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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一位大姐打趣道:“说得这么热闹,哪天你给做一顿,我们尝尝。”
“其实,我也不灵,这都是我媳妇说的。”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李春秋一边随着队伍往前挪,一边继续和同事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然而,他的心思并不在此——在军统训练班,他早已经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刚才,一进食堂的大门,他就注意到丁战国已经坐在圆桌旁吃上了。按照平时的习惯,丁战国都是磨蹭到最后才进食堂,号称节省时间不用排队。今天这么早就吃上了,说明一会儿还有更重要的事。他的身边坐着车队的郝师傅,俩人交头接耳地说个不停,应该下午要用车。
打饭的队伍慢慢往前挪,李春秋离丁战国的桌子越来越近,渐渐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只见丁战国一边往嘴里扒拉着米饭,一边对郝师傅说:“不急,我下午用,来得及。”
“行,吃完你就跟我去车库吧,预备个啥样的?”
“吉普吧,能爬坡就行。”
“出城啊?”
“对,暖和吗?”
“吉普车都那么回事。不过有辆美国的,帆布特别厚。”
“行。”丁战国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米饭。他端起汤喝了一口,接着,对郝师傅说,“西山。你帮我算算得多少油,来回。”
“算那干啥?”郝师傅不明白。
“我这是私事,用多少油,我自己交钱。”
郝师傅左右看了看,凑到丁战国耳边小声说:“真交?”
丁战国一本正经地回答:“规矩就是规矩,不能破。”随后,他也左右看了看,小声地对郝师傅说:“治安科的老乔,因为漏点油,当着一帮小年轻劈头盖脸地挨训,这种丢人的事,你干哪?”
郝师傅点点头,说道:“一会儿看看油箱,临走,我给你开个条儿计数。”
私事,西山,没别的事儿,一定是到了妻子的忌日,丁战国上山去扫墓。上山扫墓,会不会带着美兮?李春秋心里一紧。
“李大夫,肉已经没了,要不我给您在米饭上浇点儿肉汤?”没留神,李春秋已经走到了打饭窗口,食堂大师傅好心地问道。他点头说了句“好”,再抬眼,圆桌旁已经没人了。
为了甩开一起来吃饭的小李,李春秋吃得比平时快一些。饭后,他绕到车库门口,隔着玻璃窗朝里面看了看。一辆美国产的吉普车就停在最前面,车牌照上写着“2935”。
走出公安局大门,一阵冷风吹过,李春秋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这感觉有些熟悉,开车拉着老孟进山那天,风也是这么大。就是在那天回来的车上,丁战国第一次跟李春秋说起了妻子和女儿的往事。他还记得有一瞬间,丁战国的眼圈红了,紧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
再粗糙的人也有动情的时刻,而这一刻也许就是他致命的弱点。李春秋又想起李唐缠着要坐汽车去上学的那个早上,美兮在车上搂着丁战国的脖子……李春秋摇了摇头,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随后,他穿过马路,一挑帘子进了一家小卖部。
店里就一个女掌柜,见李春秋穿着制服,殷勤地站了起来。李春秋早已在不经意中扫视了货架,开口说道:“给我瓶酒,前进牌的。”
女掌柜回头在货架上了找了找,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就前进没了,我得去窖里拿,可能得一会儿。”
“没事,你要是信我,我帮你看着店。”
“这是哪儿的话,你们公安局的我都信不过,还能信谁去?”
女掌柜说着,戴上帽子和手套,从里屋走了。李春秋沉吟了几秒钟,伸手拿起桌上的话筒,拨了几个号。
电话等待接通时,李春秋有点儿紧张,他不自觉地望向窗外。马路上,有一对父女从不远处走来。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可能是走累了,缠着要爸爸抱。男人劝慰了一会儿,抵不过女儿的撒娇和耍赖,只得抱了起来。小女孩如愿以偿,抱着爸爸的脖子蹭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指向前方。李春秋眼神一恍,突然觉得那女孩就是美兮。
“喂?”此时,电话的另一边传来魏一平低沉的声音。
李春秋犹豫了一下,对着电话说:“老魏,是我。你要找的那个亲戚的资料,我查过了,他——”李春秋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还没有找到,抱歉。”
挂断了李春秋的电话,魏一平走到桌子旁边。陈彬正在上面摊开一份哈尔滨市区地图,他边整理地图的边边角角,边问道:“他那边有进展吗?”
魏一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反问道:“你的消息准确吗?”
“查实了。他老婆当年死在日本人手里。光复以后,遗骨被迁到了西山公墓。”说着,陈彬把两颗图钉分别按在公安局和西山公墓两个位置上。
魏一平俯身看着地图,手指先后顺着几条不同的路线,从公安局移动到西山公墓,最后停在一段公路线上,然后开口说道:“也就是说,无论他走哪条路线,这段路都是他的必经之地?”
“没错。”
魏一平点点头,从帽钩上拿下帽子:“走吧。小时候,我父亲常带我去看杀猪。那些屠夫在杀猪前,总是要先看看屠宰场。”
在进山的路口,一辆轿车停在路边。魏一平从车上下来,举目远眺,一条公路蜿蜒着进入山区。公路的左侧是冰冻的松花江支流,右侧是一道被人工开凿出来的二十米多高的峭壁。峭壁上方,盖着白雪的山坡上垒着一垛垛原木。
魏一平指着原木,问身边的陈彬:“那些木头垛是怎么回事?”
“天黑得早,伐木工人来不及运走,就会把木材暂时码在山坡上。”
“走,上山看看。”
山坡上,一垛垛还带着树皮的原木被两道粗粗的麻绳捆到一起,绳子的末端汇成一股,系在一块巨石上。
魏一平绕着原木垛转了两圈,又走到峭壁边缘向下望,峭壁下面的进山公路上,车辆并不多。他扭头对陈彬说:“从下面的路上,应该是看不到上坡的。”
陈彬对周围地形非常熟悉,立刻会意:“对。关键是,怎么能造成意外的假象。”
“这里是深山啊。”魏一平朝四周望了望,接着开口道,“山里嘛,总会有动物。有些动物可能天生就比较喜欢啃东西……”
“李哥,晚上请客?”小李吃完饭回来,见李春秋桌上摆着一瓶前进牌白酒,打趣地说道。
“哪儿啊,天冷,有时候晚上自己想喝点儿。”李春秋摆摆手说。
“小酌一杯,再有嫂子作陪,嗯,好雅兴。”小李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听了一会儿,说道:“你打错了,这儿是法医科,不是侦查科。”
电话刚一挂断,铃声又响了起来。小李拿起来一听,有点儿生气地说:“怎么又是你?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法医科,我怎么会弄错?”
李春秋在一边听出了端倪,他走过去,拍拍小李的肩膀,说了句“我来”,然后接过电话,说了一句“喂”,果然,电话另一头传来了陈彬的声音:“你们不是市公安局侦查科吗?”
“你打错了,这儿是法医科。”李春秋冷静地回答道。
“两次都打错了,不好意思啊。还是法医科的人好,在办公室等着,也不用出门。”
“我可以告诉你侦查科的号码,你要报案吗?”李春秋继续不动声色地说道,但另一头的陈彬已经挂断了。李春秋看看电话筒,又看看小李,无奈地摇摇头。小李则没好气地说了句“有毛病”。
李春秋回到桌子旁边,佯装无事地看报纸,心里却在反复琢磨陈彬的话。“在办公室等着,不用出门”,这是要求李春秋不要离开办公室,从而减少不必要的“在场嫌疑”。最好的掩护,就是不知情。看来魏一平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掌握了丁战国的活动路线,他们准备下手了。
李春秋放下报纸,走到墙边,目光游移在墙上挂着的高倍哈尔滨市区地图上。那段通往西山的必经之路,一面是峭壁,一边是松花江,蜿蜒曲折。只要消息准确,魏一平一定会在这里动手。李春秋回想着那段山路的周边环境,不知怎的,脑子里总会浮现出美兮的脸。陈立业那么难请假,丁战国未必会带美兮同去。即便如此,丁战国如果真的出事,美兮也成了孤儿。想到这儿,李春秋心里一阵刺痛。当了父亲之后,他已经听不了这两个字。
一条热闹的大街上,狗吠鸟叫响成一片——这里是哈尔滨著名的花鸟鱼虫一条街。想在家里养点儿活物的,都会来这儿看看,所以一年到头,这里都热闹非常。魏一平的轿车根本开不进去,索性停在街口等着。过了一会儿,陈彬提着一个小小的铁笼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往轿车门边一站,魏一平在里面摇下了车窗玻璃。
“电话打完了。什么细节都没说漏,他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
魏一平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陈彬手中的铁笼子,问道:“买着了?”
陈彬举起笼子:“嗯,没有这条街上找不着的活物。”笼子里,几只老鼠正在互相撕咬。
魏一平皱了皱眉,说:“居然有人卖这种东西。”
“只要在前面放一块奶酪,这些老鼠就会拼命往前跑。那些赌徒会在老鼠身上下注。只要想得到,没有什么是哈尔滨人不敢玩的。”
“那奶酪呢?”
“准备好了。”
“人手通知得怎么样了?”
“已经到了预定的位置。”
魏一平又朝笼子里看了一眼,老鼠在笼子里惊恐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他对陈彬说了句“行动”,然后迅速摇上了车窗。
美式吉普果然名不虚传,丁战国拍了拍厚厚的帆布,说了句“够扛风”,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钥匙一拧动,“2935”的汽车牌照就随着发动机颤抖起来。郝师傅站在车边,嘱咐道:“慢点儿开,路上有冰。”
“放心吧。”吉普车慢慢地驶离了车库。
颠簸的路上,吉普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后座上放着一架冰车。扫完墓之后,丁战国想带美兮去滑雪,最近他太忙、太紧张,孩子也跟着受连累,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放松一下。
操场上,美兮正跟一群女孩跳皮筋。老远看见丁战国冲她招手,美兮兴冲冲地跑了过去。
“爸爸,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哎,你下午什么课?”
“一节音乐,一节自习。”
“跟老师请个假,给你妈扫墓去。”
“亏你有记性,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以为你又忘了呢。去年你就没去。”
“是是,今年补上。去了那儿,我给你妈道歉——高兴点儿,扫完墓,爸爸带你滑雪去。”
“真的?”
“冰车我都带着呢,就在车上。”
美兮高兴地蹦了起来,一把搂住丁战国的脖子,差点儿把他带倒了。
“美兮,你小心点儿。”李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丁战国的身边,和丁战国打招呼:“丁叔叔好。”
“李唐,我爸要带我滑雪去!你去不去?”
“滑雪?去啊!”李唐一听滑雪,也来了兴头,转身对丁战国说:“行吗,丁叔叔?求你了!”
丁战国有点儿犹豫,架不住两个孩子软磨硬泡,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好吧,你们俩先悄悄上车,我去想想办法。”
从窗户里看见那辆美式吉普开出去之后,李春秋总有些心神不宁。小李在屋里的时候,他还举着报纸,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小李去外面出现场,他干脆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电话铃骤然响起,李春秋觉得格外刺耳。看了看表,丁战国这会儿应该还到不了山上。他犹豫了一下,便接起电话,没想到那边是怒气冲冲的姚兰。
“李春秋,你跟丁战国俩人到底安的什么心?又送礼又请客的,好不容易把老师哄高兴了,现在倒好,居然不上课,带着俩孩子进山滑雪!有你们这样当爹的吗?我……”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丁战国带着他俩进山滑雪,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吗?就刚才啊。丁战国去学校把俩孩子都接走了,还跟老师说什么家里有急事。结果李唐去教室拿书包的时候,跟同学显摆,他们前脚刚走,陈老师转头就知道了。刚才在电话里,陈老师数落了半天。什么不重视音乐课啊,家访都白做了……”
姚兰在电话里气愤地唠叨个不停,李春秋渐渐听不清她的话了。中午,丁战国和郝师傅的对话,还有刚刚陈彬在电话里的暗语,所有这些在李春秋的脑子中来回闪现。不好!李春秋对姚兰说:“你别着急,我马上去找他们。”不等姚兰回答,就匆匆地挂了电话。
虽然嘴上告诉姚兰不要着急,但此时的李春秋已经心急如焚。因为他知道,李唐跟丁战国一起进山,不是逃课滑雪这么简单,这很有可能是一条不归路。当务之急,是必须赶到魏一平他们动手之前进山,用一场意外阻止另一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