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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阿巴特——海风之城。”
在咸腥寒冷的海风中, 浪花轻轻拍着港口星罗棋布的船只。
港口往来的人员错综复杂。
有远游归来的绅士与贵妇,正踏上华丽的私人马车。也有有棕色头发的, 红色头发的水手,正扛着大包小包忙忙碌碌。还有赤着脚,被绳索捆在一起, 在寒风里裹着破布瑟瑟发抖, 一队队被拉拉走的黑奴。
跌跌撞撞地从甲板上下来的年轻女人,模仿其他下船的妇女,用长长的披帛遮挡着头脸。见了这景象, 受寒了似的, 拉紧了披帛,抱紧了包裹。避在一旁。
尽管如此,她仍旧吸引了一大帮人的眼珠子。
毕竟,其他妇女都有男子陪伴, 这位气质高贵的小姐是独身一人的。
再怎么低调,独身出行的妇女,这在此时的卢士特, 都已经足够引人注目。
而这位小姐, 更是一副东方异族的容貌。
船长瞄了一眼女人漏出的手, 那是一双即使相对于船长见过的贵妇人,也显得更为纤细柔美的手。还有在寒风里, 流在脸边的乌黑的头发。
东方的女人, 实在是罕见。
比黑奴更加受欢迎。
“小姐, 难道没有人来接您吗?譬如, 亲人?这里乱着呢,孤身的好人家小姐可不能多待。”船长提醒她。
“接我?亲人?”她喃喃,披帛下似乎苦笑了一下,用带着一些生硬的卢士特语回答:“谢谢提醒。”
“那么,小姐,您需要我帮你介绍一些暂居的旅馆吗?不太贵的。”船长指了指附近的建筑。
刚经历过海盗这一大祸的落难东方小姐,想起船上友人提醒的,时下很多远航的船长,除了本行,还身兼黑奴贸易,人口贩卖等等“买卖”,便答道:“多谢您的好心,我在这里有几位朋友,足以帮助我落脚。”
船长十分遗憾,不依不饶地还想再说几句话时,船舷上一对十分体面的夫妻被几个仆人簇拥而来。
这对夫妇中,丈夫戴着羽毛装饰的大帽子,帽子底下的黑色卷发烫得十分精心,两条胡子修饰得一丝不苟,穿着白底的衬衣,系着蓝色的、用花边扣住的领饰,套着一件金边的,红色为底色,排扣繁多的华丽长外套,穿着丝绸的套裤,扎着靴袜,穿着高跟鞋。驻一根镂空的金球做杖头的手杖,正拿着那怀表,略不耐烦地等着他的妻子莲步轻移。
妻子则将金发盘成着高高的发髻,上边扑着粉,装饰着绸带、鲜花;她有着雪白的肌肤,樱桃一样艳红的唇,脖子上戴着的纱做的花环,显得这位贵妇人更加柔美,而高耸的仿佛羊脂一样的酥胸正挤在低低领口呼之欲出,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宽大的裙子上花边一层叠一层。
她正捏着一把扇子,搭着自己丈夫的手腕,娇滴滴地对东方来的异族女子嗔道:“亲爱的林,你走得太快啦。我都还沉醉在你的故事中呢。”
这是一对一望可知的贵夫妻。
这位绅士敲了敲手杖,瞥了船长一眼:“这位小姐是我们的朋友,劳烦你了。”
船长不敢再造次,连忙堆着笑:“先生,女士,谬赞了。能为这么美丽的小姐献上一点心意,是在下的光荣”。
并仍礼貌地对东方小姐说:“小姐,如果您愿意将就,可以到阿巴特八区落脚,那里总有提供食宿的体面栖脚处。”
年轻的东方女子点头颔首,他才尽量端正地取下帽子向绅士鞠躬,然后但是步伐明显快了一倍地走了。
等船长走远了,东方女子向绅士夫妇真挚地道谢:“尊敬的卡尔斯子爵,美丽的柏纱,我不知如何感谢贵夫妇一路的照顾。”
卡尔斯子爵矜持地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举手之劳。”
柏纱却放下折扇:“林,你真该答应我们的邀请。唉。”她叹了口气,撅起樱桃一样娇艳的唇:“你的东方故事讲的这么精彩,你又生得如此美貌,如果你跟我们一起去了七月之都,我敢说,噢,整个波拿,没有哪位沙龙女主人的光彩能盖过你!就算是那朵宫廷百合花——”
“柏纱!”卡尔斯子爵喝了一声。
子爵夫人翻了个白眼,不大情愿地止住话头,转而说:“总之,但愿你回心转意。”
林黛玉有些羞涩,她实在不习惯被这样热情而夸张地称赞容貌。听了柏纱的邀请,只微笑着摇摇头。
“那么,求求你,让我们为你一路上的精神款待,而稍稍报答一番——我送你去八区吧。也好教我在路上,把那个故事听完。”柏纱撒娇式地求道。
正这时,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华丽马车到了,车夫恭恭敬敬地请子爵夫妇上车。马车前面坐着车夫,后面则有个专供仆人站立着服饰。车厢宽敞,有对坐的两排长椅,别说是坐下三个人了,就是躺下,也绰绰有余。
在妻子的示意下,卡尔斯子爵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搭乘公共马车,不如坐我们的车过去。至于步行,女士,那是更不划算的。”
实在难以推却热情,林黛玉只好上了马车。
柏纱难得在波拿之外的“乡下地方”遇到这样一位合自己脾气胃口的可人儿,一路上,便滔滔不绝地:“哼,这些无恶不作,兼职拐子的混蛋,偶尔也会有几句真话。确实,在阿巴特,八区是个总有食宿提供的落脚处。但是,那是个什么人都混杂其中的地方,想要落脚,须得仔细参详,异国他乡,你人生地不熟的,倒不如叫我和康奈尔在回七月之都前,一起为你参谋参谋。我们认识一个可靠的中介人......”
这位年轻的贵妇人比起大她十几岁的丈夫,总显得活力四射,精力旺盛。
转眼,不待林黛玉回答,她又变了话题:“林,你是贵族吗?我在船上一见你,就觉得你谈吐举止与众不同......”
......
阿巴特的第八区,位于城西的位置,是全城位置最低洼的一处,一到暴雨天,就难免污水横流。
偶尔晴空万里,太阳高照的时候,才显出一点与潦倒落魄并存的精致——这里的建筑不乏有奢华富丽的巴洛克风格。但是总是旧而破败的。
用橡木做的大门总是腐烂变形的,墙垣总剩半截,还带着黄黄的污痕。
尖尖的红屋顶上的十字架早已掉漆,彩色的玻璃窗上绘的天使被雨水冲刷地只剩了一半的翅膀,窗台上的花盆,也都不是缺了这角,就是缺了那角。
街道转角处,一个光屁股拉弓箭的安琪儿雕像伫立在那,面目已经模糊。
虽则仍有街道旁满丛无人打理的鲜花,门上的顶顶风铃,花园外雕刻着精致地狱犬的栅栏,金边的街区大钟咚咚地不息响着。阳光下,偶尔也显出时光沉淀的精致。但一切都有辉煌不再的落魄感。
时不时地,房子上挂着或大或小的木牌子——“包食宿——价格面谈”。
中介人拿着手帕,取下帽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腆着肥肚子,对这位小姐说:“这就是第八区最可心的一处公寓了。天知道,如果不是子爵的介绍,朗热太太是绝不接受外客的寓居了。”
他示意异域的客人看向转角处,正对着安琪儿雕像的那座房子。
那是一座典型的巴洛克风格的旧房子,和第八区的街景相得益彰。
但是,显得更气派一些。
街上最大的花园,就在这座房子的周边,用雪白的栅栏结结实实地围住了,门口的两扇大门上用金粉绘着的图案,脱落殆尽,门却还是结实的——至少没有开始腐烂。
这也是极少数,没有挂着“包食宿——价格面谈”牌子的房子之一。
中介人悄声地:“咳,朗热太太,她死去的丈夫,曾是晚宴革命——不,‘晚宴逆流’之前,老国王委任的阿巴特总督的儿子——实实在在是勋贵之后。哪怕是独身女性住在她这,嗨,也没有人敢造次。”
中介人的大红酒糟鼻在提到晚宴革命的时候,更红了。他的眼睛眯起来,弓腰驼背,带着警惕,似乎在讲一个不得了的词语。
等说完这句话,才松了一口气,似乎邀功似的,半是讨好半是试探地笑道:“对了?您有姓吧?”
林黛玉道:“自然有。我姓林......”
正说着,那扇大门缓缓打开了,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仆,包着老式头巾,问:“夫人叫我出来问问,那位要在此租住的客人到了么?”
中介人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到了到了。伏盖小姐,你永远都是这么的精神。”
“威尔斯先生,你也总是这么会说话。”老女仆不咸不淡地向他打了个招呼,便越过他,看见了后面立着的异域女子。
中介人介绍:“这位是卡尔斯子爵夫妇做保人的安娜.林小姐。”
中国之语言对于卢士特来说,太过于拗口,在路上中介人念错了她的名字子三遍之后,黛玉只好把柏纱为她起的那个“入乡随俗”的名字告诉了他——安娜——此时最多的少女所取的名字。
在听到来客的姓氏之后,老女仆才让开身子,客气地说:“请进,两位。”
......
这间屋子散发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闭塞、陈腐却夹杂着香料的味道。而室内光线暗淡之极,似乎久久地没有开过门户。
进了房子,伏盖小姐的话才多了起来:“这里是餐室,早餐和中餐,您可以下来享用。但是晚餐时候,夫人要来此祷告,她不希望有人打扰,所以我会将您的晚餐送上房间去。”
餐室是一尘不染的。全都装了防护墙。摆着一列长桌,光滑可鉴,裹着四个角金饰的几张椅子,规规矩矩放着。摆着一个大厨柜,里面放着各色精美瓷器的餐具,也十分干净。
处处可见打扫的精心。只是一切都是陈旧的。防护墙微微发黄,瓷做的餐具也不复柔亮。那包金的椅子,更是金色黯淡。
客厅也一样。
无论是雕工细致的壁炉,还是黄铜的旧钟,壁炉两旁被雕琢做玫瑰模样的银烛台,宽大柔软而图案失色的地毯,都显示出一致的历史悠久。
“这里是客厅,每天上午和晚上,您可以自由使用——下午不能,夫人要用。”
伏盖小姐继续介绍着,忽然急匆匆地,十分不礼貌地撇下了黛玉和中介人——“夫人,您怎么这时候下楼了?”
客厅尽头的楼梯处,下来了一位夫人——年纪大约是四十多岁,穿着简单的长裙——远没有黛玉见过的卢士特贵妇人一样的奢华浮丽。一头栗色的长发,简单地盘了起来,露出的面容是苍白而安详恬静的,一双湖绿色的双眼,全然是一派的无争。
她的声音也是柔和的,只是不断地轻轻咳嗽着:“我听说,来了一位即将久居的年轻女客。我不能失礼。”
她带着温柔无争的绿眼睛凝视着黛玉:“美貌的异国客人。您使我陈旧的客厅生辉了。”
黛玉走上去,有些生疏地行了一个卢士特的提裙礼:“您好,朗热夫人。”
伏盖小姐已然从之前的震惊回过神,赶紧给主家介绍:“夫人,这位是安娜.林小姐。”
朗热夫人忙拉起黛玉,笑道:“叫朗热太太就好了。夫人的称呼未免生疏。”
“朗热太太。”黛玉从善如流。
朗热太太看了几圈黛玉,越看越喜欢,“这么多礼又美貌的年轻小姐。我许多年没有见过……咳咳,”朗热太太又咳嗽起来。
“夫人,您该去休息了。”伏盖小姐劝道。
这位柔和的夫人便十分歉意地道:“抱歉了,不能招待……”话未说完,再一次轻轻咳嗽了起来。
便被伏盖小姐扶回楼上去了。
中介人这才悄声对黛玉道:“朗热夫人身体自从丈夫死后,便一直虚弱到现在。很久不见外客了。现在房子里的主要事务,都是伏盖小姐在处理。”
林黛玉颔首。她久病成良医,一眼便看出来,这位下楼的夫人,身上定然也带着沉疴。只是她的气质使黛玉感到十分亲切,总是想起年幼时候见过的迎春。
过了一会,伏盖小姐才下来:“林小姐,请跟我去您的房间。”
房间在三楼。
明亮的窗户使室内光线,墙壁上挂着出彩的油画。地上铺着波斯地毯。
气派的梳妆台上摆着黄铜的镜子。
宽大的床,四个柱子上装饰着珍珠,垂下的粉色天鹅绒帘帐,心形的嫩红的雕金椅子。
除去黎家,黛玉此前没有看过多少西洋的室内,但她作为三代清贵之家出身,曾久居侯门,哪怕是跟着叔叔远游,也一贯是养尊处优的多,自然看得出来,这房间虽然家具都半旧不新,却布置得十分用心。
伏盖小姐略微有些得意:“这是夫人亲自嘱咐我布置的。说实话,我们也有过不少寓居的客人了,这个房间,太太头一回领人来住呢!小姐,夫人见到你,便觉得喜欢,像她早逝的女儿……唉,总之,夫人对你有着说不出的怜爱。但是,老仆我,也有些话,背着夫人,也要对您讲的。”
“请讲。”
“第一件,不可损坏这个房间。寓居期间,如有损坏物品,别的东西也罢了,这个房间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是要翻倍赔偿的。”
黛玉心里便料到了,这个房间,估计是朗热太太女儿曾经的居处,自然一一应下来。
伏盖小姐正色道:“第二件,夫人心慈,以前老教租客顺利拖延了食宿费,但是,我们这的经济,实在也不宽裕。您也看到了,我们这是附近最好的房子了,而这房间,更不必我说。所以,每月的食宿费,大约是二枚国王金币。请您千万不要拖欠。老仆我会替夫人来收。”
黛玉道:“此乃应有之意。”
犹豫了片刻,伏盖小姐慢吞吞地说:“还有一话,夫人是绝不会讲的。我却要替夫人讲了。这是从前的教训——小姐,您是一位出奇的,孤身一人的女子。这世上,孤身女子所可从事的行业,实在是教人猜测不出来。您的职业,以什么为生,我们也都毫无所知。只是卡尔斯子爵和我们家素有交情,夫人相信他介绍过来的人,才应承下来了——我们这,不收留无姓者。”
黛玉早已做好听一切难听话的准备。伏盖小姐前半段的话,她虽然有些难堪,却没有什么不解,待听到最后,她才道:“我初来阿巴特,实在不知道什么是无姓者。”
“您也不需要知道。总之,您见到那些没有姓氏的人,穿着长裤的,就提一个心眼,更不要接近,就十全十美了。”伏盖说完,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喃喃地走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林黛玉放下包袱,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光线大刺刺地照进来,照在她带着倦容的脸上。
一片陌生的风景。
直到此刻,她终于有切切实实的落地感——已离故国天涯外。
望了好一会,她才收回略微酸涩的目光,解开包袱,数了一数,便蹙起了眉——望着包袱里仅剩的钱财,她心算过人,不过片刻,根据船上时候听人提过的汇率,算出了仅剩的银两,可兑换的卢士特钱财数量。
三两银子,才能兑换一枚卢士特最大面额的国王金币。
她在海上不幸遭遇海盗,与自由军的卢士特线人失散,毫发无损地活下来已经是万幸,跳海逃生时被救起,身上也只带了一些最便捷的银两。
包袱里零散银子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两多。
而根据伏盖小姐所说,一个月的食宿费是两枚国王金币,也就是六两银子。那么,就算她一个月除去食宿费用之外,衣物用品一概不花用,也顶天支撑五个月左右。
照她一路来看,此处的食宿费用应是附近较贵的了。如果搬到次一等的那些更加陈旧腐败,挂着木牌子,往来人等混杂的屋子里去,恐怕可以省得更多。
只是,叫她去住那等男女混杂的房子,她宁可付这六两银子。
这么一算,林黛玉不由苦笑起来。她童年与少年时代,俱是锦衣玉食,只有嫌弃“铜臭”的。
哪怕是后来跟随叔叔近十年走遍海内,也没有多少为生计所愁之时。
如今来到异国他乡,所面对的第一桩要事,却是钱财的问题。
倒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
正忧愁之际,楼下,咕噜噜来了辆马车,伏盖小姐上来敲门:“林小姐,卡尔斯子爵夫人邀请您去剧院。”
她这才暂且撇开愁绪,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