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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
柳蓝青大学毕业没两个星期,找的第一份工作黄了,正在偌大一座城市里奔波面试。
S市可谓是寸土寸金,房租很贵,柳蓝青去了几家大公司面试都没有结果,手上的存款刚够两个月的房租,要是一个月内找不到工作,她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傍晚的时候,她从地铁上下来,拎着一堆资料往住处走。
她找的这个住处虽是在市中心,但是房子已经很老了,楼梯很狭窄,窄窄的楼梯间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户,傍晚的夕阳正从那里投下来,落在空气里上上下下浮动的尘埃上
柳蓝青正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她笨拙地摸了好久才摸到。
她一手拎着沉重的东西,一手转钥匙开那个有点锈的锁,把手机夹在肩膀上讲话。
打电话的是孔秋。
柳蓝青从小到大一直喊她秋姨。
孔秋很喜欢小孩,可惜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把柳蓝青当成亲生女儿一样抚养长大,算是柳蓝青的养母。
电话接通了,孔秋的声音很温柔,让柳蓝青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感到了一丝温暖:
“青青呀,找到工作了没有呀?”
柳蓝青夹着手机,艰难地开了门,把手上的资料丢到地上,随口扯了个谎安慰她:“还没呢,快了,面试的时候好几家公司有意向要我。”
孔秋很担心她:“要是大城市苦,就回家里来吧。虽然家里这边没有大城市那么好,你叔叔还可以在这边的单位给你安排个工作。”
柳蓝青还没回答,就听见电话里才传来严达山没好气的声音:“一个女孩子,离家那么远做什么,你直接让她回家这边来找工作,她一个人在外面,家里怎么放得下心?”
孔秋怪他道:“当时没毕业的时候是你说都听她的,现在真出去了,你又反悔。”
柳蓝青赶紧说道:“秋姨,我很快就能找到工作了。”
孔秋犹豫了一下,才道:“那好吧,你要是缺钱,就找我要,别自己憋着,啊?”
柳蓝青生怕他们担心,立刻说:“我不缺钱……”
孔秋犹豫了好久,支吾了半天,才说道:“青青呀,有件事你得知道。你妈妈……你妈妈到S市去了。前两天的时候她来找我们要钱,你叔叔说不给,我还是给了她两千,她拿到钱就走了。”
柳蓝青吓了一跳:“你给她钱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一分钱也不能给她了吗?”
孔秋被孩子反问了一句,有点委屈,声音也小了下来:“我没办法呀,她说她要死了,哭得也很厉害,她那么倔强的人,我以为她真的出事了,就把家里的现金都给她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严达山在旁边冷笑。
孔秋越说越委屈:“我把钱一给她,她立刻就不哭了,还对着我怪笑。都是我不好,要是我不给她钱,她就不会去烦你了。”
柳蓝青赶紧说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她除了钱还拿什么别的了没有?”
孔秋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小心翼翼地说道:“她拿了两千,还把你叔叔的笔记本电脑也顺走了。她来的时候我还一直看着她的,也不知道怎么就顺走了……”
柳蓝青头疼道:“不怪你的,监控录像都管不了她,你哪儿能看得住呢。秋姨,我下个月拿了工资,再给叔叔买个新电脑,对不起你们了。”
孔秋说道:“你这傻孩子,说什么呢!我就是怕她去找你,你现在找工作,最是缺钱的时候,你要是钱没了,记得找我要……”
柳蓝青安慰了她几句,说自己不缺钱,马上就能找到工作了,心里空落落地挂了电话。
她坐在出租屋空荡荡的地上,连吃晚饭的心情都没有了。
母亲。
这两个字对柳蓝青来说已经很陌生了。
她的母亲名叫柳楚兰,名字很好听,但是谁也搞不清楚她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关于母亲的家庭,柳蓝青从小就没听说过,似乎既没有父亲生,也没有母亲养,仿佛她就是棵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
柳楚兰年轻的时候生得极美,不仅美,人也聪明极了,虽然是只上过小学,但是学什么都快。在柳蓝青关于母亲那少得可怜的记忆里,知道她为了谋生,给马戏团做过魔术师、给西餐厅做过给弹琴的、还做过刺绣、写字,细算起来,不知道她是哪儿学来的这些技巧,仿佛没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柳楚兰的手很巧,几乎巧到了极致。
她只要看一遍,就能记住动作;演练几次,就能掌握技巧,因而学什么都快,用功起来一天能打好几条毛衣;写字的速度也快,一天能抄完一本书,字体整齐漂亮,一点都不会因疲惫而潦草。柳蓝青记得她上小学的时候,母亲甚至用小刀给她雕了栩栩如生的半身像。
柳楚兰这一身技巧,任是做什么都能做好,只可惜她到后来越来越堕落,竟成了个扒手。
柳蓝青刚上学的时候,家里需要钱,柳楚兰那时候还算正常,一开始的时候为了多点收入,学着打牌打麻将。
她聪明,学得快,从第一局就开始赢钱。
后来她迷上打牌,平时工作也不做了,去几家棋牌室整宿整宿地打牌,直到被人发现出千,给赶了出来。
再后来,酗酒,抽烟,偷东西,没人知道她的钱是哪儿来的,人人避而不及。
最后她喝醉了酒,偷东西的时候被人抓住,关进监狱劳改三年。
以前柳楚兰不回家的时候,就把柳蓝青送到隔壁孔秋家里,再后来,她越来越胡闹,孔秋索性办了手续,把柳蓝青领养回家了。
柳楚兰在外面胡闹的这几年,柳蓝青初中毕业了去读重点高中,她和母亲的路早已越走越远,记忆里关于母亲的很多东西已经慢慢变淡了,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等柳楚兰被从牢里放出来,柳蓝青大学都已经毕业了。
柳蓝青一边想着,一边站了起来。夜色已经来了,窗外的世界黯淡了下去,柳蓝青站在窗户边上,看着窗户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心里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经从那个全班最矮最瘦的小可怜长成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变了这么多,就算是母亲来到她所在的城市,也认不出她来了吧。
柳蓝青看着倒影里的自己,她的相貌始终是偏向清秀的,和记忆里母亲的美艳半分也不相似,甚至比起亲生母亲,反倒是像孔秋多一点,秀丽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嘴上没有口红,身上满满是年少青春的活力,和那个堕落的人毫不沾边。
柳蓝青在心里确认母亲来到同一座城市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以后,安然继续为找工作做准备,晚上睡觉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忘干净了。
当时也是巧了,没过几天,AM的企业缺人,以前的学姐推荐了她,面试通过,她就顺利地去实习了。
工作终于有了着落,柳蓝青也轻松多了,第一天去上班的时候朝气满满。
她还没走到公司的门口,忽然身后有人冷不丁叫了一声:“青青。”
柳蓝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转头一看,见一个穿着宽大卫衣的女人站在身后,嘴上叼着一根烟,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美。
柳蓝青那一瞬间感到诧异,母亲仿佛永远不会老一样,她在监狱的三年生活不仅没令她苍老,仿佛让她更美丽了。
那带着几分厌世的眼睛泛着一种无趣的灰。
略带干裂的嘴上涂着口红。
嘴边叼着一根燃到尾的烟。
柳楚兰这么恹恹地倚在路灯杆子上,和多年不见的女儿沉默地对视着。
这时,柳楚兰从口袋里掏出手来,手上带着一个有点脏的宽大白手套。她把烟拿了下来,吐出一个烟圈来,欣喜地打量柳蓝青,尽可能地从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好久不见你了。”
柳蓝青警惕地看着她:“你怎么找到我的?”
柳楚兰抽着烟,对着多年不见的女儿有点紧张,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挠了挠脸,道:“我在地铁站就看着像你,不敢确认,跟了你一路。”
说着,拿着烟的手指了指AM公司的大楼,手上宽大的白手套沾着点灰,显得有点笨拙:“你工作单位啊?挺气派的。”
柳蓝青没动,只站着看她:“你……还有事吗?”
柳楚兰对着她一笑。她年轻时的牙齿洁白,如今抽烟抽久了,洁白整齐的牙齿变成一口难看的黄牙,让她的笑有点狰狞:“我现在也在这边。”
柳楚兰说到这里,把烟丢到地上,踩熄了,道:“青青,这么多年不见了,妈妈本来想给你点钱。”
柳蓝青警惕地看着她:“可是你没有。”
柳楚兰踩烟的动作一顿。
过了一会儿,柳楚兰才说道:“我只是现在没有,过一阵子就有了。”
说着,她抬起眼睛来看柳蓝青,那声音早被烟熏得很哑,问道:“你能不能先借我点?”
柳蓝青就知道她要说这句话。
她本来期待母亲还会说点什么别的。
问一问她一个人在外面好不好,是不是孤单。
或者是至少问候一句……
可是她没有。
像所有时候一样,她缺钱了,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旦拿到了钱,就再也找不到人影。
时间一久,柳蓝青甚至都不允许自己对她再抱有期待了。
柳蓝青四下环视了一圈,确认没有人在看她之后,才从包里掏出钱包来,一开始只是随手抽了两张,犹豫了一下以后,她直接把里面所有的整钞都掏出来,全部递给柳楚兰,说道:“你以后缺钱了来找我,别去找秋姨。还有你从秋姨家顺的那个电脑,能不能还给我,严叔叔工作还要用它,你要是想要电脑,回头我发工资了给你买新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注意到柳楚兰一直低着头站着,一直用脚踩那根早已经熄了的烟,踩的很用力,仿佛这是一件什么挺重要的事。
柳楚兰也不吭声,甚至连手都没有抬。
柳蓝青见她不接,把手里的钱晃了一下,问道:“行吗?”
柳楚兰没抬头,只一把将钱接过来,咕哝道:“电脑我已经卖了。”
她说着,数了一下手里的钱,这才抬头看柳蓝青道:“差二百。”
柳蓝青看着她表情里的理所当然,当即就是一愣:“什么?”
柳楚兰数完钱,把纸币揣进兜里,又掏出那只宽大的手套来戴上,道:“我缺一千,这才八百。”
柳蓝青只能又翻钱包里面的零钱,零零碎碎凑在一起只有二十来块,无奈道:“只有这么多了。你这个月也别来找我了,没钱给你。你也别去找秋姨,你敢找他们我和你没完……”
她忽然发现柳楚兰耷拉着头,仿佛是个小孩一般,正垂着脑袋听她训着,脚不断地去踩那早已扁了的烟头。
柳蓝青见她站着不说话,又不肯走,只能道:“我明天给你行不行?”
柳楚兰把她手里零钱也接过来,一股脑儿全揣进她那宽大的口袋里,说道:“算了。我自己能搞到。”
说完,别说和她说谢谢了,连句告别也没有,转头就走了。
柳蓝青站在路上,看着那宽大的卫衣罩住的身体在路边走远,心里忽然就是一阵抽搐。
她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学会不去对母亲失望了。
可是有的时候,还是压抑不住想问她:你知道我高考考了学校第一吗?你知道我大学的时候拿过多少奖学金吗?你知道我——
不,她不知道,她也没在乎过。
柳蓝青开始头疼。
她从来没想到,遇到多年不见的母亲,竟会是这幅场景。
虽然AM给实习生的工资也不少,但是也扛不住她动不动就来要个一两千的,柳蓝青心里想躲她,却不知道怎么躲。
柳蓝青一边想着,一边弯下腰,把母亲在地上踩得很扁的那个烟头捡起来,丢到就在一边的垃圾桶里去了。
她带着几分嫌恶,对着那个散发着臭气的铁皮垃圾桶摇了摇头。
她正要往公司走,忽然见路边停了一辆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出来。
这人她认得,叫梁世,是AM的一把手。
梁世人很厉害,年纪轻轻就很有远见,加上他长得帅,也上过不少杂志采访,AM原本只是他家族企业的一个半死不活的部门,被他从家族企业中独立出来之后,才仅仅两年就已经做到了现在的规模。
总而言之,是她以后的老板,此人在柳蓝青看来,是个挺了不起的人。
柳蓝青还没来得多想,忽然见柳楚兰戴上卫衣的帽子,匆匆从梁世面前走过去,经过的时候好像不经意一般,撞了他一下。
梁世正在打电话,没怎么留心,只冷冷瞥了撞他的人一眼,继续打电话,向公司走去了。
柳蓝青当即心里一阵卧槽,连忙从另一边绕过去,赶走了两步,追上柳楚兰,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把她拽住,压低了声音着急说道:“你要钱,我给你还不行吗!”
柳楚兰没吭声,过分宽大的衣服被女儿扯住一个角,瘦得不行的身子几乎从那衣服的领口掉了出来。
柳蓝青伸出手,手心向上摊开,死死盯着母亲的眼睛,道:“把那个人的手表给我。”
柳楚兰装傻,低头不去看她,咕咕哝哝:“哪个人?”
柳蓝青气得眼睛都红了,小时候受过的嘲笑猛地涌上来,像是一把被吞咽下肚的刀子一样,现在这把钝了的刀子割痛了她,那股生锈的气息仿佛从胃里呕出来一样。柳蓝青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能就这么从别人身上偷东西!”
柳蓝青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抓得柳楚兰生疼。
柳楚兰甩开她,有点不耐烦地辩解了一句:“那人又不缺一块表。”
柳蓝青跟她无法沟通,索性说:“我们有过约定的,你不能再偷东西了!你现在拿出来,我就当没看见过,以后你来找我要钱,我还会给你;你要是不给,以后你别指望我给你一分钱。”
见柳楚兰还要装傻,柳蓝青气得要死:“AM的门口都有摄像头的,到时候你还想再关进去吗?”
柳楚兰这才不耐烦地从袖子里倒出一块银色的表来,丢到柳蓝青手里。
柳蓝青怀疑地看着她,依旧不肯相信:“钱包呢?”
柳楚兰咕哝道:“他兜里就两张卡……”
柳蓝青气得头疼,深吸一口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好,那就把他的卡给我。”
柳楚兰道:“我没拿。我拿卡干什么。又不能用。”
柳蓝青不信,又去翻她的袖子,袖子里空空荡荡的,确实没翻到东西。
柳蓝青这才放过她,急匆匆地向梁世的方向跑去。
远处的梁世已经挂了电话,向公司门口走去了。
柳楚兰在她身后冷笑:“你怎么还给他,就说你捡的?谁信啊?”
柳蓝青没回头,她踩着高跟鞋,走路尚且不习惯,为了追上梁世跑得像是一只独脚鸡,费力地追到了公司的大厅,气喘吁吁地在梁世身后喊:“梁先生,梁先生!”
梁世骤然听到有人叫他,茫然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她。
柳蓝青穿着高跟鞋跑这么一段,差点没摔倒,赶紧走过去,道:“我是你的粉丝,你所有采访我都看过,我特别崇拜你。那个,这么说可能有点冒犯。”
她把手背在身后,努力地让自己笑得好看一点:“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柳蓝青焦急地打量着梁世的时候,梁世也在打量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背在身后,仿佛藏着什么珍宝一般,脸上的笑容很温暖。
柳蓝青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梁世这人,看着开朗大方,其实不仅有洁癖,还外加严重的强迫症,别人碰他一下都能炸毛,柳蓝青那天要是真的抱了他,他估计立刻转头回家去洗澡。
梁世站着没动。
眼前的女孩高高瘦瘦的,看起来年纪还小。
眉眼长得很清秀。
她高跟鞋穿得很别扭,仿佛少女从母亲衣柜里拿出漂亮鞋子偷偷穿上的一般。
女孩身上透着一股清爽,却偏偏带着少女向成熟过渡时期时那种强自支撑的妩媚,像是有人在纯色的白玫瑰上涂上艳烈的红色颜料,美起来别具一番风味。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梁世想让这朵花来碰他。
公司大厅里,来来往往的员工都回头看着他们俩。
梁世碍于教养又不能不理她,对方笑得很诚恳,拒绝貌似也不合时宜。
他浑身僵硬地点了点头,勉强算是同意,全然一副赴死的模样等着她来抱自己。
柳蓝青看他脸色瞬间就青了,哪儿敢去抱他,连忙抓住他的袖子握了握,握完说了句谢谢,转身头也不回就跑了,全然没有想到这个动作、这个简单至极的动作会带给她怎样的灾难。
梁世原本已经等着她抱完自己回去洗澡了,却没想到她只是隔着袖子握了握自己的手腕,就这么走了。
他正疑惑,那个不认识的女孩就已经跑没影儿了。
梁世摇了摇头,正要走,忽然觉得手腕一沉。
腕子间银色的表带映着光。
事实上,他刚才走到公司门口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手表不见了。
但是他记不清楚是遗落在了车上,还是根本就没戴出来。
他甚至撩起西装袖子看了看,手腕上一片空荡,确认手表不在那里之后,心里还暗暗埋怨自己丢三落四。
然而此刻,距离门前不到五米的距离,人来人往的公司一层大厅里。
梁世微微垂着头,拧着眉,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抬着手腕,眼睛盯着某一处出神。
那个刚刚失踪的手表忽然鬼魅一般出现,就这么横在他的手腕上。
在那个女孩冲过来隔着袖子握了他的手腕之后。
在他的眼皮底下、众目睽睽之下握了他的手腕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