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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尚宫说道:“她是我尚宫局的人, 就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我不准任何人诬陷她。”
崔尚仪冷笑道:“如今你也是泥菩萨过河, 自身难保, 你还能罩住谁?我一直不开口,是因为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如果皇后娘娘能够逃过一劫, 还活着,我们兴许还有些希望, 可是若皇后娘娘醒不过来了,我们三个都得陪葬!”
宋尚功听了,连连对着附近的栖霞寺方向念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求佛祖菩萨保佑皇后娘娘醒过来。”
曹尚宫则发了毒誓:“我有今日,全靠皇后娘娘提携信任, 皇后娘娘若去了,不用皇上发落, 我就撞死在这里,在阴间继续服侍皇后。”
说到这里,曹尚宫罕见的红了眼眶:“我真是没用啊,眼睁睁看着刺客挥刀捅向皇后娘娘, 脑子居然一片空白, 一点反应都没有, 真是想给过去的自己一巴掌!”
崔尚仪漂亮的脸蓦地露出狠戾的表情, 说道:“是胡善围用箩筐制服了女刺客,将功抵罪,所以她比我们三个更有生存的希望,万一皇后娘娘……曹尚宫不要着急寻死,我们三个合力抗下责任,把她捞出来,然后我们再去死,总得留一个火种,将来揭开真相,为我们报仇,我们可不能白白去死!我为了尚仪的位置,爬了十几年!贡献所有的青春,放弃嫁人生子,我不甘心啊!”
女官本来就是从才女中百里挑一,崔尚仪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又生的美,最美好的年华都在宫廷里,没有选择嫁人,孤注一掷的付出,却要死得不明不白,崔尚仪不甘心。
外头三个宫廷最高等级的女官摘下官帽、脱下官袍,忐忑不安等待马皇后从鬼门关里回来。
病榻旁边,洪武帝看着马皇后,握着她冰冷的手,喃喃道:
“梓童,梓童,你不要丢下朕,你是朕的结发妻子,是朕的知己,是朕的贤内助,朕命令你,不要死……”
洪武帝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马皇后的模样了,他蓦地发现妻子新长出来的头发几乎都是白色的,发根一片霜色,不是那种亮晶晶的银白,是沾染了灰尘的霜色,呈灰白色。
她的眼皮耷拉下来了,包裹住了下眼睑的睫毛,微微浮肿。她的脸色苍白,脸皮像穿了一天绸衣,微微发皱,铺在脸上,就像在果盘里搁置太久,失去了水分的白梨。
她才五十岁啊!怎么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她看起来好陌生,根本就不像陪伴自己大半生的皇后。
洪武帝闭上眼睛,浮现他和病榻上的女人刚刚成亲时候的样子,睁开眼睛,红颜变白发,他却对她的依赖越来越深。
没有人会在一夜之间变老,他只是忽略她太久了,记忆中的容貌停留在某个时刻,没有变化,即使看到她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还是过去的样子。
少年夫妻老来伴,洪武帝觉得妻子怎么就突然老了呢,怎么就会立刻直面死亡?
没有伴?怎么办?
洪武帝是个不相信命运的人,他平生习惯是越觉得无力,就越要绝地反击,他疯了似的紧紧握住她的手:
“外头跪着的曹尚宫,崔尚仪,宋尚功都是你一手栽培的女官,你最了解她们的脾气和性格,知人善用,委以重任,十几年来帮你料理宫务,从未出过差错,你要是这样去了,朕就将她们统统处死!去下面陪你!”
“还有那个胡善围,上一次朕没能挖出她的眼睛,这一次她和刺客相处十几天,居然都没有发现端倪,白长了一双眼睛!朕这次绝不会饶了她,挖她的眼睛,把她活活封到墓室里,给你殉葬!”
“应天府尹、江宁县官、刺客作坊的伙计、邻居……去死去死,统统去死!”
洪武帝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言语间,几百条人命灰飞烟灭,连唾沫星子都粘在了马皇后的脸上。
他从未想过马皇后会离他而去,她才五十岁,怎么能死呢?
她若死了,为什么这些人还要活着?
有时候帝王的逻辑,就是这么霸道无情。
马皇后缓缓睁开了眼睛,说道:“皇上不要以个人喜怒而随意赏罚,否则您编写推行的律法之书《大诰》又有何意义呢?”
洪武帝大喜,“梓童醒了?伤口还疼不疼?我们回宫吧,朕这一次一定会陪着梓童,直至康复。”
“只是外伤,臣妾不要紧。”马皇后乍醒,很是虚弱,缓了好一会才说:“刚醒就听皇上说那些死啊,杀的,臣妾不爱听这个。俗话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臣妾年轻的时候,经历过的凶险是昨日百倍,千倍,这不都熬过来了?若每一次把身边伺候、保护之人统统杀光,那么臣妾早就是孤家寡人了,哪能当皇后呢?”
“承平日久,臣妾自己松懈了,故跑的慢些,不小心被那刺客扎了一刀。刺客刺杀之前还妖言惑众,存心挑拨后宫内斗、皇子们离心,达定妃这些年对皇上忠心耿耿,齐王和潭王,一直很孝顺臣妾。皇上若怀疑达定妃,岂不是正中了刺客的意?”
洪武帝有些心虚,“朕并没有怪罪达定妃。”
马皇后说道:“不仅不要怪罪,还要好好安抚、奖赏达定妃,好让别人知道,皇上是明君,分得清是非黑白,狠狠打那些挑唆之人的脸……”
洪武帝失而复得,大喜过望,一应马皇后所求,莫不应允。
退簪待罪的达定妃被送回咸福宫,并赐给金帛玉如意等礼物。齐王和潭王闻讯半途而返,回宫安抚母亲。
曹尚宫、崔尚仪、宋尚功捡回一条命,交由执掌宫廷刑律的宫正司处理。
范宫正按照失察之罪,记下大过,罚俸一年,每人打五十板子,夜间提铃十天。
因还要效力宫廷,每人先打了十板子,剩下四十板子记在账上,将来用功劳抵板子。
提铃惩罚分成五次,每个月惩两次。
于是乎,宫里不可一世的曹尚宫也要提铃惩罚了,从宫中落锁开始,曹尚宫举着铃铛,崔尚仪,宋尚功站在左右两边,按照范宫正的要求,徐行正步,每摇一次,三人齐声大呼:“天下太平!”
从夜间起更、二更、三更、四更乃至五更之交,从乾清宫门到日精门,再从日精门到对面的月华殿门口,路线呈现一个庞大的等腰三角形。
一个晚上走四次,直到天亮,边走边喊,路线显得格外漫长,走完全程之后,往往来不及合眼打个盹,就到了更次之交,又要提铃出发了。这是体力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尚食局的陈二妹送来夜宵,熬了参茶,送给三位尚字辈女官补充力气。
前两次提铃倒也罢了,到了最后一次四更和五更之交出发时,崔尚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不行了,老了老了,我刚进宫时犯错,被连惩罚三晚提铃,都没觉得这么累。”
曹尚宫有气无力的白了一眼,“你才三晚,我被罚提铃起码超过十次。”
“你就是好胜心太强了,凡事都喜欢出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宋尚功说道:“你看看我,自打进宫以来,我一次都没有罚过提铃。”
崔尚仪被逗笑了,“所以你是尚功,她是尚宫,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宋尚功不以为“耻”,“尚宫和尚功都是五品女官,拿一样俸禄,谨小慎微混到今天的成就,我很知足了。”
曹尚宫喝了杯参茶,拿起铜铃,“时间到了,最后一次,走吧,莫要误了时辰。”
“天下太平!”
此时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三个女官按照标准,徐行正步,提铃受罚。走着等腰三角形的漫长路线。
终于走到终点、也是初始点乾清宫门,今晚惩罚结束,天蒙蒙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崔尚仪不顾风度,跌坐在台阶上,问曹尚宫:“胡善围怎么样了?她醒了没有?”
曹尚宫将铜铃弃之一边,“放心吧,好人命短,祸害活千年,她这个人命大的很,或许有一天我们都死了,她还活着。”
与此同时,钟山行宫。
胡善围自己明明一动不动,可是身体却在快速移动,她睁开眼睛,发现四面八方都是竹篾,脚下垫着几本书,透过竹篾的缝隙看过去,发现自己身处逃难的民众中。
难民全是惊恐的面容,仓促中,他们只拿着自己认为最贵重的东西,有人怀揣着金银,一边跑一边掉,跪下去捡,然后被人群活活踩死。
这一幕似曾相识,她发现自己重回六岁,苏州城破,常遇春屠城那一天。父亲将她装进书箱里,牵着母亲逃命。
母亲最后被难民踩踏而死。我好像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模样了。
胡善围从书箱里站起来,看着父亲紧紧牵着的那个女人,目光相撞的那一刻,红粉变骷髅。
女人的身体飞速干瘪、发黑,一层层如碎屑般,随着奔跑的频率脱落,然后只剩下一具穿着衣裙的骷髅。
“爹!放开她!她不是娘!她是魔鬼!”胡善围吓得尖叫,小拳头捶打着父亲宽阔的肩膀,警告父亲。
父亲忙着逃命,没有停下脚步,他边跑边伸手将她的头强行按进书箱里,“别出来,小心有流箭伤了你!”
话音刚落,就有一支箭射过来,正中她的额头!
“啊!”
胡善围吓得猛地坐起,发现是恍然一梦,她的额头裹着一层层纱布,头不是很疼,但是她很想吐,蚕室惊险一幕涌入脑海:
蚕母刺杀马皇后、她推翻框架堵住了蚕室大门、蚕母爬进框架、她拖拽蚕母的腿、蚕母一脚正好踹中她的额头、外头的护卫们往蚕室放乱箭……难怪会做那个怪梦。
睡在脚踏上值夜的海棠醒来,“胡司言醒了?”又摸了摸她的后颈,“茹司药!胡司言退烧了!她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