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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回到家里。
她认真地思索着自己该怎么办。
钱和权想必对方是不会在乎的,权势也许可以使得那位高曼先生暂时弯腰,但终究不是心甘情愿的。
就如同安娜之前所说的,她希望这位高曼先生是心甘情愿的。
她想学东西,而他是最好的老师。
她在羊皮纸上写写画画,最后有了个想法。
重新找了一张纸,安娜在上面开始绘制一件衣服的雏形。也许不是那么专业,但也大概可以看出来。
卡列宁回来的时候,安娜依旧在绘制那一副设计图,以至于没有听到前者的敲门声。
等她完成最后一笔,放下笔的时候,丈夫的声音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天呐,你吓到我了。”安娜说,眨了眨眼睛,“已经这个时候了吗?”
“我已经在你身后站了六分钟了,安娜。”卡列宁向前走了一步,视线落在妻子绘制的服饰图上面。
“你觉得怎么样呢?”安娜像是一位等待老师夸奖的学生一样,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的杰作举给对方看。
卡列宁瘦长的手指按着纸张的一侧,睫毛低垂着,蓝色的眼珠被窗外的夕阳反射出淡淡的光,显得透明和温润。
他的嘴唇动了动,抬眼看着安娜,道:“尽管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我认为很不错。”
安娜笑了起来。踮脚在丈夫嘴角边轻吻了一下。
“你回来的路上吃了舒芙蕾吗?”
“不,并没有,实际上,我只喝了一杯茶。”卡列宁慢吞吞地说,有时候他乐意假装自己不明白妻子的意思,以此来换得妻子的笑容。
在吃晚餐之前,安娜把今天去高曼先生店里的事情与卡列宁说了,末了她又说道:“我觉得,也许我可以装扮成一个年轻人去他店里做学徒。”
卡列宁对此微微皱眉:“这非常不体面,而且,再怎么说一位女性也没办法完美地伪装成一位男性。”
“如果是指伪装技巧的话,我认为我完全可以做好。但如果你是介意是否体面的问题的话,我也曾考虑过。”安娜轻声说。
“我明白在这个社会我拥有的头衔也需要我担当起什么责任。说实话,我不喜欢那些茶宴,做你的夫人在事业上或者外交上我没办法很好的帮助你。不过我的确不喜欢现在的服饰,还记得新婚之夜的时候吗?那礼服差点让我没办法呼吸。”
安娜缓了缓,然后看着卡列宁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认为,服饰应该给人带来美的享受,而不是为了迎合某些不人性的品味而让自己受罪。”
她说完之后,平静的等待对方的回应。说实话,这一刻她不知道如果卡列宁依旧不同意,自己是不是会继续那么做。也许她会,毕竟她是个来自现代的自由的灵魂,也许她不会,毕竟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
没到最后一刻的时候,人总是不会知道自己会怎么做。所以能做的,不过是等待而已。
良久,卡列宁那低沉却清晰的嗓音,伴随着平静的语调,在空气中响起。
“我依旧认为那是不体面的,”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但我也赞同你的想法,安娜。所以,若你坚持这样做的话,至少把计划再完整一些。你只有一次机会,知道吗?”
那句知道吗像是丝绸一样,划过安娜的耳畔。
卡列宁对她用上了那种在办公室发号指令一样的冷静语调。
安娜当然知道这句话对卡列宁意味着什么,也许翻遍整个彼得堡也不会找到如此通情达理的丈夫。不过也因为,再翻遍整个俄国也找不到像安娜这样不甘于只做一位贵妇人的女人了。
“所以,我现在是你的部下了吗?”安娜觉得有些兴奋,大眼睛变得亮晶晶的。
“不,你还不合格。从你的语法课来说就还不达标。”卡列宁用平淡的语气指出这个事实,“如果我答应了你的请求,你也得答应我的。安娜,这是非常公平的,麦拉德先生的语法课你要再努力一些。”
“好的!”安娜做了一个敬礼的手势,有些不伦不类。
卡列宁想,如果他的妻子要去当兵,他一定第一个把她划掉,太漂亮了,不利于军营团结。唔,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他在心里淡淡地想着。
由于得到了卡列宁的支持,安娜一整个晚上都显得极为高兴。
卡列宁在书房里批阅公文的时候,安娜和安奴施卡正在学习简单的编织,她把这事儿告诉了自己的贴身女仆。
安奴施卡小声感叹道:“我原以为像咱们先生这样的人是非常古板的。”
“他的确有点,但我觉得倒是非常可爱呢!”安娜不自觉地说道,肾上腺素的加速分泌使得她有些控制不住的,就像是刚刚生了孩子的妈妈一样,认为自家宝宝是全天下最为可爱的。就算他只有皱巴巴的皮肤和小小的眼睛。
安娜凑到安奴施卡面前,在她耳畔边低低地说了明天的计划。
安奴施卡有些惊讶,她看到自家夫人沉浸在喜悦中就不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在安娜轻轻地哼着歌曲的时候,安奴施卡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在卡列宁去上班后安娜先和麦拉德先生学了一会儿法文。
她学得很认真,让麦拉德先生有些惊讶。
“我亲爱的安娜,虽然你一直也不算是一个偷懒的学生,但我也不得不说今天你变得更加勤奋好学了。”
安娜眨了眨眼睛:“我答应了亚历克塞会好好努力的。”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一方一直恳求另一方的事情,而且,本质上,安娜所答应的事情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他以前可不是会对别人上心的人。”麦拉德先生眨了眨眼睛。他一直都是一个快活的老人,上课也较为风趣,私下里更是喜欢同安娜聊聊以前的那个小卡列宁。
“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一位非常勤勉好学的孩子。我是说,在我这个年纪,通常已经看过了许许多多的孩子,其中不乏聪明的,但没有人像他一样专注。”
“我常常担心那孩子会太过早熟,我试着跟他讲点有趣的笑话,但他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我是指,他会礼貌地配合我,但我也知道,那不过是礼貌而已。有时候还真是让人气馁。”
“我明白。”安娜笑着说,“有时候我说的事情他也并非都感兴趣,我都知道的,不过我想啊,只要他没阻止我,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我总是可以安慰自己,他其实还是可以忍受我的。”
“而我就想和他说说话。他在工作的时候必须一直保持警惕,不能错过任何信息,等到了家里,我总得让他轻松点吧。”
“听起来你倒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小宝贝啊!”麦拉德先生挤了挤眼睛道。
安娜有些脸红,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然后说:“啊,有时候的确是的,可我想,那也没什么关系。我能做什么呢,所以只要我能做到的,是一点就去做一点啊。”
“相信我,亲爱的,你能为他做的还有很多。”麦拉德先生和蔼地说道。
“希望如此。”安娜也笑了一下。
“我真的很感激您和麦拉德夫人,你们不也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关心亚历克塞吗?”
“我们做的远没有你多。”麦拉德先生说道,“卡列宁拥有卓远的才能和超出一般人的勤勉,我之前毫不怀疑他日后会成为一名高官,但现在,自从他和你结婚之后,亲爱的。我开始相信他不仅仅只是一名高官,他还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人。”
“啊,谢谢您,麦拉德先生,谢谢您如此信任我的丈夫。说实话,我也是如此坚信着的。”安娜笑得非常灿烂,她真的很高兴,除了她自己,还有人能看到卡列宁的闪光点,并且给予他如此崇高的赞善和希望。
下午的时候安娜修改了一下图纸,然后把自己装扮了一下。
她把安奴施卡买回来的衣服穿上,松树枝颜色一样的外套,干净和还算体面。有些肥大的裤子,不够长,会把脚面露出来,却非常符合下层人士的身份。一顶帽子把她的头发藏了进去。
眉毛加粗了一些,脖颈没有露出来。
不再穿裙子让她觉得非常轻松。安娜从后门溜出去,安奴施卡带着他来到了马房那儿。
彼得正在给那匹灰色的马喂着食物。
“彼得,这位是帕维尔,我的表弟,他想要做门童,正好这几天这位子还没人,夫人说可以在您这儿跟着学习。”安奴施卡说道。
彼得看了一眼面前的瘦小子,末了说:“别给我添麻烦啊!”
“您放心吧,先生。”安娜压低了声音说道。
“上来吧,小子,我们现在就得去接卡列宁先生了。”彼得大剌剌的坐在了马车上,下巴扬了扬,示意安娜上来。
安奴施卡下意识想要去扶安娜,却被后者用眼神劝止了。
安奴施卡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家夫人,毕竟,像安娜这样的贵族小姐可没习惯穿裤子,而且要像个小子一样随性地坐在马车上。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自家夫人似乎很轻松地就坐了上去,离开的时候,前者还对她眨了眨眼睛。
“身手不错啊,小子!”彼得大声说道,赶马车的人嗓门一向都很大。
“谢啦,先生。”安娜笑着说,声音故意压低了。
“等会儿见到先生不需要太拘谨,但最好别像个乡下土包子一样四处看,特别是,就算那些当官的的确都穿得金光闪闪也别把你的眼珠子盯在上面。”彼得提醒道。
“我晓得哩,先生,您真是太好了!我会告诉夫人您对我的好心提点的!”安娜真诚地说道。
彼得笑了起来:“你小子还不错。”
到了衙门里的时候,彼得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等着,不像别人们家的马车一样大剌剌地停在门边那儿。
没多久,从衙门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身量很高,跟旁边的胖子一比较,显得非常瘦削。他们似乎正在告别。
年纪更轻的男人手指瘦长,同对方握了握手,直到对方上了马车离开后,他才带着自己的秘书过来。
是那位沃罗别夫先生,安娜不太喜欢的人。所以她在心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自动把这人屏蔽掉。
“先生,请上车吧。”安娜压低了嗓音说道,右手将车门打开。
卡列宁原本准备上马车的时候,脚步停了一下,他偏头看向这个陌生的门童。
彼得马上说:“是安奴施卡的表弟,先生。之后想在彼得堡找个门童的活计谋生,安奴施卡和夫人说让他在我这儿学学。”
“您好,卡列宁先生。”
卡列宁略微皱了一下眉,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进了马车里面。
沃罗别夫看了一眼安娜,总觉得有些奇怪,但他没多想,因为他必须和卡列宁再讨论一些问题。
安娜把车门关上,然后利落地上了马车。
“做的不错,小子。”彼得赞扬道,似乎在说,小子,你很有当门童的潜质哦。
安娜笑了起来,她的背部正靠着马车,听不清楚里面在说什么,不过,她已经在想等会儿卡列宁知道真相后会怎么想。
他们到了家里,安娜再一次给卡列宁开门,然后目送男人的离去。
卡列宁回到家里没看到自己的妻子,他问安奴施卡:“夫人呢?”
“夫人去麦拉德先生家里了,她说要在那边用晚餐,会晚一点回来。”
卡列宁表示明白后,带着沃罗别夫去了待客的书房。
他们一直忙到吃晚餐的时候才出来。
卡列宁看了一下怀表上的时间,浅浅地皱眉。
沃罗别夫是一个风趣的人,但如果他面对的是自己的上司卡列宁的时候,他就不敢随意展现自己的那门手艺了。
因为面对的不是按安娜,所以卡列宁像他前三十二年一样,只花费了十五分钟把食物吃完,并且没有留出休息的时间,然后继续和沃罗别夫讨论,并且,他又看了一下怀表上的时间。
在八点半的时候,沃罗别夫告辞。
卡列宁让彼得把沃罗别夫送回他住的地方,彼得又把安娜叫上了。
尽管安娜不乐意去给沃罗别夫开门,但她还是得那么做。
夜色已经全黑了,但还算有点星光。
沃罗别夫出门后不禁长舒一口气,和卡列宁呆在一起永远不会太好过。他太死板,而且一点都不愚蠢。
沃罗别夫原本正尝试着今晚要去酒馆喝几杯,他正思索着,然后在准备上马车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位门童。
这真奇怪,沃罗别夫瞥了门童一眼,后者低着头一副恭敬的样子。
他没见过这样安分的门童,一般这类人总是会对他分外热情,毕竟,像这种年轻的门童,他们甘愿做这种事儿可不总是因为这个职业可以填饱肚子。
别忘了去年李迪雅伯爵夫人同她那个才十九岁的门童的事情,当时在圈子里可是闹了一阵子。
“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沃罗别夫说。
安娜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厌烦,她担心自己是不是被这个男人识破了,又烦躁于不得不跟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待在一处儿。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尽量平静地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丝不解,嗓音压低了问道:“您有什么吩咐吗?先生。”
沃罗别夫在这个门童抬起头来的时候,仔细地看了一下对方。
然后有些失望,他记忆中确实没见过这张脸。这就是个穷小子,脸蛋还算干净,一双眼睛里有着愚蠢的懵懂和无知。
沃罗别夫突然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儿,一个穷小子从乡下跑到大城市里来,本以为这里到处都是金矿,直到在现实面前不得不低头。
沃罗别夫厌烦地翻了翻眼睛,手指用力捏了一下,余光又瞥到了那双灰眼睛,最后还是耐着性子低声说了一句:“下次把胡子修干净,如果你还想在彼得堡找一份不错的活计的话。”
说完之后,他就进了马车里面。
安娜把马车门关上,心里却十分地讶异。
那点儿没刮干净的胡渣是她特意做假的。毕竟,有的时候,如果你想隐瞒什么,比去不断的去隐藏这一点,不如主动暴露出更能吸引别人眼球的一点。
一个长得还不错的穷小子,有了一个好机会,他准备充分,却始终会有那么点儿差错,可能就是一点粗心地没被留意到的胡渣,但这更值得信任不是吗?
然而,她没想到这个男人会好心地提点自己。
安娜在马车上想着,开始思考,自己对这位秘书之前轻佻的印象是不是有点错误。
而此时此刻,在书房里的卡列宁头一次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他在书房踱步了一会儿,最后重新穿上大衣,他把科尔尼叫了过来,表示他要去麦拉德先生那里。
卡列宁脚步加快,他让科尔尼再准备一辆马车,他走到大厅,正往头上戴一顶帽子,然后就瞧见了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卡列宁的脚步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