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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大锅,灶里柴火烧得正旺,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锅盖也遮不住熟透滚烂的肉香气味传出来。
烧柴火的金彩吞了一口口水,用连续几记眼刀把几个在门口张头探脑的门人削回去后,终于等到捧着大包调料跑进来的银宝。她掀开锅盖,一股雾蒙蒙水汽冲出来。
银宝直接闭着眼把一把又一把的胡椒孜然和盐桂皮八角扔进锅里。“虽然我不想吃,但是我真的想说,好香。”
“你知道煮的是啥不?”
“不知道。”
“好奇心害死猫。”
“看看。”
两个人好奇的掀开锅盖等水汽散尽,一股奇香扑鼻而来,真有在寒日冬雪漫步,而身边架满了烤肉的感觉。对,就是那种感觉,如果食物有肢体,那它此刻肯定伸出了小手轻轻扯动你的心弦,喊着“吃我啊吃我啊”。
“鸽子肉?”
哪来的鸽子?
小柴房里,魏朱正对着一地飞禽毛哼哼着,就在刚才他施展毕生绝技——给十六只鸽子拔了毛,满以为能开个肉荤,可是非欢神神秘秘把袋子提进来让他拔完毛居然又走了,连个肉影子都没看见。
“鸽子肉在哪?”
今天巡逻的门人都说门主今天很不正常。
不是一般的不正常。
走了好几天的水路难得下船来整顿歇脚,这小院子还是当地的线人帮着找的,宽敞又整洁。
可门主打下了船进门就没再出来过。经过她门口的人说里面不时传来“扑”的声音和“咚”的声音,后来门主的两个婢女进去收拾据说是看到了地上一只麻袋和几根地上散落的羽毛。
有知情人士立刻就想到了广为流传的黄鼠狼偷鸡的民间传说,妈呀,他们门主虽说平时爱吃肉,可也不能是黄鼠狼精吧?
二十里之外的襄水城。酒馆里,一个酒糟鼻的中年男子正手舞足蹈比划着,显然是喝醉了酒。
“那十三娘,啧啧,腰只这么一握。”
他两手一掐,仿佛握住的是女子的楚腰般,露出一个陶醉又淫荡的表情,本来小如绿豆的眼睛挤得更加看不见缝隙,听众立刻就是一阵哄笑。
“琵琶弹得那叫一绝,那年城里来了北国的大官,听了都说比宫里的伶人弹得要好。”
他咂咂嘴:“可惜了,也是半老徐娘了,给外地的贵人老爷买走了。还是偷偷接走的,啧啧,要是我。”
他舔舔肥厚干涸的嘴唇:“那也得明媒正娶不是。”
“只怕人家宁肯做妾,也不肯给你明媒正娶。”旁边桌上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凤扶兰坐在木板拼成的床上,下面传来的喧闹声带着地板嗡嗡振动,整个屋子都在震颤。
楼下的酒馆到了晚上要揽生意,自然求不了清净。只是够隐蔽,不起眼罢了。
他左胸以下的皮肉里还在源源不断渗出血来,伤口避开了心脏,但也伤的不轻。渗出的血将衣物染成一片浑浊的鲜红色,地上摆着一瓶楼下打来的劣质酒。
伤口消了毒,但还是缺乏治伤的药物。左臂已经逐渐感到麻木,如果不能及时治疗,最少这只手臂是要废了。
他叹口气,把手腕上一串绿檀珠摘下来。在刀尖上蹭蹭。
“啪”的一声,所有珠子都散开四下零落。
几颗珠子咕噜噜滚落到地上,他拾起一颗轻轻捏碎,然后用布包好放到烛火上炙烤,佛香的气味慢慢充斥了整个屋子,一时连身体的疼痛都缓释几分。
十七年前的见师之礼,悦业寺的空山方丈,多年来亦师亦父的陪伴。在初见之日便送了这串珠子给他。
那时他以稚童之身入寺,一切懵懂而又不安,有人把一串温凉的东西缚到他手腕上。那日天晴暑蒸,满室的绿檀香气。
拿好它,不要轻易丢弃。
空山师父也是红尘里出家,在寺里呆了不到十年时间,教会他的东西却足以让他活这一世。
人从尘缘里来,也要回尘土中去。这一生,总与尘脱不开身的。佛祖金身亦会落灰,怎可盼望凡人无瑕?
他擦着堂前供奉的佛祖,絮絮叨叨讲。只是求个尽善尽美罢了。
他又把目光转向自己,若有一天你回了尘世,千万要爱惜自己。
舍身饲虎割肉喂鹰只是佛祖高明大义,你只要爱惜自身,好好活着。
空山师父十几年如一日的叨叨,为他整好衣袍。皇子到此处只是学佛不是出家,他不能穿僧袍,只能穿普通布衣,幼时的奢侈生活只如一梦,他已记不起绫罗旖旎的触感。
出世前一年师父圆寂了,谁也想不到他居然在年不过四旬之时修成正道,临别毫无预兆,他忽然开口,好好保留你母亲的东西。
他上山来时未带任何母亲身边之物,如今更是身无长物,除了一身布衣,也只剩那一串檀珠为他所有。
那时他才惊觉空山师父不是一无所知,至少他曾与自己亡母是旧识,还保有母亲的遗物,在初见之时以赠予的方式留给他。
如此隐忍,如此含蓄,以至于在离去以后他甚至不知是该遗憾还是痛哭一场。
遗憾他从未讲起母亲长什么样子,他是在哪里认识她?是在宫廷外的深深小巷,还是在荣华之时的一眼远望?
他紧紧握着那串檀珠,手心濡湿,沁出几分香甜气味。
木头的碎屑被火烘烤的绵软,他把粉末挑出来,敷上伤口。疼痛逐渐缓解,伤痕处结出丑陋狰狞的疤来。
门“咚咚咚”响三声,整齐划一,不急不缓。
他不动,灯火爆出一个火花,发出近乎不可闻的“哔啵”一声,在他听来并不啻于炸雷。
整个屋中瞬间陷入黑暗,外面那人还在。
门口开始传来鞋子碾过地板的声音,然后是跺脚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借个火。”
凤扶兰心里咯噔一声,肋骨部位的伤口立刻猛烈抽搐起来,毒素还在身体内留有残余,时时刻刻会夺去他的生命,然后死去。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无人知道他是尊贵的南国七皇子,无人挂怀。
他挣扎着站起来,挪动着去打开那道门。哪怕门后是万箭齐发或者一队刺客明晃晃的刀尖,为着他听到的那个声音,他认了。
“吱”一声,门应声而开。
“是你?!”
是我。
别来无恙。
一片朦胧的黑暗里他挣扎着倒在地上,头顶那个女子在叫喊,在呼唤,最后甚至在哭嚎,手足无措的呆立在原地。不要急,他想,你慢慢想该怎么做。
只要把我带走就好。
离开这个地方,去哪儿都好。
有人沉稳有人忙乱有人手忙脚乱,他被抬起来又被平放下去。然后有人翻开他的衣服查看:“毒已经到手臂上了。”
“准备刮骨疗伤……”
“没有麻药了……只能看他能不能撑下去了。”
肌肤被锋利的刀刃划开,切骨的痛袭来,他并没有醒着,只是觉得魂游天外般在旁观这一切。
可当疼痛布满全身,他看到自己剧烈的呻吟一声,然后整个人又被痛苦拉回到躯壳里。
还是那一晚,他其实已经有所警觉,杀死至若的和监视他们的是一伙人。
与此同时南国死掉的上荒门里的人也跟那群人脱不开关系。那是一个庞大的组织,他能推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浮萍一沫。
窥到对方的杀机后他派走了大部分人,栖莲临走之前还在死死扯着他的袖子,他不得不捏了他的枕眠穴,强令既鹤送他快马回南国。剩下的人埋伏在营地四周,若是能逃,就护他逃出去。
漫天的箭雨一直放到黎明,他勉强协同下属解决了所有在场的弓手,还是不可避免的中了一箭,为了缩小目标避免追杀,他孤身躲在商队的货车厢里一路南下,伤口反复溃烂恶化,他停在襄水城,差一点就成了他的葬身之地。
他想起来了,那天晚上闯到营地里的有个女人扔给他了一把金剑,逃亡的一路上他都带着它。
那张把剑掷给他的人的脸他已经记不清楚,可剑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欢”字。
他抚摸过那个刻痕的纹路,他还记得那个女人告诉他的名字。她骗了他,她不叫非欢。
那把剑在哪儿?他在酒馆楼上的客栈时还带着它,把它放在床头。然后……
有人进门来把他带走了,有没有带上那把剑呢,他习惯性伸手去摸,摸到了熟悉的金属的冰凉纹路,和一个人温热的手。
耳边有个人嘀嘀咕咕:“晕了还这么小气。”然后轻轻把短剑放回原处,他安心的闭上眼睛。梦中的雪地一片白茫茫,他也需要很久才能等到春暖花开,一人归还。
江上碧波荡漾,由北自南走了好几日,两岸渐渐显出绿意来。南方天气湿暖,才会在冬日之际还生长有绿树蓬枝。不远处群山交错,在湿润的空气里露出黢黑如铁的颜色。
船只在顺流而下,非欢立在船头嗑掉一粒瓜子,随手把一大把雪白的瓜子壳撒进江里。千里之外正风雪冰天,此处却暖意融融如世外桃源。
百里以外,便是南国王都所在。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如今这个南国,也有哪颗树上结着璀璨欲滴的红豆,满叶都飘摇着相思么?她默默念叨着,可我并不相思而已。碧波里映出她倒影,蓬勃修长宛如林中幼树,眉间已写上隐隐忧愁。
她闭上眼,颊上已满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