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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死去,活来!(一)
听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我的心脏也随之有节奏地抽搐着。我扔掉了没子弹的武器,没来由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空空如也,好像离开了那支金属的凶器,灵魂便失去了支撑,随时会崩塌。
过了片刻我才意识到,原来身体内空空如也的感觉根本和自己的猜想无关,其实是由于骨头扎穿了皮肤,导致伤侧胸腔负压完全消失,左侧的肺叶萎陷了造成的。我感觉自己肚子里的脏器如同长了脚一样,纷纷开始远离破了洞的半边身子,从肚子中间开始向右边移动,如同有只手在拨拉着给什么东西腾位置似的。
所有的内脏都压在没有受伤的右肺上后,原本还能正常工作的半套呼吸系统,也开始出现无法负荷的现象——窒息。仿佛我吸进来的空气都赖在肚子里不愿意出来,自己则像一个吃撑了还要再喝瓶啤酒的暴食者,从里向外撑得肚皮胀痛到恶心。
看着胸口支起的小帐篷,我不无自嘲地苦笑出声。明明是多了一个进气口,却怎么也吸不够气。脑袋越来越沉,随着呼吸的加速,越来越强的窒息感憋得我脸皮发涨,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脸上现在一定是紫黑紫黑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侍者那早已淡忘的脸庞模糊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他胸前插着一支黑色的箭,口吐鲜血地伸着手向我召唤,悬在他指间的银色十字架不停地随着他的痉挛画出一条条漂亮的弧线。侍者也是被射穿肺叶窒息而死的,难道他在“那边”看到我也遭受了同样的磨难,特意跑来接我的?不然,他手上的银色十字架发出的银光怎么那么耀眼……“死吧!”晕晕乎乎的脑海中猛然爆出一对填满血红色的眸子。侍者手里的白光突然变成了晴天霹雳,划破了我布满金星已经发黑的视线。
“啊!”我低叫一声,从昏迷的边缘醒来。没错!这种情况似曾相识,是在刚果的丛林中,是那把割我气管的利刃。那次我从死神的指缝中逃了出来,这回呢?我没有信心再当一次“幸运小子”。窒息感已经从胸前蔓延到喉口,我紧捏着自己的喉结,想给进去的空气多挤开一些缝隙。咕噜咕噜的倒喘气声传进耳中,那悬挂在脑海黑幕上的血红色眼眸开始融化,扩散开来的鲜红,带着腥气滴落,它不停地滴啊滴啊,不一会儿便把所有的空间都蓄满。透过血气的波纹望去,赫然是脖子滴血的母亲双目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的画面,可是微张的双唇间原本应该有的抽气声,变成了小时候母亲最甜美的呼喊:“小天,小天!吃饭了!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烧茄子。快点儿!别玩了!再不来,你哥和你爸就要吃光了!”
“小天,小天!快来!我刚才上街看到件衬衣很适合你穿,来试试看!要小声!我钱没带够,没买你哥的那份儿。可别让他听见!”
“小天,小天!你这孩子!怎么长不大似的,脱了的衣服乱丢。这么邋遢!将来谁愿意嫁给你?”
“小天,小天!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妈又不老,自己能挣钱,不要你养活,你还是多出去玩玩,不要整天憋在家里没了朋友……”
“啊!——”我尖叫着用手捶打脑袋,想把这比剜心还痛的声音、画面从脑海中驱赶走。
“对不起!妈!对不起!我没办法遵守当年的约定,伺候你无忧无虑地安享晚年。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呀!——”我对着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母亲的面容放声哭喊起来,多年来积蓄在心中的情感如崩堤的洪水般汹涌澎湃,倾泻而出。哭喊出声后,母亲的面容在脑海中慢慢淡去,代之而起的竟然是张拥有金白色发丝、海洋颜色双眸的笑容。
“Redback……”我轻吟出声,难道真如传言中所说,人死前会回顾生前种种,所有最珍爱的人都会一一出现在眼前?这是上帝最后的恩赐,让我们可以无怨无悔地离开人世吗?可是,这真的是种美好吗?我怎么没有感到?此刻为何我心中除了内疚,便是无边的愤恨如热油煎炸着?
“有完没完了?老子死一回也要这么折磨我吗?老天爷!我操你妈!”我拼命地扇打自己的脸颊冲天大叫,可是无力的手掌打在脸上却如同幼童的抚摸一般。再也无法忍受心中愧疚的煎熬,我发狠地掀开衣服,用尽最后的力气向露在空气中的白森森的断骨抓去……“摁住他!摁住他!他要自杀!”我的手还没摸到那根“上帝制造女人”的东西,便被强有力地钳制住了。几双热乎乎的大手从四面八方扑来,将我死死地压在了雪地上。
“上帝呀!好家伙!骨头刺穿肚皮,好厉害的开放性骨折。”随着一个清秀的声音,一块冰凉的铁块压在了我回光返照似的发热的肚皮上,“快让开!热能毯!热能毯!大家围成圈挡住风,如果伤口进风,这家伙就没救了!氧气袋拿来!快……”
一条热乎乎的东西将我包了起来,原来露在极度低温下开始麻木的皮肤转向有知觉。
“你不会想要在这里救他吧?”
“对呀,至少应该回到飞机上再说啊!”
“没错。说不定他还有同伙在附近,我们站成个圈,对方扔一颗手雷我们就全完了。”周围乱七八糟的声音,像钩子一样抓挠着我因缺氧而脆弱的神经。
“不行!这家伙左肺叶呼吸音完全消失了,纵膈明显受压移位。血压下降,脉搏细弱,呼吸停止,已呈休克状态。如果不现在抢救,他根本撑不到飞机上。氧气!快!”那个清秀的声音刚落,一个氧气罩从天而降扣在我的脸上。高纯度的氧气如高压电流,立马将我混沌的神志击醒,原本昏花一片的视线也开始清晰起来。
眼前模糊不清的人影轮廓逐渐清晰,正在身前抢救我的军医是一个清瘦的家伙,虽然防寒帽挡住了脸,但可以看到他白色的眼皮上有两条细密的黑色眉毛。
“别动!”敌人的军医看到我醒转过来,和我对视了一眼后命令道,“如果不想死的话。我现在要把你的开放性气胸改变为闭合式气胸,如果碰到你的骨头会痛,你忍一下……”说完,他手脚利落地掏出无菌棉垫和纱布盖住我的伤口,然后用大块的胶布将我的伤口封盖住。
“你很幸运,似乎脏器没有严重受损和内出血。”那家伙看我疼得直皱眉,嘴里安慰我,手上却没停,“我现在要对你进行胸腔穿刺,抽气减压,促使萎缩的肺叶复张。”说着,他从急救袋中掏出给骡马注射用的那种巨大的针管,左手摸索到我伤侧第二肋间锁骨中线,右手准确地将巨大的针头刺进骨缝中,然后低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注射器的针栓的动向,等看到针管中的推子自动向后退去,抬头向我解释道:“张力性气胸。我要抽点儿气!”
胸腔中的压力随着气管抽出的气量而舒展开来,被气压窒住的气流重又通畅,新鲜的高纯度氧气走遍全身后,我的精神开始明显好转,原本濒死的我重又找到了“活着”的存在感。
看着年轻人最后给我扎上抗生素的静脉滴注后又盖好我的衣服,我也不知道应该做何感想。我确实不想死!这个家伙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我确实应该感激,可是这个“谢”字,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因为我明白,他们把我从死亡线上救回来并不是好心,只是为了亲手折磨我到他们心满意足,再把我一脚踢回地狱。
“幸好这里山高气薄,湿气大、污染小,少了肺突变、肺感染和脓胸的顾虑。肋骨断了三根,肚皮被扎破,肺部有轻微损伤。你身体也真结实,这样都能挺过来。只要不出现内出血,身上的其他骨折和枪伤都好办!”秀气的军医颇为自己妙手回春的技艺感到自豪,“怎么样?我的手艺不错吧?哈!”
我冷冷地看着周围内外三层的蒙面大汉,从他们充满杀气和血丝的眼睛中,我仿佛看到自己四分五裂地散落在血泊中的惨相。
“希望你的伙伴也能欣赏你的手艺!”当敌人从我嘴里抽出摸索我的后槽牙有没有含毒的脏手时,我恶心地吐了口痰在旁边人的腿上,冷冷说道,“在他们重新撕烂它的时候。”
“让我看一下!”对方中一个戴有独特臂章的家伙走过来,按住我的头,打量着我脑袋两侧的文身,“中国国旗和龙!没错,这家伙是食尸鬼——刑天。”
“既然这么爱国,干什么冒充美国人?你可真丢人!”对方中有个小个子走过来拍了我头皮一下,哈哈嘲笑道。从他捋不顺的舌头和没有轻重音节的英语发音,再加上直接由字音翻成片假名的错误读音中,我马上判断出这个家伙是个日本人。
送葬者里面怎么还有日本人?奇怪!想到这里我没理他,重新打量起周围的这些家伙,这时候才发现他们似乎也并不是非常齐整的队伍,从他们站立的位置看,他们不自觉地分成了三派。战场上不要靠近无法相信的人嘛!
“撑着点儿,老兄!你挂了我们可就收不到钱了。”其中一个抱着300多美元一支、产自中国的M14狙击步枪的家伙,站在三帮人最外围的位置,伸着脑袋向我叫着。声音还没落,便被送葬者中一个靠近他的大个子一巴掌打在肚子上。
“你干什么打我?我们是一起的,你忘了?”被打的家伙躲到一个抱着支加利尔狙击枪的男人身后,才敢重新吱声。
边上的人铺开随机带来的担架把我丢上去,抬着便往飞机悬停的位置走去。那个自从我们和被我撕掉脸的家伙打起来便消失不见的英国佬,这时也从雪堆里站了起来。“能给个火吗?”我从口袋里掏出止痛香烟放进嘴里,该死的加热毯把我从冻僵的状态解放出来,身上的大小伤口立时开始随着汗水涌出痛来。
“当然!”看着递过火来的手,我留意到此人食指上有个指环形文身,上面独特的纹路告诉我,这是俄罗斯OE-1391军事监狱的文身。那里是专门关押犯了重罪的特殊人才的军事监狱,进去的人都没有再走出那里的机会。除了加入军方的“死记名单”后神秘消失的高手,他们大多被俄罗斯高层和巨贾花费巨资和疏通关系买出来当了私人武装。这些人没正式的身份,正好适合为政治用途“处理点儿什么”。难道俄罗斯也有人来了?
飞机螺旋桨加速转动,我平躺在飞机舱板上仰头向后望去,缓缓合上的后舱门把已被落雪掩住了半边身子的托尔永远抛在了这片不属于他的土地上。看着疾风吹起的雪浪没过他那张破碎的脸,我不禁想起了同样命运的全能,相似的气候,相似的伤口,相似的死亡!
当着眼睛喷火的医生的面儿,我把烟嘴塞进嘴深吸一口,将烟雾吞进肺里慢慢地滤过再缓缓吐出,让烟叶中的化学成分顺着奔腾的血细胞传遍全身,然后我便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睁了一个多星期的眼皮无法抑制地在温暖中砸下,看着脑袋两边各式各样的泥泞军靴,回想起曾经多少次我就是这样躺在屠夫和快慢机的脚边被拉回基地的,熟悉的场景和陌生的气味竟然打消了即将遭受不幸的恐惧。
我睡了!也应该睡了……管他呢!反正死就死了。听说过撑死鬼、饿死鬼,可没听说过瞌睡死的鬼,我也没有尝鲜的勇气,所以我睡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只是感觉双眼仍干涩得像砂纸,脑海中烙印的暴风雪还呼啸有声,映入眼帘的却是戈壁中一个干涸的湖泊,裸露的湖底沙砾在大风的裹挟下,向东北方向飘散,吹起一片黄土。多日的酷寒低温在肩头冻起的鸡皮疙瘩还没落下,喉咙和嘴唇又被干燥的戈壁抽干了水分,外湿内燥的崩碎感让我有缓慢枯干的错觉。
透过被厚厚眼屎糊住的视线,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座被摧损得残破不堪的清真寺中,无遮拦的院墙外的悬崖下是一个冒烟的小村庄。我所在的这间撒满劝降的传单和糖果的阳光房间里,一具老妇人的尸体躺在一旁恶心地腐烂着。她令人作呕的腐烂尸体透着奇特的安详和庄重,那是超脱了人世间一切喧闹和生死搏杀的安详和庄重。
被俘的英国兵穿着阿拉伯服装就被铐在正对着我不远的柱子上,看到我醒来,他定定地看了我片刻,平静地吐了句:“你们应该救我们的。我知道那是你们!”
我看着同样孤身落入虎穴的“难友”,想到那么多同伴死得只剩下他一人,我都替他难受。
“我没有恨你,你做了你该做的,我做了我该做的,很公平!”我脖子上一痛,感觉一根针头扎进了皮肤里。
“睡觉的时候免疫力最强,发高烧的你还是再休息会儿吧。”清秀的声音一过,针头便从挤开的血肉中抽了出去,随即我的眼前便开始明暗闪烁,刚刚聚起的意识又开始涣散。
“你也能等到自己的政府来救你。”我说话开始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如果他们……来……救你!愿上帝保佑我们……”
当我马上就要陷入黑暗中时,隐约听到背后的讨论声中传出一句:“希望他能快点儿好起来,真想看看‘画家’是怎么拷问人的。那……可是……艺术级的……好期待……”
画家?和屠夫齐名的佣兵界最残忍的用刑高手?我真是要多走运有多走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