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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这是前世徐怀仁在二皇兄即位后的政改之策。
多年来,官员升任和降谪,不问劳逸政绩, 只谈资历;纨绔子弟不干正事, 却充任馆阁要职。策略针砭时弊, 轰轰烈烈推行半年, 但用力过猛, 因权贵反对而搁置, 徐怀仁受多方弹劾, 罢黜后郁郁而终。
宋鸣珂此时拿策略, 原想蒙混过关, 不料皇帝颇为重视:“甚好!你回去写篇策论,三日内交上。若可行,朕便早日清理积弊。”
策论?这下头大了!她可不会!不过……有太子哥哥撑着,不虚!
宋显扬大抵没料一贯平庸的“太子”忽然让皇帝另眼相看, 须臾震惊后, 顺圣心夸赞两句。
皇帝听了半日话, 疲乏至极, 摆手命“兄弟”二人离殿。
宋鸣珂心知他重症难愈,见一次, 便少一次, 内心交战良久, 依依不舍。
殿外寒意席卷, 未见余桐迎候,她却被突如其来的雪惊到了!
九月下旬,竟已飞雪连天?
遥远而惨烈的记忆随寒潮猛地撞得她心慌意乱,这年冬天,将有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灾!
当时陆续收到的奏报——京城至北域,大雪封锁千里,数万房屋倒塌,各县城薪食俱尽,冻饿死者日以千数增加。
正逢国丧,闻者垂泪,亦瞬即凝成冰。
其后,瘟疫横流,赈灾官员中饱私囊,导致流离失所者纷纷落草为寇,引发动乱。摄政的安王不得不派兵镇压,连串后患持续一年有余。
眼前雪花迫使宋鸣珂定住脚步,回身请见。
宋显扬则不甘示弱,追在后头。
“哥儿俩何事去而复返?”皇帝离座披衣。
宋鸣珂抢上数步,跪行大礼,前额触手,抬头时双目噙泪,嗓音沙哑:“陛下!今年恐有大雪!请务必降旨,命北域三省百姓尽早预防,最好大规模南迁!”
皇帝一惊,由她搀扶出殿,眼见素雪初覆,再观她神情悲切,不由得啼笑皆非:“傻孩子,这才第一场雪,值得你大惊小怪?”
宋显扬微笑附和:“殿下未免太小题大做。南迁涉及问题极多,可不是随便一句话的事。再说,这雪跟小米粒似的,离雪灾尚有十万八千里!还请陛下放宽心,免得有损龙体。”
宋鸣珂自知冲动之下欠考虑,却被他最后两句气得发抖。
这可恶的家伙!把话题转移到龙体安康,倒显得她拿些鸡毛蒜皮琐事,害父亲劳心伤神,何等不孝!
恭送皇帝起驾回寝宫后,宋显扬笑得意味深长:“莫灰心,你还小。哥哥事要忙活,先告辞了。”说罢,拍拍她的肩,大摇大摆离开。
宋鸣珂肩头如烧,嫌弃得几欲作呕,凭栏遥望远方渐白的檐角,回想雪灾带来的惨痛伤亡,泪水止不住下淌。
留守的内侍劝道:“殿下,此处风大……”
“退下。”她心浮气躁,淡声发话。
内侍们仓皇回避,殿前回归静谧,唯剩屹立不动的侍卫,和纷飞细雪。
宋鸣珂自幼爱雪,从未有一刻对雪厌恶至斯。
没圣意支持,雪灾该如何预防?总不能眼睁睁看数万百姓失去亲人、家园、财产,坠入绝望之中等死吧?
重活一辈子,她绝不可像以前那样,大事小事都解决不了。
…………
因霜雪初降,余桐吩咐下属返回东宫备冬衣,交接归来时,等待的内侍不知所终,而雕栏之侧,宋鸣珂形单影只,对雪拭泪。
余桐正欲上前,惊闻廊下传出交谈声,且提及太子,他当即闪身躲入漏砖墙后。
“二殿下,敢问太子何事悲泣?”询问之人是乐平郡王。
宋显扬笑道:“看到几粒雪末,就呼天抢地说有雪灾!简直笑死人!”
乐平郡王随之干笑数声:“太子尚幼,难免多虑,只是这般浮夸,倒教人意外啊!”
“先前,他所提见解头头是道,我还道他那榆木脑袋开窍了!谁知半盏茶不到,自曝其短!”宋显扬语带不屑。
见乐平郡王没接话,他笑道:“我这三弟本就男生女相,如今哭得似雨打梨花,哪有半分储君模样?如定张天师所言,命中并无帝王之气,怕也承受不了这至尊之位。”
乐平郡王惊呼:“二殿下小点声!宫城之内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词,胆子也忒大了!”
“有什么说不得的?公主比他晚出生一个时辰,听说八字火土旺,厚土载德,印星在两头,临危有解,遇难呈祥,极贵之象。可惜啊,晏晏充其量就是个摆着好看的小丫头,不学无术,刁钻任性,成得了什么气候?”
二人无所顾忌,大放厥词,领侍从渐行渐远。
想起太子中毒,公主被嘲,余桐心下难过,抱了御寒衣物,快步奔上玉阶。
…………
昭云宫内,灯影层叠,太子宋显琛静坐床沿,如入定一般,直到妹妹掀帘,才幽幽抬目。
“哥哥,”宋鸣珂眼睛红肿,小脸冻得僵硬,无甚笑意,“今儿好些了没?”
宋显琛笑得牵强。
他没先前虚弱,但依旧无法说话,竭力发出的全是“呃呃”、“啊啊”的干涩气音。
天之骄子,高高在上,莫名遭受挫折,却不得宣扬,只能秘密调查,实在愤恨难当。
“我给你揽了件差事。”宋鸣珂故作轻松,提起御前所言,将策论任务抛给他。
宋显琛哭笑不得,可他躲在房内无所事事,思考改革之道,或许能缓解病中苦恼。
当下,他边听妹妹讲述要领,边提笔记录,猛然惊觉,她自何时起对政事如此上心?且观点独到,极有条理,半点不像那成天只爱打扮的小公主!
宋鸣珂留意到兄长笔迹越发凝滞,视线相触,她已猜测他有疑,浅笑道:“这本是徐先生的理论,正好我今日受大儒们启发,茅塞顿开……咱们继续,你若想到再补充。”
觉察兄长疑虑渐消,她暗地松了口气。
看来,她不光要假扮成男子,还得装嫩!
宋显琛指手画脚外加笔墨交流,连日阴着的脸总算展露一缕晴丝。
半柱香后,李太医领着药童前来复诊,见太子因公主到来而舒展愁眉,大大勉励了一番。
宋鸣珂问起父兄病情,李太医如有难言之隐,安抚道:“公主且放心,太子殿下力气恢复,保持心情愉快,自会有好转。”
他避重就轻,绕过皇帝的病情。
宋鸣珂已非愚笨稚女,自然懂他没说出口的,才是至关重要的部分。
李太医又道:“去年暖冬,而今年的雪比起往年早了一月有余,怕是……极寒将至,不利于龙体康复。”
宋鸣珂黯然,起身对李太医盈盈一福:“若论亲戚辈分,我该尊您为表舅公,多年来蒙您照拂,心中不胜感激。陛下的病,还请费神劳心,鼎力为之。”
“公主此言让臣情何以堪!为陛下和殿下解忧,乃臣者本份,老臣定当鞠躬尽瘁,绝无懈怠。”李太医大惊,慌忙还礼。
他从药箱中取了一小小红瓷瓶:“此药粉,含服后半天内嗓子低沉沙哑,对人体无害。如公主替太子参加盛会,需掩盖嗓音,不妨一试。”
宋鸣珂本寄望于兄长的毒能尽快清除,而今李太医特地准备药粉,无疑暗示她,短期内她还得以太子身份示人。
为今之计,见步行步。
李太医告退后,宋鸣珂不愿打扰兄长休息,正欲辞别,忽记起霍家世子塞给她一盒子,遂从袍袖内翻出,递向宋显琛:“秋园讲学时,大表哥给的。”
他淡淡一笑,没接。
宋鸣珂微怔,了悟:“……给我的?”
宋显琛示意她抽开盒盖,内里整整齐齐排满了各色花形酥心糖,颗颗精致。
她欢呼一声,素指拈起一块绿的,先投喂兄长,又往自己嘴里丢了一块红的。
造型别致、口味独特的酥心糖,前生她吃过几次,印象深刻,兄长离世后,她再未品尝过。
甘醇甜味与酥松口感,使她沉重心情略微好转,忆及大表哥说“老规矩,千万别告诉她是……”,她懵懵懂懂,估摸着他时常托兄长转交,但为何不让她知晓?
舌尖甜味蔓延至心头,冲淡了她因雪灾产生的忧思与挫败。
雪灾预防措施,不宜令兄长用神,何不……请教两位表兄?
东宫寝殿内金碧辉煌,奢华陈设锥心刺目。
记忆中,康佑十七年九月,悲泣声、呼痛声、哀嚎声响彻宫门之外。
除去奉太子之命前去询问公主情况的余桐,东宫随行宦官和霍家有关仆役统统杖毙。
最终,二皇兄扶摇直上,与他敌对的势力全被打压。
往事历历在目,宋鸣珂心有余悸。此际无凭无据,她无法指控任何人。
一对天家母女各怀心事,伫立良久,直至药侍小童奉药入内。
皇后坐到榻边,支起宋显琛上半身,小心翼翼往他嘴里灌药,嘴上念着佛祖菩萨老祖宗,任由泪水倾泻。
身为一国之后,六宫之首,她性子不算软弱,偏生两个儿子是她的软肋,一旦出了差错,便心神大乱。
前世她痛失长子,再失次子,从此一蹶不振。这痛楚,岂可再受一回?
小半个时辰后,宋显琛脸色由青转白,惺忪睁眼。
“好孩子!你醒了!”皇后几乎哭出声来,“李太医!李太医!”
李太医闻声,放下药膳,上前号脉。
宋显琛十分虚弱,嘴巴张开,只发出“荷荷”呼气声。
李太医仔细瞧过他喉咙,迟疑片刻:“回禀皇后,此毒积聚在喉底,需研制对应解药,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解。”
“此话何意?”
“太子暂时……不能言语。”
皇后和宋鸣珂齐声发问:“暂时是多久?”
“臣目前尚不能确认,快则数日,迟则数月,甚至更久。”李太医半白眉头拧成“川”字。
倘若此话出自旁人之口,皇后定会怒斥一顿,将其革职撵出皇宫。
但李太医沾亲带故是她表舅,看着她成长,医术高明,颇得宠信。他既有此言,只怕真需要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