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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一个黄昏,我记得那天河滩上的水鹤特别多,沿着水面低低地滑翔,在一片耀眼的绿中拉出一尾又一尾炫目的雪白。我像之前千百次的吸水一样,一沉腰,一顿足,一提气,竟然牢牢地咬住了一股冰凉。我把嘴里的水来回渡了渡,又把它轻轻地吐到掌心里,不错的,我把水吸上来了。看着掌心的一窝清澈,我恍若隔世,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心窝子里上下翻滚,喉咙慢慢就变得硬硬的了。我撒腿疯了似的向师傅的土墙小屋跑去,跑到院子里,师傅正坐在屋檐下编苇席。
吸上来了。我一字一顿地说。
本来以为师傅会笑一个,然后点点头,说这下你可以吹上唢呐了。但不是这样的。师傅听我说完,从脚边堆积的芦苇里挑出一根最长的,掐头去尾递给我。我把芦苇秆立起来,比我还要高,我疑惑地看着师傅,师傅依然认真地低头编着苇席,半晌才抬起头对我说,去啊!继续吸。
四
到土庄两个月零四天,蓝玉来了。
蓝玉来的头天晚上,土庄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得床来,看见院子里跪着一个男娃子。他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衣裤上沾满了黄泥。在他的身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也披着一身的潮湿,他两个手不停地搓着,眼睛跟着师傅转。这个时候,我的师傅正在牛圈边给牛喂草,他大把大把地把青草扔给圈里的牛,还在院子里过来过去的,就是不看院子里的蓝玉和他的父亲,仿佛院子里的两个人只是虚幻的存在。我看出了蓝玉父子的尴尬,想起自己刚来到这个院子的情景,就有些同情院子里的人。
这个时候,蓝玉抬起了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一脸黄泥的蓝玉也笑了。他的笑意很薄很轻,仿佛往湖面上扔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子荡起来一层涟漪。好多年后蓝玉还在对我说,他说当时跪在泥水里的他都有了天地崩塌的感觉,他已经打定回家的主意了,不管他的父亲同不同意他都准备回家了,就是因为我的那个微笑,他留了下来。
师傅同意收下蓝玉,是在蓝玉的父亲两个膝盖也重重地跌落在泥地里后。当时师傅正抱着一捆青草往牛圈边去。那个异样的声音至今还犹然在耳,我看见蓝玉的父亲两腿一屈,接着他面前的水被砸得稀烂,咚,一个院子都颤抖起来。师傅回过头就僵在那里了,然后他说你起来吧,我可以试试他是不是吹唢呐的料,不行的话,你还得把娃领回去。
和我相比,蓝玉的测试多出了好几项内容。除了吸水,还有吹鸡毛,师傅把一片鸡毛扔到天上,要蓝玉用嘴把鸡毛留在空中,一袋烟的工夫不能掉到地面。还有就是打靶,含上一口水,对着桌上的木牌,在四步外的距离用嘴里的水把木牌射倒。我很为蓝玉担心,因为我连一瓢水也是吸不完的。
蓝玉轻描淡写地就完成了测试,不仅我惊讶,连师傅都有些惊讶了。虽然他把这种惊讶包裹得很严实。当蓝玉把桌上的木牌射倒后,他的两条眉毛很迅速地彼此凑了凑,眉间也多出来一条窄而深的沟壑。我至今都承认,我的师弟蓝玉天分比我要高得多。
蓝玉留下来了,和我住一张床。师傅还郑重地把我介绍给了蓝玉,说这是你师兄,师兄师弟,就要像亲兄弟一样的,懂不懂?蓝玉点了点头,我也点了点头。
晚上蓝玉在床上问我,吹唢呐好玩吗?我说不知道,蓝玉惊讶地翻起来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是都来两个月了吗?我说我还没吹上一天的唢呐呢!那你在干啥?蓝玉问。喝水,喝河湾的水。我答。
打蓝玉来后,土庄的河湾边吸水的娃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土庄人从河湾过就大声说焦三爷又收徒弟了,焦家唢呐班人强马壮了。
在我们吸水的这段日子里,师傅和他的唢呐班共出了十多趟门。整个无双镇都跑遍了。我和蓝玉还认识了焦家唢呐班的师兄们。我的大师兄年纪和我父亲差不多,师傅让我和蓝玉叫他大师兄,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是个满脸胡须的大人。我们怯怯地喊罢,大师兄摸摸我们的脑袋,然后看着师傅笑笑。师傅说磨磨都能出来。大师兄又笑一回,他笑的时候嘴咧得很大,胡子满脸跑,他把唢呐凑到嘴里,唢呐的苇哨和铜围圈就不见了。
接活后出门的前一晚,焦家班照例要吹一场的。院子里摆上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师娘煮好的苦丁茶和炸好的黄豆。师傅和他的徒弟们散坐在院子里,大家先聊一些家常。聊家常的时候有一个人声音最大,说话像打雷,他是我的二师兄。据师娘讲,二师兄是师傅最满意的徒弟,天分好,也刻苦,特别擅长吹丧调,能在灵堂把一屋子人吹得流眼抹泪。聊一阵子天,师傅就咳嗽两声,众人会意,各自从布袋子里抽出唢呐。第一步是调音,看看唢呐音调对不对;然后师傅起调,如果接的是红事,就吹喜调,喜调节奏快,轻飘飘地在院子里奔跑;如果接的是白事,就吹丧调,丧调慢,仿佛泼洒在地上的黏稠的米汤。等到师傅独奏的那一段,我和蓝玉眼窝子都有了一窝水。
无双镇大部分人家接唢呐都是四台,所谓四台,就是只有四个唢呐手合奏;比四台讲究的是八台,八台除了四个唢呐手,还有一个鼓手,一个钵手,一个锣手,一个钞手。八台不仅场面大,奏起来也气势非凡。师娘告诉我,如果练的是八台,土庄的人都会来,聚在院子里,屏声静气地听完才散去。毕竟八台一是难度大,二是价钱高,一般人家是请不起的,土庄人近水楼台,运气好的话一年能听上一两回。我又问师娘,有比八台更厉害的吗?师娘笑笑,说有,我问:是什么?
《百鸟朝凤》,师娘答。
怎么个吹法?我问。
独奏!师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肃穆。
独奏?谁独奏?我和蓝玉惊讶地问。
夜风撩着师娘的头发,她的表情像一本历史书,好久她才说,当然是你们师傅。
五
三个月了,我用一人多高的芦苇秆把河湾的水吸了上来。可我还是没有吹上唢呐。师傅只是让我和师娘下地给玉米除草。土庄六月的天气似乎比水庄的要热得多,我们水庄这个季节都是湿漉漉的。在玉米地里,我对师娘说土庄不如水庄好,我们水庄没有这样热,师娘就哈哈地笑,笑完了说游家娃是想家了。中午收工回家,经过河湾的时候,我的师弟蓝玉扎着马步在河湾上吸水。蓝玉是有天分的,他才来一个月,就接到师傅递给他的一人多高的芦苇秆了。我到这一步比蓝玉整整多用了一个月时间。
吃完晚饭,蓝玉去刷碗,自从他来了以后,刷碗这个活就是他的了。刚开始我还觉得好,想终于可以不用刷碗了。可没过两天师傅对我说,跟你师娘下地吧。才下了半天的地,我又想念刷碗了。蓝玉刷碗的声音特别响,刷碗这活我是知道的,磕磕碰碰发出些声响是难免的,但绝没有这样大的声响的。连提个水壶,蓝玉都要弄得惊天动地的,一弓腰,就发出咳的一大声,仿佛他提起来的不是一个水壶,而是一扇石磨。很快,蓝玉就从厨房出来了,他甩了甩两只湿漉漉的手,眼睛看着师傅和师娘,他的意思是告诉我们,该他的活已经干完了。
蓝玉得到了师娘的夸奖,师娘说蓝玉刷碗动作比天鸣麻利。顿了顿师娘又说,麻利是麻利,但没有天鸣刷得干净。
蓝玉不仅话多,也会讲。他坐在师傅和师娘的中间给他们讲他们木庄的奇怪事,师娘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连师傅一直绷着的脸都会不时舒展开来。我没有蓝玉的嘴皮子,就在旁边一直闷坐着。师娘好像看出来了,就对我说,天鸣是不是想家了,想家的话就回去看看吧。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师傅,我想是这个事情她做不了主,在征求师傅的意见。一提到回家,我的眼窝就一阵发热,我真想家了,想父母,还有两个妹妹,他们肯定也在想着我的。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傅,老半天师傅才说,早去早回。
我又回到水庄了。
以前觉得水庄什么都不好,一脚踏进水庄的地界,我发现水庄什么都好。水庄的山比土庄的高,水比土庄的绿,连人都比土庄的耐看呢。
走进我家院子,母亲正蹲在屋檐下剁猪草,父亲站在楼梯上给房顶夯草。一看见我,母亲就扔掉手里的活跑过来,她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脸,说天鸣回来了,还瘦了。母亲的手有一股青草的腥味,但我觉得特别好闻。我好久没有看见母亲的脸了,好像黑了不少。看着母亲,我的眼睛就模糊起来。
本盛,天鸣回来了。母亲对着父亲喊。
父亲没有从楼梯上下来,他弯下腰看看我,又继续给屋顶夯草。
好好的,回来做啥?父亲的声音顺着楼梯滑下来。
师傅让我回来的。我直着脖子说。
啥?你个狗日的,烂泥糊不上墙。父亲把夯草的木片子高高地摔下来,破成了好几块。
娃好好的,你骂他干啥?母亲说。
好好的?好好的能让师傅赶回家?父亲从楼梯上下来,还腾出一只手狠狠地对着我戳。你啊,你啊,你——父亲发出的声音像被他嚼碎了吐出来的。
晚上母亲给我做了一顿腊肉,还不让两个妹妹多吃,拼命把好吃的往我碗里夹。父亲在饭桌上不停地对我翻白眼,像要活吞了我似的。什么时候回去?母亲把碗里最后一片腊肉夹给我问。早去早回,师傅说的。我说。真的?父亲把头歪过来问,我点点头。这时候水庄的游本盛才笑了,还用筷子敲了敲我的后脑勺,轻轻地。我发现,这顿饭父亲的筷子一直没有伸到肉碗里,我把母亲给我的最后一片腊肉夹起来放进了父亲的碗里,父亲笑得更欢了,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月亮上来了,两个妹妹都睡了。我和父亲母亲坐在院子里,我给他们讲了土庄的好多事情。
爸,你知道唢呐除了四台和八台,还有什么吗?我问父亲。
父亲笑了笑,然后看了看母亲,母亲也笑了笑。
莫非还有十六台?母亲说。
我摇摇头,说唢呐吹到顶其实是独奏呢!你们知道叫什么吗?
这时候我看见父亲的笑容不见了,他的目光跑到月亮上去了,面容也变得复杂了。好半天他才把目光转向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你去学吹唢呐吗?
我摇头。
就是要你学会吹《百鸟朝凤》。
我惊讶了,就兴奋地说原来你也知道《百鸟朝凤》的啊!还表态说你们放心,我学会了回来吹给你们听。
没有那样简单,你师傅这十多年来收了不下二十个徒弟,可没有一个学会《百鸟朝凤》的。父亲说。
很难学吗?我问。
倒不是,这个曲子是唢呐人的看家本领,一代弟子只传授一个人,这个人必须是天赋高,德行好的,学会了这个曲子,那是十分荣耀的事情。这个曲子只在白事上用,受用的人也要口碑极好才行,否则是不配享用这个曲子的。
咱家天鸣能学会吗?母亲问。
父亲摇摇头,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母亲和我,还有天上的一轮残月。
六
回到土庄我才知道,蓝玉已经把河湾里的水吸上来了。
一回来蓝玉就兴冲冲地问我用长芦苇吸上河湾的水用了多久,我掰着指头数了数说一个半月多一点吧。我用了十天。蓝玉骄傲地说。我心里就有些神伤了,说师傅都说了的,你的天分比我好。蓝玉就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也很好的。
但是我发现我真的不好。
蓝玉吸上水后本来也和我下地的,可下地才几天,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有好大好大的雾,气势汹汹的,整个土庄都不见了。我还没起床,就听见蓝玉的尖叫声,我翻了个身,想多睡一阵子。蓝玉总是起得比我早,甚至比师傅师娘还早,为此他还得到了师傅的夸奖。说实话,我也想像他那样起得早的,我也想得到师傅的夸奖的,可我就是起不来,硬着头皮爬起来也是昏昏沉沉的,好一阵子满世界都在乱转。到后来我索性不起来了,夸奖也不想要了,只要让我多睡一会儿就阿弥陀佛了。
起来,快起来,土庄不见了。蓝玉跑进来摇我。
嗯!我咕哝一声,没理会他。
天鸣,土庄没有了。他干脆把我的被窝抱走了。
无奈,我只好起来,走到屋外我才发现土庄真的不见了。
那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大的雾,天地都给吃掉了,连站在我面前的蓝玉也消失了。一眼的白,那白还泛着湿。我没有见过有这样气势的大雾,呼吸都不顺畅了。我凑近蓝玉,他正用两只手拼命地捞悬在空中的白,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被自己拉出来的丝给网住了。
你们两个进来。师傅在里屋喊。
我和蓝玉折进屋,师傅说今天雾大下不了地了,正好我有事情要交代。
师傅从床下拉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子,他打开箱子,我和蓝玉都凑过去看,屋子里光线不好,只能看个大概,反正里面都是唢呐,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唢呐。师傅弯下腰不停地翻检着箱子里面的家什,挑啊拣啊,终于,他抽出了一支略短一些的唢呐,把唢呐放进嘴里,唢呐就发出长长的一声——呜。师傅直起腰来,把唢呐递给我身边的蓝玉,说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下地了,专心吹唢呐吧,先把它吹响,我就教你基本的调儿。
蓝玉当时的样子我都没法子形容,接过唢呐的那一刻,昏暗的屋子里竟然划过两道亮光,那是蓝玉眼睛里出来的。我看见蓝玉握着唢呐的手在轻轻地抖动,然后他笨拙地把唢呐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唢呐就放出来一个闷屁,又一鼓,又出来一个闷屁。
我想师傅接下来该给我派发唢呐了,说不定是支长的呢,比蓝玉的长。我就定定地盯着师傅的手,希望他能抓住一支长的唢呐不放,再放到嘴里试一试,然后递给我。但我是不会像蓝玉那样没有一点定力,当场就放几个闷屁显摆,我会找个没人的地头悄悄放。
师傅是拿出了唢呐,拿出来还不止一支,拿一支出来,他先是吹吹,然后卷起袖口拭擦一番,又放回去,又捡起一支吹拭一番,照例又放回去。我眼珠子都瞪直了,总是希望下一支就是我的,开始看见短的还害怕,怕他递给我,我想要一支比蓝玉长的。可随着箱子里翻剩下的唢呐越来越少,我的心就开始绷紧了,想短的也成,就是拇指长短的我也收。
“砰”的一声,师傅合上了他的箱子。
我没有吹上唢呐。晚上我对蓝玉说我要回家了。蓝玉说你不是刚回过家吗?我说我不想学吹唢呐了。我现在才知道,师傅其实是看不上我的。
土庄的夏天是没有水庄的好看,可土庄的秋天却老有味儿了。土庄的山是小了些,可山上都有树,种类也繁多,常青的松和落叶的枫抱在一起,夏天还是整齐的绿,到秋天枫树就醉了。就这样,一个一个红绿间杂的山丘一排儿地往远方去了,像一排生动的省略号。我背着行李顺着省略号一直走,边走边哭,我悲伤极了,来土庄都这样老长的日子了,我就是吹不上唢呐,却成了焦家的长工。又想我连唢呐都没有摸过就回到水庄,水庄人肯定要笑我了。还有,我最担心的还是父亲,我这样回去倒不是怕他揍我,我是怕他会活活气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