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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徽州府的人都知道,英国公府有两大镇宅之宝,一是太祖皇帝赐下的丹书铁券,这代表了英国公府的爵位世袭罔替永不降等,二就是历经四朝风雨不倒的老国公夫人,朱九小姐的曾祖母白老太君。
朱鸾从火海中走出,看到的那个拄着龙头拐棍的老妪就是老国公朱宏的发妻,白氏。
在朱鸾的印象里,白老太君是个巾帼英雄,杨家将里佘太君一般的人物。
白老太君一生坎坷,一路丧夫丧子丧孙,直至今日,英国公府嫡系血脉凋零,现任的英国公朱宽是庶次孙,和白老太君已经没有了血缘关系。
但府中明面上,没有人敢违逆她。
朱鸾假装晕倒后,场面又一度陷入混乱,就在这个时候,白老太君的拐棍在地上重重一跺,才重新镇住了场面。
白老太君先后三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平生见过的大场面无数,气度不像个慈眉善目的老祖母,更像个平静从容的男人。此时她面色肃然,眼神锐利透出威仪,看着晕倒在丫环怀里的朱九小姐,苍老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中正平和,甚至透出一丝冷淡。
“既然人还没死,把人送到寿安堂,找个婆子看看。”
白老太君的话音刚落,那位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也就是朱九小姐的婶娘,现任国公夫人李氏立刻出言反对。
“祖母,这怎么能行啊,”李氏的言语中满是惶惶,心疼之意溢于言表。
“九丫头这是受了重伤啊,之前九丫头闹脾气说要点火烧了这个府邸,我还以为她是说着玩的。”李氏一边说一边抹了一把眼泪。
“都是我疏加管教,没想到她真要这么干,还把看院子的丫环婆子都给支了出去,也不知道人被烧坏了多少,昨天路上传来消息说段二郎和晋阳公主三天后就要到了!”
晋阳公主?
晕倒在丫头怀里的朱鸾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耳朵动了动。
“我都劝过她好几次了,说段二郎和公主之间的传言都是假的,那傻孩子怎么都不愿听。”
李氏长叹一口气。
“这节骨眼上闹出了这事,一定要找名医好好看看才行,也不知道公主会怎么看我们家,”李氏继续满面愁苦的说道,“祖母,实在不行,听说公主随行中有太医,等公主到了我让国公爷拿名帖去请,九丫头今年才十五岁,要是留下烧伤,还怎么嫁人啊,如何对的起过世的二哥和二嫂……。”
“够了。”白老太君冷冷打断李氏的话。
“你丢的起这个人,英国公府丢不起这个人。”白老太君冷硬的吩咐下人抬来一块门板,把朱九小姐从小丫头怀里夺了出来,放到了门板上。
“抬到寿安堂去。”
小丫头从地上跳起来,满脸愤恨的瞪着白老太君。
白老太君对她的眼神视而不见,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烟灰,龙头拐棍点地,朝自己的院子寿安堂而去,后面跟着抬着朱九小姐的门板、抓着门板不放的小丫头,还有一溜排的丫环婆子。
“此事到此为止,别再为这孽障费心,二郎夫妇在天上如果想要怪罪,由我这老婆子顶着!”
白老太君留下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丢下李氏而去。
门板虽然冷硬,但朱鸾在尸山血海里都曾躺过,对这样的待遇没有什么不满。离开了那个记忆中包藏祸心的婶娘,她整个人反而放松了下来。白老太君是她前前世曾经见过的人,她也不担心对方把她怎么样。在晃晃悠悠的门板上,神魂不稳遍体鳞伤的朱鸾竟然渐渐睡了过去。
这回看上去和真的晕过去没什么两样了。
……
这一觉睡的香而沉,梦里有很多她很久未见到的人。
然后她睁开眼,突兀的看见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
“白……”
朱鸾恍惚中还以为自己身在前前世,三十三阶玉台阶上看到那个带嫡长孙前来朝拜的老太君抬起头,龙头拐杖上的金箔闪闪发亮。
好在她的神智迅速清醒,微微支起酸痛的身子,对那个坐在她床边审视着她的老妇人笑了笑。
“曾祖母。”她喊道。
白老太君神情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女孩子。
饶是经过大风大浪,少女睁开双眼的一瞬间,星眸中绽开的流光还是让白老太君恍了一下神。
然后她看到少女眨了眨眼睛,便恢复了刚醒之人懒洋洋的眼神。
白老太君定睛一看,眼前的少女面色苍白,面容依旧还是那个孽障。
寿安堂懂医术的老婆子陈婆子的诊断还在白老太君的耳边回响。
“九小姐她,似乎伤的不重。主要是一些皮外烧伤,面积不是很大,嗓子里呛了不少烟灰,但奇怪的是似乎没有导致窒息,烧伤愈合的速度很快,老奴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老成持重的陈婆子今年已经六十,这辈子诊断过的女子成百上千,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宅子里命这么大的小姐。
饶是她人老成精,言语中都不免带上了些许惊讶。
白老太君年纪大了精神有些不济,晚上歇的早,寿安堂离九小姐的院子秋水阁距离最远,火着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入睡,等她布置在外院的眼线告诉她秋水阁着火的时候,她就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却没想到,那个蠢笨的女孩子竟然活了下来,且没有受太多的重伤。
这真是奇了怪了。
朱鸾感觉到自己身下已经不是冷硬的门板,而是垫着软软棉被的大床,被烧毁的衣物也已经换过,朱雀神魂没有上身之前留下的烧伤也已经上过了药,凉丝丝的。
“昨夜让曾祖母受惊受累了。”
朱鸾费力滚下床榻,屈膝对白老太君抬手施礼。
“谢曾祖母看顾。”
少女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但举手投足背脊伸的挺直,动作如流水般流畅,礼仪标准的让人联想起宫中的女官。
白老太君握着龙头拐棍的左手微微一震,看向朱九小姐的眼神愈发古怪。
从未想过这个和自己没什么血缘的曾孙女会行这样的礼,说这样的话。
当年这女孩父母双亡之后,白老太君曾经想把这小女童接到寿安堂,好歹让这孩子正常长大,没想到孙媳妇又是自责又是毒誓的,笼络了这女童的心,等她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这女童的心里就只有她的亲亲叔父和婶娘,把其他人都视作洪水猛兽了。
“你既然是朱家的子孙,我便不会看着你去死,不过我可不敢当你的曾祖母,既然死不了就赶紧滚出去。”老太太心中狐疑不已,想了想这孩子往日的作为,依旧硬邦邦的说道。
朱鸾在心里叹了口气。从地上起身,重新坐回床上。
“曾祖母,我伤还没好,动弹不得,就让我再在曾祖母这里叨扰几天吧。”她软软的说道。
话已至此,白老太君也没有多说,哼了一声拄起拐棍离开了。
白老太君刚走,一个鹅黄色的影子就像一阵旋风扑了进来。
是昨晚的那个小丫头。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但脸上还留着烟灰,扑到朱九小姐床边继续哇哇大哭。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你吓死玉莹了。”
小丫头玉莹像是个眼泪做成的人,朱鸾抓起枕巾给她擦了擦眼泪,对她说道:“别哭了,我渴了。”
这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玉莹立刻爬起来,又一阵旋风似的冲了出去,没多久给朱鸾端来了一碗白开水。
“陈婆子说你伤没好,不能喝茶,只能喝白水。”玉莹苦大仇深的盯着瓷碗,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两只大眼睛又开始流眼泪。
“行了,白水就白水吧。”朱鸾向她招手。
玉莹把瓷碗放在床头柜上,打开柜门,毫不客气的翻找一通,找出一件看上去最华丽的衫子给靠坐在床头的朱鸾披上,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朱鸾看了看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虽然华丽,但还是她在世的时候时兴的花样。虽然不知道过了多久了,要么是大周朝的时尚有点停滞不前,要么就是这小姐委实不受宠。
朱鸾喝了一口热水,抬头看了看面前坐在地上抹眼泪的小丫头,问道:“话说今年是永昌第几年?”
“永昌?”小丫头玉莹抬起被浓烟熏的漆黑的脸蛋,眼泪在她脸上冲出了一条条白道道,昨晚的浓烟呛得她现在还头昏脑涨,听到自家小姐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小姐难不成是被房梁砸到了脑袋?
想到这里,玉莹不禁又悲从中来,她喘了好几口气,才抽抽噎噎的答道:“小姐……年号早就改了……现在是载初八年了……”
朱鸾的瞳孔一缩,端着水碗的手微微一抖。
“哦,这样。那你告诉我,现在距离永昌八年,过了几年了?”
玉莹怔了怔,记忆中小姐的声音原本一直是软软的,常常惊慌失措,听起来有点含糊,而面前的小姐,声音虽然被浓烟呛的有些嘶哑,却字字清晰,铿锵有如金石之音。
小姐怎么了?
玉莹摇晃了下小脑袋,把想不通的想法甩了出去。
“十年了。”她怯生生的回答道。
对面的小姐静了静,又喝了口热水。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十年了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