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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姬月白看人的眼神实在是有些磨人, 傅修齐不得不开口为自己解释:“先前与你说的束水冲沙法其实只是个草拟,我回头想了想之前看过的那本古籍,倒是又有了点新的想法, 昨晚便仔细写了一遍。”
姬月白也不知信了没有, 顿了顿, 只是道:“那好吧, 要是有要我帮忙的,你便直接与我说就好了。”
其实, 在姬月白看来:这事还真有些麻烦, 毕竟平阳侯再怎么样也是傅修齐亲爹,傅修齐除非不要名声,否则不可能真把事情闹出来——毕竟,很多人看来:平阳侯拿儿子点东西确实不对,可子不言父过, 如果傅修齐把事情闹开让父亲下不来台也是不孝。
傅修齐的神色倒是比昨日里的好多了, 他甚至还挑了挑眉头,朝着姬月白笑了笑:“无事, 我已经想好了要怎么解决。”
傅修齐确实是已经想好了,他今日出了宫之后便直接去了谢阁老府上。
谢阁老虽是一品大员,位居相辅, 但是谢府却也不过是个三进三出的院子,比起京中许多豪门来也是多有不足, 看着倒是朴素得很。
傅修齐作为访客, 看在眼里也多少添了些微好感:要知道, 谢阁老主管工部,油水最足,若真有心,只从手缝里漏一点儿也足够建大宅了。眼下这做派,无论是真简朴还是装简朴,都已是难得。
不过,宰相门前七品官,虽说谢府的门房也是机灵,并没有小看人的意思,可傅修齐这样的身份,正经投拜帖也不一定能见着谢阁老本人。好在,傅修齐先前也从姬月白那头知道了些谢阁老的事情,知道这位阁老早年也曾在外治过水,颇知水利之事,故而便把自己做完写的治黄之策捡了几张搁在拜帖里让人送过去。
果然,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便见着有人从里面出来,打开门,小心道:“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说罢,那青衣的管事便弯腰行礼,亲自引着傅修齐进了谢府。
不过,叫傅修齐惊讶的是,谢阁老没在待客的花厅见他,反到是叫人把他引入了自己的书房里。
因为是在自己家里见人,谢阁老穿的十分随意,只是一袭家常的玉青色袍子,面庞白瘦,神容温和。
傅修齐入门时,谢阁老正坐在书案后,慢悠悠的翻着自己面前的东西。他虽是听到傅修齐入门的声音却并没有起身,反到是先开口叫出了傅修齐的名字:“你就是平阳侯次子,傅修齐?”
傅修齐躬身一礼,郑重应了。
谢阁老却是紧接着道:“这治黄之策是你写的?”
傅修齐犹豫了一下,这才道:“不是。是晚辈早前买的一本古籍上的,写的人名叫潘季驯。那古籍十分破旧,显是已历经年。依着晚辈猜测,那位作者想必已是辞世之人。也正因古籍破旧,晚辈便想着抄一份出来也好保存。没成想才抄了一半,正好叫家父看见了,他忧心国事,这便先将这治黄之策上呈朝廷。只是晚辈想着,既是要上呈朝廷,自然不好落下什么,这就加紧把剩下的也抄好了送予阁老。”
说罢,傅修齐便把剩下半份策论双手举着呈了上去。
谢阁老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垂眸审视着他。
在这样近乎压迫的审视下,傅修齐却仍旧神色不动,恭谨沉稳,不卑不亢的举着手中的策论。
谢阁老看在眼里,虽面上不显,心里倒是有几分感慨:他这辈子也见过不少人,可是似这般天资与心志并佳的良才美玉确是少见。便是白家那小子,这个年纪,也是略有几分未经挫折的骄矜和跳脱。平阳侯那么个个虚浮庸碌之人,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好运,竟也能养出个这么个儿子?
不过,想到平阳侯前不久才在朝中呈递治黄之策,傅修齐今日却又送了一份更详细的,而且还特意点明说是出自旁人之手。谢阁老自然立刻便领会到里面的意思:虽然傅修齐没一句坏话,还说平阳侯“忧心国事”,可话外之意却是直指平阳侯剽窃,以他人之作充作己用。
要知道,文人最重名声,平阳侯剽窃之事若是传了出去,那平阳侯在清流之中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看样子,这对父子关系确实不大好。此事可能还真的是另有文章。
看着傅修齐,谢阁老心中思绪纷起,竟是难得的觉出几分有趣来。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先是捋了捋自己的白须,然后伸手将那分策论接了过来,连同傅修齐先前夹在拜帖里的那一部分一起从头到尾的一点点看过去。
他看得甚是仔细,生怕漏了什么。
直到看完了最后那一部分,谢阁老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写出这策论的人,必是在河工上用心甚深,对黄河水患深有研究之人——非如此,断不可能写出这样的策论。若他在这里,我倒是想与他好好论道一番.........”
谢阁老早年也是治过水的,这么说着,倒是对写出策论的人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来,越想越是觉得此人不在实在可惜,不由感慨:“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又有人云‘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这策论作者,能留古籍传世,以利后人,亦是立言,可得不朽也。”
傅修齐没有说话,仍旧恭谨的站着。他之前会主动说出潘季驯的名字,一是还有些微的羞耻心,二是要指出平阳侯剽窃之事;三则是因为他也很有自知之明——正如谢阁老所说“出这策论的人,必是在河工上用心甚深,对黄河水患深有研究之人”,所以这策论的作者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这样一个连京城都没出,连黄河都没看过的半大孩子。
甚至,傅修齐都怀疑,谢阁老先前口上赞着平阳侯献策之事,心里怕也是有些疑心的——能混到谢阁老如今这个位置的人,光靠清廉能干是没用的,必是少不了心机与手段,各个儿都是修成精的老狐狸。谢阁老不可能不知道平阳侯不是河工这块料,更不可能没猜到这里面另有蹊跷,只不过是急着要用人的策,一时顾不得其他罢了。
于是,傅修齐的态度倒是越发恭谨,仍旧躬身站着,应道:“能得阁老这般肯定,写出这策论的作者若是有知,必是会高兴的。”
谢阁老笑了笑,捋着白须,接着道:“对了,你说的古籍呢?”
这古籍原就是傅修齐编出来的,此时自然不可能真变出来给人看。
于是,傅修齐便脸不红心不跳的把锅丢给了平阳侯:“昨夜里,家父便已派人将那本古籍要去了。”
这个答案虽然有些出乎意料,谢阁老却也没有太意外,他早便隐约猜着一点儿:如果没问题,傅修齐既带了抄写的策论也应当带上古籍为证才对,既然没带,那可能是有什么问题……
不过,谢阁老本人城府深,心思多,又是略知平阳侯的为人,此时听到傅修齐的话,上下一联系,很快就自己把整件事给填补好了:傅修齐无意间买了古籍,用心抄录,平阳侯发现后便占为己有上呈朝廷邀功。事后,平阳侯知道了古籍的事情,自然又管傅修齐要了古籍原本,说不定还想把这古籍里写的东西拆分开来一点点的往外说。傅修齐或许是不满父亲将原作者的心血占为己有,这才悄悄的抄录默写了全本送到自己这里......
谢阁老心思转了一圈,对于平阳侯的感官又坏了几分——他原还以为这治黄之策说不定是平阳侯和幕僚商量出来的,还想着日后有机会就找一找有才之人……
不过,谢阁老也不至于为着这点儿还不确定的事情去对付平阳侯。毕竟,对方如今献策扬名,又有昌平伯府这个岳家靠山,正是要高升得用之时。
想到这里,谢阁老面上笑意温和许多,淡淡的道:“虽然你只是抄录献策,但此策若是得用,必将有利于两岸百姓。老夫倒是应该好好替这些百姓谢一谢你。”
“阁老言重了,”傅修齐低着头,谦逊的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谢阁老摆摆手:“你不必推脱,我确实不好叫你白跑一趟。”
一顿,他坐在书案后看住了傅修齐,慢条斯理的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傅修齐本是想要似姬月白先前说的那般,直接拜师求教,可话到临头他到底还是止住了口——姬月白那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姬月白公主之尊,自然是想要拜谁为师就拜谁为师,可他这身份,真要借此事拜师谢阁老,对方只怕会把他当做是挟恩图报的小人,更不会收他为徒。
傅修齐到底不是贪得无厌之人,思忖片刻,便长揖到底。
礼罢,他方恳切的道:“晚辈虽不才却也有心向学,既得阁老垂问,但求一名师,传道受业解惑。”
哪怕不能拜谢阁老为师,谢阁老介绍的老师必也不会差。
谢阁老闻言不由一笑:“若我记得没错,你如今是陪着二公主在闻知阁进学吧?”
说到此处,谢阁老不由得又抬手捋了捋自己下颔的白须,似乎有些冷淡下来:“我记得几位讲课的大学士都是出了名的好学问。难道,他们还算不得名师?你的眼界竟是高到连他们也不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