”是谁,红牡丹却已经朝着天花板翻起了白眼。
“着急个屁,开始的时候有人追捕,那两个家伙不是逃得比兔子还快?!也就是为师还念着你孤苦无依来找你,不然你这个时候早就已经死了!”
说话时,红牡丹干脆用手掌在章琼脸上拍了拍。
章琼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两道浅浅的红痕。
倘若让知晓两人身份之人瞅见他们两相处的场景,怕是要把下巴都要吓掉才是——一个是身在禁宫贵不可言却不得圣心的一国太子,一个却是离经叛道心狠手辣的持正府令主。
这两人身份迥异,本应该全无交际,可偏偏,竟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成了师徒。
没错……红牡丹便是章琼的师父。
而章琼,自然也是龚宁紫那边的人。
甚至可以说,他干脆就是持正府的人。
多年以来,像是章琼这样被云皇严重不喜的太子,便是靠着持正府明里暗里的帮助,总算是在皇城中立稳了脚跟
云皇不喜章琼,不给章琼请像样的师父,那持正府便在暗地里派人到章琼身边教导他各项技艺。而章琼也没有辜负龚宁紫的苦心,其他所有技艺都修行得十分刻苦,但偏偏有一项,却是多年没有长进。
那便是他的武功。
而章琼的武功之所以会那般惨淡,自然是因为他的师父名字叫做红牡丹。
红牡丹容貌甚美,脾气却极坏,面对一国太子也是如此。别说细心教导章琼习武了,平日里上课的日子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章琼一点都没有怀疑,恐怕红牡丹之所以接下了暗地里给章琼上课的任务,原因就是她想找个空闲时间摸鱼玩耍。
章琼与她之间关系只是淡淡,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随着云皇与章琼之间的矛盾也愈发激化——云皇甚至派人潜入了持正府保护章琼的随行人员中暗杀章琼,到头来竟然是红牡丹不远万里追寻踪迹到了这座小城之中,企图将章琼救回京城。
“不是这样的……”
章琼避开了红牡丹的眼神,声音愈发微弱。
红牡丹的白眼飞得更加严重。
“枉费我千辛万苦来救你……结果你也不过就是跟着那小白脸几天,现在就是这幅模样。啧,果然是臭男人的秉性,那家伙不就是长得漂亮了一点……”
“他长得很美。”章琼突兀地打断了红牡丹的话。“你不要说他的坏话。”
红牡丹骂了一声脏话。
“好好好,他便是这世上最美的人好了,只可惜即便是再美,也要马上变成艳鬼了。”
红牡丹说。
章琼瞳孔微缩,整个人身体一弹,强烈的不详预感瞬间袭击了他。
“你——你干了什么?!”
章琼惊慌地追问道。
红牡丹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扭头看向窗外。
“殿下啊,你以为我是如何引开那些乱七八糟的追兵,好不容易才打发走那个棘手的常小青才把你救出来的吗?”
“等等,你,你该不会是……”
章琼这下是真的慌了。
林茂曾经纳闷过,为何以常小青的武功,深夜去寻个药而已,最后竟然会引来重重追兵。
恐怕谁也想不到,让林茂感到困惑不已的问题的答案,却会在红牡丹这样的女流之辈的手中。
常小青并没有暴露自己。
那些追兵,是被人通知的。
红牡丹冲着章琼微微一笑,然后起身站到窗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那口哨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在冬夜被冻醒的野鸟惊慌的呢喃,转瞬即逝,但是在这一声口哨之后,黑暗中却有无数隐秘的人形忽然之间兴奋了起来。
【那个人在那里——】
【在天仙阁中!】
【没错,忘忧谷魔头常小青就在天仙阁中!】
“你怎么可以这样——收回去——你不能这样!”
红牡丹身后,章琼依然在低声吼叫着。
回到床边之后,红牡丹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章琼的哑穴。
然后她将章琼抱了起来,朝着窗口走去。
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依在床边,双眼炯炯有神地观察着黑暗里隐秘的动静。
“太子殿下,你也不要怪我。实在是如今朝廷的鹰犬鼻子还是太灵敏。我们那位好皇帝想要杀你想得要发疯,若没有人帮忙分担一下注意力,就算我们两人今日能平安出了城,背后还要缀着一连串尾巴。”
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怀中少年那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的身体,红牡丹低下头,难得有耐心地同章琼解释了一下。
“唔唔唔……唔唔……”
被点了哑穴的太子殿下冒出了一连串呜咽,脸颊通红,气愤异常。
红牡丹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
“殿下乃是千金之躯,为了能够保护殿下的安全,即便是那人就这样香消玉损,其实也算是个荣幸呢。”
红牡丹又道。
已经有人在她的注视下摸入了天仙阁。
再然后没有多久,红牡丹听到楼内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嘈杂声。
“太子殿下,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就不要再担心那种平头老百姓啦!”
红牡丹的声音这一刻听起来甚至有些愉快。她抱紧了章琼,纵身一跃,在那背景音中隐入了黑暗。
******
那些人敲响乔暮云房门时,林茂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提高警惕。
他正在沐浴。
林茂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这样舒服的沐浴是什么时候了。乔暮云异常慷慨地将自己的浴室提供给了林茂。风餐露宿这么久,那样舒适的浴盆,久违的澡豆和皂角对于林茂来说确实十分有吸引力。
光是看到那桧木制成的,几乎可以容纳下五六人共浴的浴桶,还有里头那泛着微微乳白色,据说是添加了无数养精助兴的药材的药汤,林茂不由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发痒。
林茂自有记忆以来,其实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当年常青常师兄养他所费的精力,并不比皇家养个公主来的少。
所以这些时日,林茂与常小青还有章琼坐着那臭气冲天的驴车,满头尘土慌张赶路,林茂虽然说也可以忍受,却也实在觉得有些痛苦。
所以他几乎没有多挣扎,便欣然脱衣打算沐浴。
其实按照他的想法,这样巨大的浴桶,他应该与常小青一同使用才是。却没想到那一句邀请的话还没有说完,常小青整个人就像是蚂蚱一样原地跳了跳,接着便不断摆手,坚决拒绝了。
那乔暮云看着师徒两人之间互相拉扯,便靠在一旁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
好不容易,才看着林茂与常小青两人消停下来。
而当林茂沐浴的时候,乔暮云和常小青却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他们几乎是同时守在了屏风之外,听着屏风内淅淅沥沥的水声,闻着逐渐蔓延开来的淡淡香气与水汽,互相用发红的眼睛监视着彼此。
真是两个怪人——
林茂不由想道。
他确实是不曾察觉那两人的古怪,更没有察觉到自己这一刻的一举一动给了那两人怎么样的痛苦与煎熬。
不过是一道薄薄的屏风,那屏风却又是半透明的。
林茂解开衣襟时,布料顺着手臂缓缓滑落的声音异常清晰,而映在屏风上的光影,更是在绰绰约约中透出一番别的意味。
“哗啦啦——”
脱下衣物之后,是一阵轻微的水花声。
“唔……”
再然后,是林茂身体浸在热水之中,情不自禁地发出来的一声轻微的低吟。
常小青的身体震了震。
让他感到无比愤怒的是,几乎是在同时,他察觉到了乔暮云的异样——这个男人的面色似乎变得比之前还要更红一些。
淡淡的桂花香散发出来。
那是澡豆的气息。
常小青死死盯着身旁的乔暮云,而乔暮云也死死地盯着常小青。
有这两尊近乎门神一般的青年守在外头,林茂一时之间失去了警惕性,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
“砰砰砰——”
“你们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砰砰砰——”
“就连极乐宫的人来找人也是要送帖子的——”
“砰砰砰——”
“你们这是无法无天,你们,你们……”
然后下一秒,巨大的,好像连门板都要敲掉的轰鸣伴随着管事惊慌的叫嚷声同时冲进了乔暮云的房间。
一切都发生的那样快。
两道灰影直接越过屏风,冲向了林茂。
常小青跃入巨大的浴盆之中,悄无声息沉入水底。
乔暮云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襟,貌似无意地挡在了浴盆之前。
水花四溅,然而在细微的水声尚未落下之前,乔暮云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有人冲了进来。
“是谁?!”
乔暮云发出了一声怒喝——这一声怒吼倒是全然不需要做戏,林茂抬头看了一眼乔暮云,发现他眼有寒光,杀气四溢。
片刻的沉默之后,先前就已经可怜兮兮的管事发出了近乎呻吟一般声音。
“乔,乔大少爷……是……是官府的人……”
“他们说……说什么我们这里窝藏了逃犯……”
……
乔暮云发出了一声冷笑,赤裸着胸膛走到了屏风外面。
在他的房门之前站着数位彪悍的中年男子,身上倒确实是穿着衙役的官服,然而看脸的话,便能轻而易举辨别出这群人绝非官府中人。
他们的态度太嚣张,眼神也太过于凶恶。
乔暮云眼光一扫,瞥见所有人衣领边缘泄露出来的一小抹红色刺青,脸上虽然依旧是怒气冲冲,心中却是“咯噔”一声,已觉得不妙。
“哟……这件事情倒是真的挺新鲜。我乔家什么时候竟然变成这样的三流人家,来了一拨人搜楼之后又是一波,到让人连沐浴都不行了。”
不等来人说话,乔暮云率先开口抢白道。
来人并不好对付。
这是一个唤作西沙帮的帮派——要说起来,可能只能说是一群地痞流氓,帮派中有武艺的人少,抓裆打架的倒是挺多。往前数十年,这群玩意便是连靠近了乔暮云的资格都没有。
只可惜西沙帮的帮主却有个极好的姐姐。
那位姐姐嫁入了县令的府内,不仅在内宅作威作福,更是将手放到了外间事物上来。
没有多久,这县令府里原先的仆妇用人,都已经换成了时西沙帮的人。更可怕的时,等到那老百姓反应过来的时候,连衙门中的仆役也全部换成了原先的那帮地痞流氓。
而这群人因为身上披上了官皮,已经不是持正府管辖之内,行事自然是比普通的江湖门派方便许多。
一来二去,便有那下三滥的五流门派想出了个办法——一旦遇到某些棘手的事情时,便出钱使唤西沙帮的众人进行处理。
这时候乔暮云所面对的,正是这种情况。
“哟,你们乔家人多势众,财大气粗,所以便是官府办案,都办不得你家了?”
说话之人自然就是这西沙帮的领头之人,光溜溜的一张脸上随意放着一些五官,看着真是丑得让人心生不忍,可是说起话来,却只让人想要伸手扇那人几巴掌才好。
不等乔暮云反击,那西沙帮小头目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画得奇奇怪怪的通缉令(想来也是随意扯下来权当凑数),在乔暮云面前晃了晃,紧接着就想要抬腿往房内走。
“那啥,乔公子你家可是识相的人,这有个江洋大盗潜到了你家这天仙阁,我们兄弟也是怜惜楼里如花似玉的姐姐妹妹,心里担忧,才这样急吼吼地过来……怎么,这倒是冒犯到主人家你了?”
一边走,那小头目便连珠炮一般叽叽歪歪个不停。
乔暮云深知,那所谓的江洋大盗的通缉令不过是个幌子——这群人之所以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们要借着搜捕江洋大盗的事情来找人。
“慢着——”
一想到屏风之后还有林茂,乔暮云猛然抬手,竟然是不自觉地带上了真气。‘
那西沙帮小头目身无武功,猝不及防便被乔暮云手上功夫逼得到退了好几步,顿时脸上表情就变得狰狞了起来。
“怎么?你家里这还真的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人?!等等,你那屏风后面是还有人对不对——该不会就是那个江洋大盗吧!”
西沙帮的小头目一双眼睛就像是忽然见了猪油渣的小老鼠一般,叽里咕噜来回转动,看上去十分猥琐。
“说罢,乔大少爷,你这屏风后面,究竟藏了个什么人?!”
“闭嘴!我的屏风后面……”
乔暮云喝到。可是还没有说完,他听得屏风另一边,传来了一阵颇为响亮的水花声。
“少爷……”
一声沙哑暧昧的低吟从屏风后传来。
“我可是给你添麻烦了?”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来的瞬间,西沙帮的所有人眼睛都有些直了。
那声音可还……还真是好听。
明明是那样沙哑的声音,可是就连那沙哑的尾音,都带着一股奇异的酥麻感。
尤其是那一声“少爷”,真是听得人骨头都要软掉了。
那声音其实听不太出男女,但却十分容易让人遐想——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那说话之人连声音都哑了。
那人嗓子完好的时候,是不是依旧像是现在这样甜美婉转呢?
乔暮云恍惚了一瞬,随即又往屏风那处靠了靠。
“我与我楼里的姑娘这会儿正在玩着呢,你们这帮人他妈的就要闯进来。怎么,这是觉得我乔家是做生意的,好欺负了?”
乔暮云死死盯着那西沙帮的家伙,用杀人一般的语气开口说道。
“敢问……这是楼里的……哪一位姑娘?”
没想到顿了片刻后,西沙帮的小头目竟然期期艾艾,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乔暮云的脸瞬间就黑了。
接下来又是一顿胡搅蛮缠,乔暮云总算是将那群瘟神送走。
而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之后。
“哗啦——”
一个人头猛然从水面下冒出来,漆黑的眼瞳掩盖在白发之后,正好对上林茂的视线。
林茂的脸是通红的。
其实他刚才是不应该说话的……但是,隐藏在水面下的常小青,却实在让他难耐。
想起刚才那个意外,林茂简直不知道对常小青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抱歉……”
常小青的脸似乎也有些发红。
就在刚才他藏身于水面之下,大概是因为憋气太久而控制不住自身肌肉稳定,常小青飘飘荡荡的,嘴唇却十分不凑巧地碰到了不应该碰到的东西……
而在常小青与林茂尴尬对视的同时,缓步走出天仙阁的西沙帮众人,也依然在谈论着那屏风后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人。
“唉,不愧是乔家人玩的丫头,那声音真是……啧啧啧……”
“你都知道是乔家了,还在这里说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难不成连说都不能说了?那小婊子就算是真的尤物,也不过是天仙阁里的人,指不定那天就到了楼里头挂了牌,到时候我们兄弟们一起买她一夜,然后……”
“啊哈哈哈哈,好,这个注意好……”
那几个大汉互相推推搡搡地走在路上,却是完全没有留意到,在他们身后的阴影中,有一根细长的东西正在缓慢地蠕动。
那是一条蛇。
一条毒蛇。
而那条蛇一直在看着那群男人。
千里之外的京城,在这一夜下了一场雨。
相爷府中那间没有排版的书房里,龚宁紫桌前的烛台弹出一星火花。
烛光晃了晃。
光影摇动。
消瘦的男人手腕顿了顿,然后抬起头望向了桌前看似普通的浓黑影子。
“见过府主。”
一声粗糙而古怪的声音从影子的缝隙中挤出来。
又过了片刻,才看见那影子窸窸窣窣动了动。
那里竟然出现了一个全身漆黑的男人。
眼前这一幕,实在有些鬼魅话本的感觉,京城里那些胆小的贵族少女面对此情此景,怕是也要吓得哭出来。
然而龚宁紫脸色不变,神情如常。
“是红牡丹的消息?“
龚宁紫从那人手中接过一根竹管慢慢拧开,将其中那薄如蝉翼的绢纸展开来。
“唔,殿下找到了……”
看到那绢纸上的字迹,龚宁紫脸上的神色微松。
红牡丹将自己如何搜寻到章琼的过程全部写在了秘信纸上,理所当然的,她没有遗漏与章琼同行了那么多天的另外两人。
“……遇到一绝色少年与忘忧谷常小青同行?”
不过等看到这一句时,龚宁紫的表情又重新绷紧了。
绝色……
当看到绝色少年与忘忧谷联系在一起,龚宁紫不免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人。
那个几乎可以让日月失色的少年。
那个如今连尸骸都被人夺去的……
“咳咳咳咳……”
心神激荡之下,龚宁紫剧烈的咳嗽着,红牡丹的信纸在他的手中被揉成了一团。
“南疆那边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吗?!”
龚宁紫抬起头,死死盯住了墙边那沉默不语的怪人。
“请府主恕罪,只是……”
“我不需要‘只是’,我需要你们告诉我,我家猫儿如今究竟在哪里!!在哪里——”
烛光颤动了起来。
在龚宁紫沙哑的呼喊中,这弥漫着浓烈药味与血腥味的房间里凭空腾起了一股细微的气劲。
那气劲柔弱得就像是不小心溜入房内的夜风,便是连烛光也不过是微微抖动。
然而那怪人在感知到那气劲的瞬间,掩盖在面具之下的脸色顿时一变。说时迟,那时快,那怪人几乎是在烛光颤动,气劲微微滑过空气的同时便直直地往后退去。
他的身法便如同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鬼魅,像是一抹滑溜溜的影子,或者是话本里写的山妖鬼魅。
武功但凡稍弱一点的人,恐怕都很难看出来他究竟是如何动的,就好像一刹那前他还在立于墙边,一刹那之后,他便已经凭空出现在了龚宁紫书房外那萧条零落的花园里。
“沙沙……”
京城的雨一如既往地打在屋檐与地面之上,发出了延绵的,有规律的雨声。
在雨声中,交缠着龚宁紫剧烈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听起来是那样惊心动魄,像是属于一个下一刻就要死掉的重病之人。
怪人站在花园里,他依旧沉默。
雨滴浸透了他的夜行衣。
片刻之后,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才从他的衣角中渗透出来。
也是有这一夜滴滴答答连绵的雨声,才掩去了那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府主您……”
感受着自己身体上传来的疼痛,怪人沉吟片刻,再开口时,那古怪的嗓音里难得染上了些许属于凡人的情绪。
那是担忧。
他乃是龚宁紫极为看重的手下之一,这般久的相处之下,自然知道,那气劲乃是因为龚宁紫身染重病,气海不稳,才让那隐于丹田之类的暴虐内息外泄而出。
而只是这样一抹淡淡的内息,便已经足够让杀手榜前十的他身受重伤了。
龚宁紫武功之高,可见一斑。
可就是这样的龚宁紫,却因为一个已死之人伤心动情至此……
怪人冷清冷意多年,如今也不由暗暗叹息。
终于,他在雨夜中轻声道:“……属下并无证据,但是属下却总觉得林茂林老谷主尸身被夺之事,恐怕与宫中有关。”
书房内,龚宁紫剧烈的咳嗽声倏然停止。
“宫中?”
他颤抖着从袖中抽出手帕,将唇边溢出的红黑血迹擦去。
“这便是你不想禀告于我的原因?”
龚宁紫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花园外那怪人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了泥泞之中。
他没有辩解,更没有反驳。
龚宁紫的目光落在了窗口。
书房里的烛光晃动得更加厉害了,烛心的火光倒映在龚宁紫愈发明亮的眼眸之中,便像是那对漆黑而残酷的双眸中溅上了猩红的血。
“呵……果然是病的久了,脑子竟然糊涂了。”龚宁紫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道,“我竟然忘了宫中那恶心的老家伙……南疆的事情做得那般漂亮,能够让府里的人这般束手束脚,怕也只有宫中的那一位插手的缘故了。”
越是说话,他的神情就越是冷漠。
书房外的花园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怪人先前留下来的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隐如泥水之中。
没有人会想要跟这样子的龚宁紫靠的太近的。
因为也没有人想要真正地领会龚宁紫的暴怒。
“砰——”
陀罗精舍之中,有人打碎了一只陶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