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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手表,还有七分钟。
看看天空,太阳花亮得刺眼。
九月明明是秋老虎的天气,今年却适逢热浪,高温延烧到了九月末依然不放过人。
探完了庭院中的天色,他步伐一转,绕进主屋旁的小室。
小室的三面墙是透明玻璃,尽纳户外明光。
“撑着点,小宝贝。现在房子尚未盖好,只好委屈你窝在这个鸽子笼里。”
“你也乖,好好长大,要长得跟姊姊一样美。”
“你别调皮了,少喝点水,否则会生病的。”
从一个强壮的男人口中,吐出如此轻怜蜜爱的低语,包准羡煞所有心头怀春的少女。只可惜,接收这些关怜的主角是一盆向日葵、一盆新品的香水玛格丽特、及一株花座型仙人掌。
小温室里显得有些拥挤,七坏不到,却摆放了超过二十盆的大小盆栽,在未来两个月新家整建期,大家都要窝在这里一起共患难了。
这些盆栽不只是寻常盆栽而已,有许多株是他分枝栽培的母株,很有革命情感,就像他的家人一样。
约略整顿了几盆大型植物,再看看手表。嗯,已超过三分钟了。
他的眼睛开始往室外瞟。
手下又开始整理几盆正实验育种中的花卉,心神在飘移
最后,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今早投进信箱的小纸条:钟大哥:我来了,早上八点,去上课前,你不在。
我走了,下午三点,下课以后,再来。
仙恩
真是言简意赅。
他不禁摇头微笑。
这娃儿是什么事这么急着找他呢?弄得他跟着也毛躁起来。
不可否认,自己很欣喜于她的来访。她的一举一动总让他觉得说不出的可爱,很期盼每一段与她相处的时光。
她的可爱不是那种小女航的,毕竟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如果还在装可爱,未免令人毛骨悚然。
她的可爱是一种很俐落灵透的感受,如同含露初绽的小野花,眉宇间总是藏着盈盈笑意,鲜活动人。
每当两人谈起天来,她时而调皮调皮,故意说一些他听不懂的新新人类语言捉弄他,时而正经严肃,对动植物的关爱令人深深动容。
因着她是他少年时期,唯一甜美的片段,他便格外对她另眼相待吗?或许是吧。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又硬撑了几十钟,俏人儿尚未现身,他放弃了。洗干净手上的尘土,出门去。
他一如以往,舍门口的康庄大道,从侧面一排矮丛之间穿过去,绕过几株柏树,人未踏出小树林外,一声声怒气十足的斥骂便传入耳中。
“臭小孩!臭小孩!臭小孩!”
啪!啪!啪!“呜我要跟我妈妈讲,呜”
“你还敢恶人先告状?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啪!啪!啪!“呜对不起啦,我下次不敢了啦,呜”
“跟小白道歉!”
“为什么?它只是一只癞皮狗,又听不懂。”
锺衡抬起头,无语问苍天。
这一幕还真是熟悉呀!为什么十多年前和十多年后,他每经过公园,都会看见她在修理小男生?
“你还敢回嘴,好,再赏你几记无影神掌。”
“哇!不要了啦!对不起,对不起啦!”
唉,再不出去解救,要出人命了。
他叹了口气,慢慢踏出凉荫,朝公园中央的石椅子踅过去,五、六只颜色各异的狗儿,或坐或站,散在四周的草坪上。
仙恩把调皮的男孩按在膝盖上。这小表刚才居然拿了锈铁钉想逼小白吞下去。小小年纪就这么狠恶,长大之后怎么得了?
“你下次再敢欺负小动物被我看见,我就去学校告诉你们老师。”
忽地,一阵黑影挡住晒煞人的炽阳。
打人的人,与被打的人,同时抬头看看来者何人。
一道背着阳光的巨型剪影杵在他们身侧。来人一脸严肃,浓眉合着杀气,正“恶狠狠”地瞠住他们两人。
“你们”坏人才刚说出一个发语词。
“哇”小男嚎地放声大哭“妈妈,爸爸!救命啊!有坏人!坏人要绑架我!”
他猛然挣脱了仙恩的掌握,一溜烟狂奔而去。
坏人?绑架?锺衡不可思议地瞪着他离去的方向。
“我是来救他的。”居然这样回报他!
仙恩大笑出来。“你怎能怪他呢?连我第一次遇到你都被吓住了,你皱眉不笑的样子实在像极了角头老大。”
“真是多谢你了。”他干涩地说。以后要记得时时提醒自己,把笑容粘在嘴上。
“绑架犯,天啊!果然很像。”她爆出很没气质的狂笑。
年轻鲜活的气息从她四肢百骸辐散出来,恍然间,竟不知是阳光照亮了她,抑或她染亮了阳光。
“每次遇到你,你总是在替猫猫狗狗的主持正义。”他轻语。
“每次?”
他马上回过神来,轻描淡写地带开话题。
“你今天不是有事来找我吗?”
“喔,对了。”她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来,我先帮你介绍几个朋友。”
堡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宛如孩子王,回头向几只散开的狗儿召唤。
“小黄,小白,小黑,小花,皮皮,你们统统过来。”
几只狗儿早被太阳晒得眼花撩乱,隐到树荫下避暑了。一听到带头老大的招呼,精神大振,砰砰通通地全跑到他们跟前来,五只一字排开,如同行军一般,直挺挺地坐下。
锺衡发现它们看起来不像一般家犬,脖子上却都挂着预防接种的狗牌,鼻子湿润,眼睛明亮有神,看起来显然照顾得极好。
“小黄是四年前逛来我们社区的;小白两年前来的;小黑资格最老,社区还在打地基的时候,它就来了;小花是小黄带来的,皮皮是社区一户可耻的居民搬家时丢弃的。另外还有三只叫蛋蛋、豆豆和大福”
“等一下!”锺衡被一长串狗儿流浪史冲得头晕眼花。“它们和你今天想找我谈的主题有什么关联?”
说时迟,那时快,仙恩在狗阵容里东推右挤,陪它们一起坐在地上,当场他的身前眨着六双水汪汪的大眼,每双眼睛都满怀期盼的冲着他瞧。
锺衡被他们呃,或是它们?她们?总之,他被这群杂技团看得手臂泛鸡皮疙瘩。
“如你所见,小黄它们是一群被人类狠心丢弃的流浪犬,来到我们社区之后,重回了人类关爱的怀抱。”(寻爱制作)她两只纤手按在胸口,以着传教士的感性口吻诉说。“这几年来,我们社区一直将小黄它们放养在出入口的空地上。”
“在我的空地上?”他不可思议的叫。
六只动物一起瑟缩了一下。
他们六个就像童话里即将失去家园的小孩,而他呢?负责扮演那个无恶不作的大地主。这太荒谬了!
“我们当然知道那块空地是你的,我们也不会跟你抢,我们只是嗯,你知道的,这块公园的地也不小”万般哀告变成一记乞怜的眼波。
谤据她一个多礼拜的观察,对于锺衡,走软的绝对比来硬的有用。
“公园是我未来的温室,比我自己住的房子更重要,而你居然想打它的主意?”他的脸色阴沉无比。
她挺直了身体,两只小手恳求地握在胸前。
“我只是要求你分给我们一点点点点”她的拇指和食指比出零点五公分的距离。“的空地就好。”
“这一阵子,所有狗狗都住在哪里?”
“我家院子里,可是院子只有三坪不到,要收容八只成犬,空间根本不够,我只要求你分一小小小小点的地给我就好。”她连忙解释。“而且这座公园如此漂亮,你也舍不得把它全部铲平吧?”
“舍不得,不代表我愿意一群狗在我温室门口晃来晃去的。”
八只狗!不是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是八只!想想八只狗聚集在他家门口的情景,想想它们的味道,整个环境天!他又不是疯了。
他虽然对植物有极度狂热,对动物可完全没有推己及人的胸怀。
他不喜欢狗,不喜欢猫,从小就不喜欢。他甚至不太喜欢人!
“你再考虑一下嘛,它们可以免费帮你生产有机肥料。”
“我不要免费的有机肥料。”他断然拒绝。
“可以帮你看门。”
“我有固定的保全公司。”他很固执。
“可以当你无聊时的玩伴。”
“我已经订了花花公子。”他毫不客气。
##%%%%#若非顾及家教和形象,仙恩已开口骂脏话了。她此生还没被任何人气到想说粗口过。
“有钱人家还那么斤斤计较,会被人家笑的。”她声音不自觉大起来。“不然我用租的总可以吧?你说个价钱出来,回去我和家人参详参详,总之一定让你满意。”
顿了一顿,他反问:“谁跟你说我来自有钱人家?”
“想也知道。”仙恩伸手朝周围一挥。“能够拥有社区这块地的人,还能是平民老百姓吗?你想欺我吃米不知米价。”
“那你就错了,”他绷着脸,面无表情。“我父亲早逝,母亲是个无一技之长的传统妇女,在我小时候只能当清洁工抚养我。从我有印象开始,我的家便清贫到可以领救济金。”
咦?仙恩心中冒着许多疑问的泡泡,看他的表情不像在说谎。
“那这块地,是怎么来的?”她呐呐地问。
“你真的想听吗?”
“你说我就听啊!”“这块地原本是我外公的。”锺衡把故事背景告诉她。“他是南部典型的大地主,从小受教育不多,却深受保守的农村风气影响,他的女儿爱上一个身无长物的长工”
“不用说,我自己猜。”她举起一根手指阻止他。“女儿最后和长工私奔,地主爸爸一气之下,和女儿断绝关系,女儿也很有骨气,即使后来生活陷入艰难,也不曾回家向父亲开过口。”
“大致上都对了。可是我母亲没有回家求外公,和骨气无关。”他仍面无表情。“我外公虽然未曾受过太多教育,却对门风、名节这些事格外看重,我母亲若回家求助,也只是自讨没趣。”
“后来你外公为什么把地送给你?”她换了个坐姿,干脆舒舒服服地盘坐在草皮上,听起故事来。
“因为在我二十岁那年,我和母亲筹到一些小钱,跑到花莲种花,这些年下来小有一些成就”他续道。
“种花能有什么成就?”仙恩插口。
她没有贬低花农的意思,天知道她自己就是植病系学生。只是,在台湾以商业和科技挂帅的市场里,其它产业都算边际营生,极少有异军突起的大艺业。
锺衡停顿了一下。话题怎会跑到这方向来?
他烦躁地扒了扒小平头,只好再向她解说一下自己的事业。
“你听过balance工作室吗?”
“学园艺或植物这行的人,如果连balance的名头都没听过,顶好改行去卖炸鸡了。”她挥挥手。“balance是一个闻名国际的植物改良技术团,拥有高度的专业和技术,成功改良了许多植物的dna,完成许多甚至被国际植物学界视为不可能任务的新品种,事实上,他们的研究已经不单纯是植物界的事,更涉入了生物界的领域慢着,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替balance工作吧?”
“我并不替balance工作。”
“那你没事干嘛提起他们。”
“我就是balance。”
世界一片静默。
他他刚才说他就是“balance?”噢,她一定听错了。
仙恩甩甩头。“你再说一次。”
“我就是balance。”他配合地重复。
“你就是balance!”尖叫声爆出来。他就是她从大一开始崇拜到大三的偶像?老天爷!“你是说,balance不是一群人?”
“我手下当然有其它工作人员。”但他才是balance头脑。
她火速回头,仿佛期盼一群穿生化衣的外星人会从哪个角落冒出来。
他叹了口气。
“我的实验室在花莲。”这女孩绝对不适合当一个赌徒!
“喔,天哪我的天哪”她扶着额头,震惊地跌坐在草地上喃喃自语。“balance的龙头老大居然就站在我眼前,还曾经跟我握过手,说过话?喔,天啊!请问大哥,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我有没有荣幸恰好是你学妹?”
他的嘴角一抿。“我的学历只有高中肆业。”
“怎么可能?”植物改良是极专门的学问,绝非普通高中生可以掌握得来。
“不要太相信学历的迷思,你以为那些苦心改良水果品质的果农,人人都有一纸硕士或博士证书吗?”他语气中不自觉露出嘲讽。
“噢,对不起。”被他这一说,仙恩登时觉得汗颜。
“我在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自修苦读,再加上几所国外函授学校的补习,学到不少专业知识。后来在花莲成立工作室,在不断的失败当中,累积更多珍贵的资讯。”他谆谆教诲。“有时候,经验法则比教科书重要多了。”
当你被囚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每天唯一可做的事情只是如何挑衅别人,或避开别人的挑衅时,你会发现阅读成为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四年的时间足够你读完别人八年份的书。
“是,是,受教受教,钦敬钦敬。”她赶紧拱手作揖。
虽然对他的说法仍然存有许多疑问,为了怕交浅言深又误触他的地雷,她很明智地避开学历的话题。
锺衡觉得她的反应很好笑,脸色终于松缓下来。“总之,我的植物改良工作小有成就”
仙恩闷哼一声。“这位先生,您真是太客气了。”
他是“balance”的大脑耶!培育出无数国际名株的植物改良专家,在园艺植栽界随便跺个脚都会地震的人耶!如果这样只能称之为“小有成就”她们这种未破壳而出的米虫学生都只能去堆肥了。
“九年前,我外公过世时,balance还未打出如此响亮的名号。”他好笑地横她一眼。“他这一生都对我母亲极不谅解,但在寿床上,多少是感叹没能好好照料这个女儿的。因此,他将遍布在南台湾的几大片农地留给儿孙,却将唯一一块台北市的精华土地留给了女儿。”
“他那些儿孙岂不是气死了?”
“岂只气忿?”他想到那延续数年的讼争、中途母亲的死亡,额侧就生起一阵涨痛。“我们的官司缠斗了好几年,土地才终于名正言顺地传到我手上,当时我手头很紧,所有资金全投入balance里头,正好有建商找上我谈改建成住宅区的事,两方一拍即合。”
“当当,晚翠新城便诞生了。”她替他配乐。“好吧,就算你并非出身富裕,是自力苦学的成功人士,可是你现在腰悬万贯总是不争的事实吧?”
“所以?”
“所以你捐献一小块地方出来,回馈乡里,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
被他冷冷一堵,仙恩登时张口结舌。
“这位先生!”她从草地上跳起来。“我刚才顶着大太阳,陪你聊了几里长的血泪成长史,这就是你回报我的方式吗?”
软求不成,想来硬的了。他的心里其实觉得很好笑,脸上仍不动声色。
“原来你听完我几里长的血泪成长史,只是为了向我套交情、讨恩惠?”他慢条斯理垂下手,几乎是立即的,一根湿润的舌头舔上他的手指。
“小黄,退下。”仙恩被惹毛了,低斥他身前那只大狗腿。“你舔他有什么用?他非但不会同情你,还会反咬你是为了套交情才过去舔他的。”
“我分得清谁是真心诚意,谁是另有企图。”
喜爱她归喜爱她,锺衡仍然有自己的原则。而他最大的原则就是没有任何原则可以侵犯他的工作原则。
想把流狼狗放养在他宝贝的温室旁?门儿都没有!
“以前我老觉得看到你很有亲切感,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是彻底看错了。”她拚命跺脚。
“亲切感?”他眼中有一抹神采飞快闪去。
“没错!后来我终于搞清楚为什么了,因为你长得像一头牛!”
那抹戏谑的笑不见了,眼中诡异的神采更盛。
“没错,不要怀疑,就是牛!就是那种走路、吃草都慢吞吞,任劳任怨,克苦耐劳的大黄牛,我最喜欢的动物之一。”她用力吹开额前的刘海,小脸气得都红了。“可是我现在终于明了,你不只长得像牛而已,连脑袋都像牛!”
那抹光彩消失,戏谑的笑容跳回原位。
“大家都是在道上行走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既然你不肯与我方便,那”她两手抱拳,忿忿一揖。“他日江湖相逢,另见真章。狗狗,咱们走!”
“汪!”
一人五犬同时行动,目标右后方,踩着戏剧性的脚步,浩浩荡荡退场。
道上行走?江湖相逢?他的小仙仙在这十四年之间,到底都读了哪些书?女儿家不都喜欢看一些少女漫画、罗曼史吗?她是金庸古龙看太多了吧!
锺衡噙着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来他之前的想法是对的,现在的e世代,真的比外星人还要难以理解。
“必先辛苦播种,方能欢快收割”才是他的人生哲学,用来律己与律人都一样。
他的人生是自己一路苦上来的,所有成就全靠自己这双手拚命挣取,他做得到的事情,没有理由旁人做不到。
虽然没能帮上她的忙,心中有些强意不去。但她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该是时候学一学“人情”与“义理”并非那般容易的事情。若只靠三言两语就能讨来一块价值不菲的绿地,天下间便处处是白吃的午餐了。
外表朴实是一回事,本质上的他是个精于计算的人。
他深呼吸一下,让叶绿素的味道渗透进肺脉里。风儿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拂弄得人心旷神怡。
他微微一笑,负着手,慢条斯理地踅回自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