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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凡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好一会,才能把头顶这个面积不足8平方米的长方形,以及头顶突兀的白色灯泡,同“家”联系起来。
乡下的学校没有教过查字典,所以祁凡想当然地认为,“家”是“指屋顶下的猪圈”,“豕”的概念是从“丰年留客足鸡豚”中偷过来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但她发了好一会愣,才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位于白鹭镇的家。
“凡凡醒啦?”
妈妈推开卧室门进来摸摸她的头,汗津津的,应该是烧退了。她这才放心让祁凡坐起来。
“妈妈,我们怎么在城里?我不是和芒种在一块吗?”
“你可别说了。”
妈妈一边搅拌冲剂一边叹气,“昨晚她背你回家,小姑娘比你重不了多少,看着累个半死,我和你爸赶紧带你去诊所,医生说没啥事儿,低烧加睡眠不足导致的。但你姥爷不放心,叫你舅舅开车接我们来城里看病。”
祁凡不大想去医院,赶紧往被子里一缩,“我不都好了嘛。”
“等量完体温,烧退了再说。”
“那芒种呢?她还好吗?我要给她打电话。”
小姑娘又急着翻身下床。
“芒种被你爸爸送回家了。”妈妈把碗端过来,手里还摊着一堆药丸,“你先好好待着,想想清楚昨晚的事儿该怎么解释。”
还能怎么解释,练功这种事儿说出去,妈妈不得笑死。
祁凡干笑两声,接过药。她心里明白,自己犯了错,肯定不能撒娇少吃几颗了,只得紧闭双眼“咕咚咕咚”几口下咽。
但苦涩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的瞬间,她忽然神色一凛。
“不好,我失忆了。”
“我是谁?我在哪儿?昨晚……昨晚发生什么了吗?我隐约记得门派被灭,江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啊……头好痛好痛好痛……”
小姑娘在床上狂打了几个滚,随即起身,正色道,“不行,我得去解救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在此告退,先行一步。”
还没来得及下床就被妈妈一把抓住,“哦?你失忆了?不过我还是比较崇尚现代科技,咱们去人民医院好好做个全身检查,看看是哪儿出了问题。”
“妈妈,我错了。”
祁凡接过剩下几颗药,撇撇嘴,心里默叹,正不压邪啊。
那是二十一世纪的开端,大城市松鸥斗转星移,祁凡生长的白鹭却只一味地旧。譬如城里的小学生已经有了钢琴六级以上、舞蹈登台演出过多次的经历,泥巴地里的电视频道仍然滚动着播出早几年就引进的武侠片。
小小的白鹭镇,新奇玩意冒进思想虽然有,但如同刚碾的糨糊,总要被往年的桃符遮在新气象背后,来不及翻篇。
松鸥却是一座改革开放后紧跟时代潮流的城市,样样都效仿北京上海,房价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爬升。
祁凡家里的这套房子,是爸爸早年在城里摆摊时攒钱买的,一家人虽都住在乡下,但房子一直没卖。
房子在景和路,松瓯市的西南侧。由于近年来市中心和政府大楼北迁的缘故,城市的南方已然衰落。
但终归是有人尝到了甜头,譬如近几年涌向城市的务工人员,它们在立交桥下免费的江潮声,和筒子楼喧嚷的邻里之间,寻到了平衡点。
而祁凡的爸爸妈妈,他们潜意识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城里的。
让祁凡到城里来念书,则是他们长久以来的愿景。为此,两口子城镇两地奔波数次,每周六还送祁凡去青少年宫学画画,以便有个特长加分。
眼下,爸爸的工作和祁凡的学籍都已处理完毕,只剩妈妈的新工作还在调动中。
“凡凡,待会我和你爸要去你大姨家,你在家待好别乱跑,记得锁门。”
想从白鹭迁到松鸥的,可不止祁凡一家。拥有一个城里户口,意味着安稳的居住环境、颇具脸面的工作单位、孩子考上名牌大学的几率大大提升。
而人事调动的关键点向来在人不在事。过去的几年里,祁凡习惯了每个周末坐5路公交车到城里学画画,一学就一整天,而父母大大小小的礼盒也总是一到晚上就消失。
曾经偷吃过一块蛋黄酥被教训了一整晚,祁凡再也不敢碰也不敢问那些礼盒里装着怎样见不得人的交易。
或许还有更多,讨好、隐忍、欲言又止……这些并不伟光正的词汇一旦放置在最亲近的人身上,相信没有谁能冷静分析、抽丝剥茧的。
“妈妈,我能一起去吗?”
小孩子自然可以无忧无虑不谙世事,可马上要来城里读书的自己呢?说是窥探欲也好,好奇心也罢,祁凡头一次主动要求和世界打交道。
妈妈明显愣了一下。
“也行,正好你持盈姐姐放归宿假,你们俩也有小半年没见了吧。”
大姨家很大,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居然和乡下不受限制像盖多大就多大的土房一样,一眼看不完全貌。只是屋里陈设着几个硕大的花瓶,以致祁凡进门的时候,就像进了布满机关的密道,小心翼翼才能避开易碎的昂贵装饰物。
祁凡赶在妈妈拍自己的头,示意喊人之前,就规规矩矩地叫了“大姨妈大姨夫好,持盈姐姐好,你们家真好看,人也好看”,惹得原本尴尬的送礼场景变得轻松起来。
妈妈偷偷捏她的脸暗赞她做得不错,祁凡反摸妈妈的手,也暗示她不要太紧张。
一阵寒暄过后,姨夫邀请祁凡的父母进书房谈话。持盈姐姐笑眯眯地过来牵祁凡的手,拉着她进自己卧室。
姐姐是真热情,虽然不常见面,可每次她都会摸摸祁凡的头说你怎么又长高了,是不是乖乖地吃了鸡蛋。
祁凡是讨厌蛋黄的,仅次于喝奶粉,可妈妈为了节约早餐时间,竟然把奶粉和蛋黄混在一起,搅两下就强迫她喝下去。
这种痛苦回忆伴随了祁凡很多年,以至于一想起蛋黄奶粉就哆嗦。
但持盈姐姐弯着明晃晃的月亮眼,声音清和,像水面上荡过的芦苇丛,这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说自己不爱吃鸡蛋了。
“当……当然。”
这谎撒得毫不犹豫,但在姐姐面前,祁凡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
姐姐的卧室里有一架钢琴,她鼓励祁凡弹一下试试。无奈小短手连八度音都够不着,只能“叮叮咚咚”弹首音乐课上学的《两只老虎》就作罢。
“挺有天赋的嘛。”
持盈永远在给妹妹捧场,“听说你要来松鸥念书了?下次来,我教你弹别的曲子。”
“好啊。”祁凡点点头,脸上洋溢着向往的笑容。
“姐姐,这是什么啊?”
吃着持盈桌上的小饼干,祁凡对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机器露出新奇的神色。
“这是电脑。”
“电脑是什么?”
具体要怎么解释,持盈也犯了难,“你就理解为一个可以和朋友聊天看电影的工具吧。”
“这么神奇啊。”
乡下的学校没有微机课,一想到小表妹往后来城里念书,难免面临课上连开机都不会的困窘,持盈很好心地靠过来,蹲在主机旁教祁凡开机,以及如何操作鼠标和键盘,并用拼音打字。
小姑娘很聪明,在姐姐的指导下,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操作方式。
眼看时间还早,持盈搬过凳子与祁凡并排坐下,“现在你想用电脑做什么都可以,你想和同学聊天吗?”
芒种他们肯定没有姐姐所说的QQ号啊。
祁凡摇摇头,“可以看连续剧吗?”
“当然可以啊。你想看什么?”
“《欢天喜地七仙女》。”
姐姐正在喝水,险些呛到,心想现在的孩子真早熟,自己这么大的时候难道不是在看《西游记》吗?
的确,《欢天喜地七仙女》并不是拍给小孩子看的,可在那个影视资源极度缺乏的年代,除了动画片以外专门拍给孩子看的连续剧乏善可陈。《还珠格格》《射雕英雄传》这些片子播放的时候,往往是一家人围坐一起,边吃花生边讨论剧情。
爸爸特别喜欢乔峰,越看越有同病相怜的味道。以至于多年后《爸爸去哪儿》播出的时候,他火速成了康康的“爷爷粉”。
妈妈则比较喜欢感情戏,为宋慧乔和宋承宪哭得眼泪汪汪。还往往找个由头把祁凡支开,好让女儿错过亲热镜头。
祁凡始终坚信,无论吃多少苦,主角总是会取得最后胜利。《蓝色生死恋》却推翻了她长久以来的信念,告诉她悲欢离合也是真实存在的。
那是一种附属在柴米油盐上的精神欢愉,因为稀少而弥足珍贵。十年后,谁还和父母一起看连续剧啊,都是拿着手机各玩各的。
七仙女的故事起源于神话传说又进行了艺术加工,所以不只是七仙女紫儿违背了天宫律令与凡人相爱,每一位仙女都渐渐爱上凡人,渴望自由恋爱。
“凡凡最喜欢哪一个仙女姐姐啊?”
“紫儿吧。”祁凡盯着漂亮的女演员,由衷地说,“紫儿她最好看啊,而且是女一号,大概不会死,获得幸福结局的可能性也比较高。”
“可是我喜欢绿儿。”
持盈剥好橘子,掰一半递给妹妹。
“姐姐怎么会喜欢绿儿呢?”
祁凡不解,“我们同学都喜欢紫儿的,每次进行角色扮演,大家都想当紫儿的。”
——角色扮演?看来还是小女孩儿啊。
姐姐温柔地笑起来,“凡凡,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说自己是绝对主角的。你经历一些人,也被一些人经历。其中所处的角色总会变化,不存在所谓针对某个人的悲惨收尾或ng的。”
“简单来说就像是绿儿,她对鱼日一见钟情,可没办法,在鱼日早期的世界里,红儿才是女一号。他只在意他,别人不过是配角。但绿儿不在意,她不把自己当主角,她只想着‘我有痛快过,无论你有没有感动,我都不后悔了’。”
“那姐姐呢?”
祁凡吃掉最后一瓣橘子,问她。
“如果姐姐是绿儿,喜欢上一个……”她犹豫着措辞,“不会有好结果的人,或者比绿儿还要惨,类似杨康和穆念慈,对方是反派,姐姐会后悔吗?”
持盈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随即笑起来,带着浅浅的梨涡,仿若这是个非常甜蜜的问题一般。
“我不会后悔。”
“可是……鱼日喜欢过两个人,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
姐姐听后诧异地说:“现在的小朋友都这么懂爱情的吗?那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呢?”
祁凡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喜欢两个人呢?”
小姑娘也觉得自己为了“不喜欢”而“不喜欢”有些强词夺理,声音低下来。
“姥爷教我背的嘛,‘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持盈终于开始认真审视一脸单纯懵懂的小表妹,她怀疑对方是在假装单纯扮演懵懂。弹钢琴也好,看连续剧也好,祁凡并不感兴趣,只是眼下所处的场合,面对一个热情的姐姐,她知道哈哈大笑比矜持微笑更有效。而惊喜地问东问西也容易满足自己自幼在城里长大的虚荣心。
姐姐觉得很心疼。
提前懂事,不如不懂事。
“凡凡,要不咱们不看了,聊会天吧。”
说到聊天,具体说些什么两人也无从开始。
祁凡靠在姐姐的书桌边,发现桌子上堆满了草稿纸,但深深浅浅的却不是算术题演练,而是一个单词。
英文单词,祁凡念不来,只能问姐姐,这是什么?
姐姐破天荒露出害羞的神色,支吾着说,是个人名。
“是姐姐喜欢的人吗?”
——看来要少和早熟的小姑娘打交道啊。
持盈扶额,透过指缝露出小姑娘八卦兮兮的神色。她有点后悔今天讲这么多人生爱情哲理。
所幸拥有朴素爱情观的祁凡非常贴心,她很快就察觉到姐姐脸色泛红,于是放弃追问,而是念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诗句。
“玻璃晴朗,橘子辉煌。”
姐姐没听清,感觉挺押韵,以为是哪首小学课本里的儿歌。
——只当救场工具了。
她摸摸祁凡的头,把桌子上的钢笔递给小姑娘,“你能把它写下来吗?”
“嗯。”
“玻璃”两个字是一起学的。
“晴朗”——天气预报里会经常出现。
“橘子”味道的汽水,她得攒好几天的钱才能喝一次。
“辉煌”——火光相伴而生,笔中似乎有怪力乱神,以致她总搞混它们的偏旁。
四个词组,没有一个复杂的字,连在一起,却像是造句时挑错了词。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呢”
持盈把这句诗重新写了一遍。姐姐的字秀气婉转,还原了诗歌的本来面目。自己写的,倒像是年画上小鬼狰狞的脸。
她摇摇头,觉得羞赧。生怕姐姐以为自己刻意卖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没必要不好意思。”持盈摸摸小表妹的头,“很多诗句在创作伊始,仅仅是为了卖弄风雅啦,冲皇帝发牢骚啦,或者博得心上人一笑。”
“可姥爷说,诗歌是伟大的啊。”
姐姐永远柔软得像一片云。她从高高摞起的教参里,抽出一本厚厚的中考语文总复习,翻到古诗词鉴赏那一章。
“你看啊,诗歌只有短短几行,可我们的分析要写那么多。”
持盈捻起厚厚的几十页诗歌鉴赏习题,有点无奈。
“咱们课文里有老杜忧民,小杜落魄载酒,柳七郎可怜兮兮地去了浮名。他们满腹牢骚地写着藏头诗,哪能顾及后世的学生要逐字逐句地分析,他们对皇上由来已久又半遮半掩的心事——”
“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吗?”
“什么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快召老子回京!”
姐妹俩齐齐笑出声来。祁凡脑子里回转了几首背过的诗,确实是这么回事。
风扇吹得纸张哗啦哗啦翻动。待它偏向一侧去了,那些扬起又落下的诗句,被夏天拽住了脚跟。
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高骈《山亭夏日》
风扇又转过来,生怕那些绝句落地生根。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也是个夏天。高骈高骈,这名字真好听。可姥爷总说这些田园诗人,杨万里啦,谢灵运啦,少了点立论的底气。”
持盈正对着风扇坐下,和妹妹并排。
“他越是这么说,我反倒对这些没听过的诗人感兴趣。等我念到杨万里的‘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纱窗’时,简直欢喜的不得了!”
姐姐的水蓝色的睡裙被风皱起波纹。她顺着纹理抚平,于是那些船就靠岸停好。偶尔刻意骚动,引她伸手。
“不知道你读过这首诗没有,《临安春雨初霁》?”
祁凡点头。于是姐姐在黄昏里微醺,像个诗人,或是诗。
“我打过那么多仗,喝多那么多酒,京城来来往往走了许多遍,却依然可以在初夏的午后长长地睡过去,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
祁凡听着,只觉得平日里高高低低的心事,有了坚实的质感。那些云朵飘摇了太久,终于顺势下落土地,稀里哗啦,拍碎西瓜。
酒醒后,是天色将晚,昏沉低垂的暮色里,闲看儿童捉柳花。
不知名的诗人。乱世零星记载的朝代。除了“表达对夏日的喜爱”外,多余的曲折低回一点也没有的诗句。古籍拓印了一两首,剩下的,被田间少闲月的农人白捡了去,细碎与安宁,尽是荠麦青青。
他们寓居在小小的别院或友人的山庄,枕着黄昏,恍然一宿清宵。无妻妾之扰,亦无棋声惊昼眠。就穿去年上元节在街市买的素缎吧,紫苑更迭,满船清梦,会有温和的风送我两句闲诗。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很多年后想起,确实是难得的光景。
姐妹俩还说了许多话,没有装在套子里故作神秘,是推心置腹的那种。
祁凡因想着见面机会难得,故又絮絮叨叨讲了好几个故事给姐姐听。
但到底说了些什么,她毫无印象,只记得回家前,姐姐送他们到小区门口,微微笑着俯下身,同她耳语。
“没有人一开始就打算伟大的。渺小堆砌,才造就了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