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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以秋水天粗得像百年古树的神经,要对洗澡时的所见有什么触动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只认清楚一个现实,韩夫子是女的,不能给别人发现。而且,男人要保护女人,自己以后一定要保护她,任务会非常艰巨!
难怪方丈那天左叮咛右嘱咐,说得他耳朵起老茧,敢情方丈是为了让他明白自己的重要使命,他暗暗得意,幸亏第一天就揭穿谜底,要不然以后真对她动手就惨了,男人打女人,他肯定再也抬不起头来!
云韩仙还不知道自己已被纳入别人的势力范围,看清楚蛮子果然如方丈所说那般质朴纯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赖定他的念头更加强烈,美梦不断,梦中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蛮子腼腆的笑容不停晃来晃去。
只可惜享福的日子不长,听得晴天一声霹雳,自己直挺挺倒下,迅速化成桃花,随风漫舞而散,而那蛮子仍然忸怩地笑,端着骨头汤浇花,浇花,浇花……
“起床了!”经过四次打探,秋水天忍无可忍,把蜷成一团美梦正酣的家伙从被子里挖出来,闭着眼睛用早上改好的棉袍一裹,直接扛上肩膀,怒气冲冲地将她丢在躺椅上。
从房间到阳光下这短短的距离,云韩仙噩梦连连,磕到门框上两次,碰到墙壁两次,最惨的是撞到躺椅的扶手上。这种痛能让死人都蹦起来,何况她一个大活人。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灿烂阳光,而美梦中那蛮子腼腆的笑容全然不见踪影,只有一个凶神恶煞。
阿懒真没叫错,秋水天一早上构思的保护照顾计划已到九霄云外,恨得牙根发痒,他从记事起每天都是天蒙蒙亮就起来挑水劈柴做饭洗衣,忙得脚不沾地,而且寺院书院皆规矩甚严,何曾见过能睡到日上中天的人!
见她还是一脸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模样,他铁青着脸把帕子打湿,扳过她的脸狠狠擦了下去。
云韩仙惨叫连连,虽然清楚这蛮子的示好方式与众不同,对象是自己的话,这滋味实在不好受。昨天被他狠狠蹂躏了一顿,整张脸还在火辣辣地疼,更别提身上头上磕碰到的地方了。
秋水天突然停了手,摸摸她脸上姹紫嫣红的颜色,闷闷说了句,“你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脸来问我!她差点一口鲜血喷出来,翻翻白眼,夺过他手里的帕子,艰难地爬起来。见自己衣领大开,春光外泄,而那头蛮牛竟然又掩耳盗铃般捂住眼睛,又好气又好笑,放弃与一头牛沟通的努力,一边扣好衣裳一边走到水缸旁,对着水面一照,不禁倒吸一扣凉气,那里面什么时候出来一个姹紫嫣红的猪头!
把帕子往地上一砸,她呆愣半晌,无端端没了怒气,捡起帕子洗漱好,实在疼得受不住,瘫倒在躺椅上检查伤势,腿上三处淤青,手腕上一圈,肩膀似被人拆了下来,连抬手都很费力,脸上疼到麻木,更是全无感觉。
这偷懒的代价也太大了,她怒视着蛮牛,恨不得咬他一口。
让她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自从她把帕子砸地上,蛮牛就一直维持着忸怩造型,她检查伤势的时候,蛮牛变成做错事的孩子造型,耷拉着脑袋,肩膀低垂,目光与脚趾头纠缠不放。
已经没有任何话语能形容她此时的郁闷心情,她哀嚎一声,手脚一瘫,眼睛一闭,真想死了算了。
可是,罪还没受完,怎么能死,一阵剧痛从头皮传来,她暗道不好,一把护住脑袋,抖抖索索道:“别动我头发!”
没人回答,一枝翠绿可喜的竹簪子抖啊抖地出现在她面前,簪上还雕着两朵盛放的桃花,簪尾也是花瓣形状,惊人的美。
她久久盯着那支竹簪,心头百转千折,这是她得到的最美最好的礼物,不似珠宝字画那么昂贵,却比世间所有珠宝的总和都要珍贵。
见到拿簪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她终于回过神来,带着满腹柔情回头嫣然一笑,松开护卫的手。
没想到猪头的笑容也有这么大魅力!竹簪掉地的时候,头皮又传来剧痛,她哭笑不得,无可奈何之下护着头发惨叫:“轻点啊!我不是小江小海!”
他动作一顿,捡起竹簪,挠了许久脑袋,实在舍不得放弃刚获得的好处,似进行一个重大仪式般,整肃心情,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如瀑的乌发拢在手心,不觉心漏跳了几拍。
朦胧的记忆里,娘亲也有这样软的头发,他最爱为娘亲梳头,娘亲也喜欢让他梳,那时他的手很小,一把根本抓不完,总是一缕一缕地梳,发香从手一直沁入心头,仿佛整个身心充满芬芳。
娘亲表面温柔似水,却有无比暴烈执拗的脾气,病后不肯看大夫,将他辛辛苦苦找来的药全部倒掉,还将方丈大师拒之门外,没过三天就悄然辞世。
一个人艰难而寂寞地生活,时光淡漠了所有旧事,只有娘亲的发丝还在,成了漫长夜里最温暖的记忆。
当头皮的疼痛消失,某种淡淡的愁绪接踵而来,如纷飞的桃花雨,不可避让,不可捕捉,云韩仙感觉到身后那人虽略显笨拙却细致轻柔的手势,突然醒悟到某个事实:这一头青丝,对他来说也许有着另外的意义!
想起方丈的话,她心头一酸,顾不上自己仍是猪头,当他的手恋恋不舍离开,回头对他露出大大的笑容,“谢谢!”
亮蓝的阳光从满树桃花中倾泻而下,染成五彩斑斓的颜色,让她淡棕色的眸子璀璨夺目,犹如两颗宝石,美得咄咄逼人。他怔怔看着,屏心静气,生怕惊破这般美梦,真有飘飘若仙之感。
第一次,有人如此专注地看着他笑,而且笑得比春天最美的花还要美!
他的目光热烈而明亮,让她狼狈不堪,无处躲藏,然后,一种莫名的感动油然而生,她很想感谢上苍,让自己在最后的生命里,燃点别人已经埋葬的情感和希望。
或许,她能为他做得更多更好,她遥望着悠然的白云,心中有了计较。
“你们在看什么?”方丈推开虚掩的柴扉进来,笑吟吟道。
那笑容在看到云韩仙的惨状后立刻消失,方丈大吼一声,“阿天,你这个兔崽子,你干了什么好事!”
秋水天端着碗面出来,满脸尴尬,低着头把面送到云韩仙面前,讷讷地不知如何开口。
云韩仙闻到香味,眼巴巴地盯住他手里的碗,秋水天就势一蹲,准备把面送到她手里,看到她手腕上的淤青,临时改变主意,夹了一筷子送到她嘴边,怯生生地迎向她的目光。
云韩仙愣了愣,心头大乐,立刻嘴巴大张,吃得稀里哗啦。山中寒气重,秋水天放了许多葱花和辣椒,她吃得鼻涕眼泪直流,却觉得浑身舒坦,方丈先是目瞪口呆,最后终于捻须微笑起来。
一碗面很快见底,方丈笑道:“阿天,你去寺院把我的棋盘和茶具拿来,我和夫子切磋切磋。”
秋水天应了一声,摸了摸脑袋,从外面搬了个大树墩进来给他坐,飞快地跑了出去。方丈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的尽头,捻了捻长须,沉吟道:“韩仙,实在对不住,阿天天生神力,下手不知轻重,你如果不想住这里,我为你另外安排。”
云韩仙摸摸手腕,嘴角一扯,笑得龇牙咧嘴。
见她低头不语,方丈还当她应允,心头一紧,轻叹道:“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娘怀着他从北地而来,到了蓬莱山生下了他,干脆就定居在此,以做针线活维持生计,将他抚养到六岁上下就过世了。他孤单一人长大,性格孤僻,不知如何跟人相处,难免会举止不当。不过,他可是我们书院的顶梁柱,平常的巡逻检查都是他一手包办,书院的学生都畏他如虎,无人敢在书院作乱。”
她扑哧笑出声来,那蛮子不说话时就是一脸煞气,要不是自己昨天睡觉起来还糊涂着,只怕也会被他吓得发抖,想起他偶尔露出的腼腆和不知所措,心头微微一动,轻笑道:“方丈大师,您就不用再为我费心,我以后就住这里。再说,他做的菜实在好吃,我还真舍不得走。”
方丈终于松了口气,颔首笑道:“不光是做菜好吃,他本事还多着呢!他自小在寺里学武,武艺超群,十五岁时就打死一头猛虎,救下两个学生,十六岁就在书院里当武术教习,一个人管着众多学生还能应付自如,而且书院的重活几乎是他一手包办,挑水劈柴打猎都是顶呱呱的好手!”
他的表情,隐隐带着骄傲,似乎有一丝化不开的柔情,那是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得道高僧脸上的神情。
云韩仙呆了呆,不禁有些心疼,那蛮子命还真苦,又要打虎,又要当教习,还得做重活,真是一辈子受累。解决了这件,另外一件事浮现心头,她反复斟酌,讷讷道:“大师,那个……为什么有人找一个叫玉连真的人?”
方丈脸色骤变,“你难道也遇到了?”见她连连点头,他肃容道:“记住,书院没有这个人!以后不要到处乱跑,就在书院内活动就是,我们已做好万全准备,决不会有事!”
云韩仙满腹狐疑,玉是翡翠国姓,那玉连真分明是个皇子,不过,皇子不在深宫享福,跑这蓬莱山来做什么,害得大家如临大敌,还害得自己差点一脚踏进鬼门关。
可惜在那人府中两年,她坐吃等死,得过且过,不理世事,若她肯开口,这些宫廷秘辛还不是如探囊取物。她自嘲不已,都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好可惜的,事不关己,何必庸人自扰,听他们的话,乖乖呆在书院便是。
这时,秋水天跑得汗水淋淋回来,不但搬了茶具,连下棋的小桌都扛来了,他把桌子在桃树下摆上,方丈神色一凛,怒喝道:“秋水天,你把夫子打成这样,还不道歉!”
秋水天张口结舌,目光不停往她那边瞟。看到方丈努力使眼色,云韩仙突然醒悟过来,他演这场戏,左右不过是想自己能留下来,让秋水天有人陪伴,她苦笑着拉了拉秋水天的衣袖,笑眯眯道:“算了,以后注意就是,我不要紧。”
秋水天浑身一震,憨笑着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碰碰她脸上的淤青,云韩仙瞪他一眼,无奈地微笑。方丈左看右看,越看两人越般配,开始在心里打起算盘,摆弄着棋子笑容满面道:“阿天,你去泡壶茶来,我要跟夫子下棋。”
“下棋也不找我,大师是嫌我棋艺不佳么?”随着一个清亮的声音,两道黑影率先冲了进来,围着秋水天团团转,很快,一个蓝衫男子大步走进,笑意盎然。
云韩仙大吃一惊,听这声音,他就是昨天在她身后那叫招福的男子,真是阴魂不散,是不是山里太无聊了,老找她取乐!
这样一想,她心下颇有些忿忿然,朝自己的保护神身后缩了缩,斜斜看过去。
看第一眼,她站直了身子,从保护神后挪了出来。
看第二眼,她脸色变幻不停,眸中闪过无数种情绪。
看第三眼,她努力弯起嘴角,遥遥对他微笑。
顶着俗气的名字,那男子丰神俊朗,温润如玉,圆滑柔和中有着几分孤傲之气。更重要的,他的眸子是淡淡的棕色,那是她最熟悉的颜色,曾经,她想从娘亲眼中抠住那漂亮的宝石。
方丈轻轻咳了一声,“这位是中州刺史招大人,韩夫子还不拜见!”
招福连连摆手,“大师,我已经成了蓬莱山人,还跟我客气做什么,韩夫子昨天我已见过,不用再来那些繁文缛节了,请坐请坐!”
他径直走到她面前,微笑道:“我说昨天怎么跑那么快,原来是你的脸不便见人,韩夫子不要怕,皇上赐了我不少疗伤圣药,叫阿天去拿便是,擦上后揉一揉,明天就好了。”
见她看别的男人看得目光发直,秋水天一股郁闷之气冲到头顶,闷哼一声,去厨房搬了张小矮凳出来,重重放在招大人面前,又小心翼翼瞄了云韩仙一眼,见她仍然一脸迷茫地对着招大人笑,再次坚定一个信念,当官的就是没好东西,看见好看的人就跟苍蝇一样,以前不招惹他真没错!
“阿天,去寺里拿些碧玉膏来。”招大人有令,秋水天当然不敢不从,他提起一口真气,脚底如踩风火轮,生怕那苍蝇趁机拐走了自己笨笨的阿懒。
秋水天一走,招大人嘿嘿直笑,倒也不嫌弃,搬着小凳子坐在树下,方丈讪笑道:“招大人,阿天这孩子不懂事,还请不要见怪才是!”
有人给他差遣,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见怪!云韩仙吃吃直笑,招大人似知晓她心意,含笑摇头,拂去衣上的桃花,正色道:“蓬莱书院是天下书院之首,从不请无能之辈,韩夫子如此年轻,又是区区女流之辈,不知有何过人之处,能被方丈亲自邀请?”
此话一出,方丈和云韩仙同时变了脸色,方丈想起他的深厚背景,字斟句酌,不知如何才能解释得两全其美。而云韩仙只恨刚才看花了眼,把个笑面狐狸当成温驯可爱的小江小海。
小江小海在厨房搜寻一圈,没有任何收获,怏怏出来,直扑平时最大方的招大人,招大人一手一只摸了摸,冷冷道:“圣上颇为重视蓬莱书院,可由不得你们胡来!”
云韩仙微微一笑,从房间拿了一张纸出来,到灶下捡了根细细的炭,一出来,两人两狗皆目光炯炯盯在她的手上,她也不解释,把纸往墙上一贴,一手按纸一手信手涂鸦,寥寥几笔,刚才招大人摸狗的模样就跃然纸上,连他脸上的所有所思也尽现其中。
方丈轻叹一声,神色似悲犹喜。
招大人眯缝着双眼定定看着画,眸中掠过难解的光芒,各种混乱的情绪奋战不休,最后,笑意渐渐压倒一切,浮现在脸上,“这画我非常喜欢,就算送给我的见面礼了!”他顿了顿,把云韩仙的鄙夷之色收在眼底,拂了拂肩膀的桃花,淡然道:“韩夫子,你可知这炭画由何处传到翡翠?”
云韩仙心里咯噔一声,炭画是乌余皇室和贵族年轻一辈所创的游戏,乌余亡国,传说中皇室贵族尽殁,如何能传到翡翠!
灭乌余的燕国皇帝墨征南心狠手辣,曾立誓将乌余皇室贵族杀光,到如今还在悬赏捉拿乌余皇族后代,方丈知晓其中利害,冷汗涔涔,赔笑道:“招大人,这木炭四处皆是,启蒙学堂许多家贫的孩子也画着玩,如何用得着从外面传入!”
招大人吁了口气,一字一顿道:“这种东西难凳大雅之堂,韩夫子自己玩玩就好,切记不要拿出来误人子弟!”
他心头纷乱,只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寒暄两句,匆忙抱拳告辞,走到门口,突然回头轻笑道:“方丈留步,韩夫子,送招某一程如何?”
云韩仙撇撇嘴,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小江小海在两人身边转了两圈,忍不住飞奔而去,一会就在桃林消失踪影。
看着它们消失的方向,招大人嘴角噙着一抹微笑,走三步停一下回头看看她,却始终沉默不语。
云韩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心里有些发毛,到了桃林入口,见他又回头站定,没好气道:“招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招大人哈哈大笑,“是有一事,就是不知道韩夫子会不会答允?”
云韩仙最恨这种拖泥带水不干不脆的人,忍着太阳穴突突的痛,躬身道:“请说!”
招大人腰杆一挺,高声道:“家母一直催促我娶亲,我也有安定下来之意,只是一直没遇到像夫子这样的绝代佳人。今日一见,我对夫子十分倾心,你能否考虑一下?我家只有母亲和我两人,十分单纯,承蒙皇上厚爱,仕途也一帆风顺……”
云韩仙看着他的嘴打开闭合,成了雕像。
她再次确定,虽然是姹紫嫣红的猪头,也定是世上最有魔力的猪头,因为所有人都会眼花看成“绝代佳人”。
“阿懒!”桃林里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打断了招大人的告白,云韩仙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盼望那蛮子的出现,故意仰着脸搜索他的身影,让眼花的招大人看清楚“绝代佳人”的真面目。
招大人收敛笑容,俯身在她耳边道:“你娘亲难道没有说过,她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将与水氏联姻?”
云韩仙悚然一惊,颤抖的手已伸了出去,想抓住些与娘亲有关的东西。招大人就势把她拥进怀中,轻柔道:“别担心,我会照顾你!”
“你们做什么!”随着一声断喝,云韩仙只觉眼前乱红飞舞,一个闪神,果然成了“飞舞乱红”,身体腾空而起,直直飞到花朵满枝的桃树上。
“放肆!”招大人怒不可遏,却也知这家伙不好惹,连连跺脚,“把人弄下来,赶快弄下来!”
初时的惊魂后,云韩仙趴在香喷喷的花上自得其乐,也不怎么害怕了,看着底下的两人,不禁苦笑连连,这样的身体,他们抢来做什么呢?她如何能等到婚嫁那天!
她斩断最后的留恋,眼睛一闭,泪落入万朵桃红之中,瞬间消失无踪。
“你走!”任凭招大人如何叫嚣,秋水天只有两个字。
招大人无可奈何,恨恨看他一眼,甩袖就走,被斜里冲出来的小江小海撞得一个趔趄,嘟嘟哝哝消失在桃林那头。
秋水天走到树下,对她伸出双臂,又现出忸怩之色,轻声道:“对不住,你跳下来。”
她暗暗好笑,张开双臂,闭着眼睛扑了下来,稳稳落入一个带着青草香味的怀抱。不等她下来,那人已经拔腿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花瓣打在脸上,不觉疼痛,只留淡香和欢喜。
门口,方丈倚柴扉而立,笑得粲然,“韩夫子,等你下棋呢!”
春日阳光正好,桃花随风翻飞着飘落,一会工夫,云韩仙已落了满身嫣红,她也懒得去管,任凭花瓣从衣上簌簌而落。秋水天泡好茶,搬了个树墩规规矩矩坐在旁边看。
阿懒的名头得来自然有原因,她懒得动脑子,往往不经细想就落子,本来就棋艺平平,即使方丈有心相让,她仍是破绽百出,兵败如山倒。不但方丈连连假咳,提醒她注意,连秋水天也看不下去,眉头紧蹙,跃跃欲试地想指点一二。
云韩仙又下错一子,落入方丈的重围之中,眼看要全军覆没,秋水天忍不住叹了口气,方丈狠狠瞪他一眼,“观棋不语!”秋水天脖子一缩,反正对她不抱任何希望,干脆为她拍打身上的花瓣。
他瞄准一朵花一巴掌拍下去,云韩仙始料不及,猛地扑到棋盘上,棋子散落一地,她屋漏偏逢连夜雨,头上立刻肿起一个大包。方丈气得抄起笤帚就打,秋水天不闪不避,嗫嚅道:“我只想拍掉花……”
云韩仙哭笑不得,连忙拦在他面前,好说歹说才把方丈劝下,经他这么一搅合,棋自然下不成了,方丈问心有愧,一刻都不愿多呆,气呼呼地回去了。云韩仙长叹一声,捂着额头往躺椅上一倒,眯着眼睛看向上方,透过那片热闹的桃红,万里碧空如洗,蓝得让人暗暗心惊,仿佛全部心神都被那蓝色占据,她长长吁了口气,突然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秋水天拿着碧玉膏过来,往她身边一蹲,云韩仙身体受他摧残多次,形成自发反应,颤抖着缩成一团,秋水天尴尬地笑,把瓷瓶打开送到她面前。
闻到一股浓浓的药草香味,云韩仙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秋水天得到鼓励,连忙在她脸上手上脚上细细涂抹,一会竟把整瓶用完。一阵透心的凉意从皮肤钻入身体各个角落,云韩仙手脚大开躺着,意识又渐渐模糊。
“真能睡,难怪叫阿懒!”秋水天嘟哝一声,温暖的阳光从树底花间一直传递到心头,他低声笑着,把钻进来凑热闹的小江小海轰走,轻手轻脚关上柴扉,继续今天早晨的工作——为她改衣服。
她竟然真的愿意留下来,还为他拦下方丈的笤帚,一想到这些,他就禁不住心花朵朵,连平时最不喜欢做的针线活都做得有滋有味。
除了方丈,她是第二个对他好的人,有了这个漂亮的阿懒,以后的日子肯定多姿多彩,他越想越得意,学着她的样子眯缝着眼睛看向苍穹,透过那片娇媚的粉红,天蓝得让人心头发紧。
“放过我吧……”从她口中逸出低低的声音,秋水天连忙凑过去,发现她仍然未醒,额头起了层薄汗,眉头纠结,脸色愈显苍白。他犹豫着,一点一点把手挨近她的额头,生怕卤莽的自己又伤害她,刚擦了两下,云韩仙微微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粲然一笑,又去和周公继续下棋。
“懒猪!”秋水天又好气又好笑,把最后几针缝完,把针线篓子移到一旁,从怀里掏出一面铜镜,对着铜镜做了几个鬼脸,摸摸脸上的疤痕,把铜镜放在她手边。
他轻手轻脚走进自己房间,从床底下搬出一个衣箱,衣箱上的锁已锈迹斑斑,他拧断锁,把衣箱整个倒在床上。
虽都是布裙,颜色还是没有男人衣裳那么难看,他一件件捋平折好,左思右想,娘亲和她身量相当,应当能穿,这才放下心来,折完之后统统放在她的衣柜里,想想又不对,重新搬了回来放进衣箱,从夹层掏出一个青色小布袋,掏出一只墨玉蝉,郑重地捂在心口,无比轻柔道:“娘,终于有人对我好了!”
一觉醒来,厨房里又飘出骨头汤的香味,云韩仙深深闻了闻,睁开眼就发现一面铜镜,不禁高高弯起嘴角,拿到近前照了照,发现脸上的淤青果然消了许多,默默放下铜镜,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一片粉红。
恐怖的空如附骨之毒,总在不经意时丝丝发散,她茫然而起,拖曳着脚步往外走,在竹林兜了一圈,听到上面小江小海的叫声,不由自主地朝那方走去。
虽然也想去桃林,可一想到招大人在那候着,她的兴致就没了。
路由细细的青石铺成,青苔遍布,路边的小草苍翠欲滴,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花点缀其间,书院规划得非常好,从住的小院到山顶,房屋两两一排,整齐划一,大小布局大致相同,都是白墙青瓦,竹林桃李环绕,墙头屋檐屡见艳丽的桃红翘首相望,别有意趣。
夫子和学生已到了大半,房屋上空飘着炊烟缕缕,散落在山林间,仿佛瑶池胜景重现。她有些乏了,坐到路边一个树墩上喘气,小江小海追着两只鸡斜里冲出来,一看到她,做贼心虚般示威两声,扑了上来,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围着她摇头摆尾地打转。
她呵呵直笑,后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两只死狗,把我的鸡追到哪里去了,下次别让我见着你们!”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眉目如画的圆眼睛少年,两人打了个照面,少年愣了片刻,嘿嘿笑道:“你是新来的吧,我叫乐乐,是跟我家少爷一起来的,你要不要到屋子里坐坐,我正在做饭,你正好可以跟我家少爷聊聊。”
远远看去,第一间的屋顶上空炊烟正浓,云韩仙暗暗吞着口水,摇头笑道:“不用了,谢谢,我们正在做饭。”
“乐乐,你到底是追鸡还是想偷懒,饭都糊了!”从院子里传来一声大喊,乐乐脖子一缩,逃也似地跑了。云韩仙目送着他进门,一个脸色不郁的锦衣少年踱了出来,在她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一番,终于冷冷开口,“你是什么人?”
云韩仙笑而不答,慢腾腾起身往回走,小江小海嗖地窜到她前面几步,回头吐着舌头等她。少年目光如刀,似乎要在她背上戳出个窟窿来,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刚走到屋前,柴门轰地一声被人推开,秋水天急匆匆冲了出来,对她大吼,“你出去怎么不说一声,山里到处都是毒虫猛兽,还有赶不完的刺客,你要碰上怎么办!”
云韩仙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为避免还没死就成了聋子,连忙摆出最灿烂的笑容,过去拉住他,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秋水天立刻偃旗息鼓,压底了声音问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云韩仙伸手一指,“才走到那个树墩就回来了。对了,书院怎么全是这种小屋子,学堂在哪里?”
秋水天学着她的样子伸手一指,“学堂建在后山,翻过山顶就是,小屋子是夫子和学生住的地方,我们这间离学堂最远。”
看着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山顶,云韩仙腿一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