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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你这种货色,一辈子只配吃我师徒的鞋底泥!我师父就算不在了,江湖人却永远记得,你鹿别驾在灵官殿前,当着睽睽众目捱了琴魔一脚,被踹得五体投地鼻血长流,跪伏战栗,便如今日一般!”
鹿别驾面色铁青,咆哮道:“小畜生找死!”喀啦一声接回左臂,十指成爪,飞也似的扑向沐云色!沐云色夷然无惧,戟指并出,一式“凿空指鹿”正面相迎。
谁知才跨出一步,忽然全身真气逆走,牙关一咬,抽搐着仰天倒栽,立时晕死过去。鹿别驾大喜:“小畜生今日难逃死劫!”
指爪箕张,径朝他腰腹、下阴插落!蓦地青衫一晃,横里一条修长背影拦路,来人后发先至,竟抢先扣住沐云色的头顶,柔劲微吐,拉得沐云色直起半身。
那人动作之快,直如流水行云,左挪右引、踢腿勾肩,啪啪几声,便将沐云色摆成盘腿趺坐的姿态,百忙中温言嘱咐:“全身放松,莫运功力!我来助你。”说话之间,一股绵和柔劲自他头顶“百会穴”透入。
沐云色全身如浸温水,来人渡入的内息与谈剑笏浑厚的纯阳刚劲截然不同,并不滞留在体内脉中,与运使“不堪闻剑”时所产生的纯阴劲力相冲,而是自头顶汩汩而入,转眼又由全身毛孔散出,把对身体内气的干预降到最低。
此法虽极耗功力,却足以将他走岔的内息逐一导引,缓慢同调,转趋一致。沐云色身子一松,通体舒畅,渐渐了恢复神智。鹿别驾看出来人正以玄门正宗的“真气透脉”之法,借自身的周天搬运助他调匀气息,施救者的耗损极巨,而且运使之际,周身毫无防备,形同裸身示人。
而两人气脉相连,偏又是一方受创、两方俱伤的局面,不禁恶胆横生:“你们这一家子都爱做好人,这便叫做自寻死路!”
去势更不消停,呼的一声,往那人背门抓落!双方仅只一步之遥,在场谁也来不及救。谈剑笏在仓促之间难以运使“熔兵手”凌空虚劈一掌,气急败坏:“鹿真人!你是名门首脑,怎干这等偷袭下作?”
鹿别驾揉身避过,一声冷笑,大袖宽袍在半空中“唰!”一翻转,须发猎猎、居高临下,宛若搏兔苍鹰:“我与小畜生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谈大人休管!”
那人闻言长叹:“鹿真人,你也害了魏师傅,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沐云色一凛:“原来是邵三爷救了我!”
他睁开双眼,赫见鹿别驾挥爪扑落,邵兰生正盘膝坐在自己身前,按说无法转身接敌,谁知邵兰生随手一挥,袍袖“噗喇喇”地像船帆鼓风,伸展成圆滚滚的一管,将角落的竹编画笼拖了过来。
鹿别驾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被画笼撞落地面,落地时微一踉跄,连忙伸手抓住画笼,欲稳住身形。那竹笼甚轻,当然支不住百来斤的身躯,邵兰生叹了口气,修长洁白的右掌穿出袍袖,挽住了竹笼的另一侧边口。
见沐云色睁眼瞧来,低声道:“收摄精神,万勿分心!情动即心魔,大悲大恸最是伤身,你离走火入魔仅只一线,我助你行功,但治本之道还在你自己。”
沐云色会过意来,闭目调息,不敢再分心。横疏影虽不会武,也看出鹿别驾的狼狈,心中暗叹:“邵三爷忒也天真。他欲周全鹿别驾的脸面,偏偏没想过人家领不领情。”
不知怎的,忽想起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出手解救岳宸风,少年那英飒磊落、毫不犹豫的利落身影,心底一阵甜丝丝的,双颊酡红,恍若微醺。
场中鹿别驾的脸上,却是青一阵红一阵,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几乎将竹笼边口抓碎,瞥见笼中的檀木剑柄,把心一横:“今日拼着得罪青锋照、流影城,也要毙了沐云色那小畜生,为清儿报仇!”
铿的一声激越龙吟,檀木剑脱鞘而出,直取沐云色咽喉!自众人入厅以来,争斗始终未及兵刃,此时何煦、钟阳见他擎出檀木剑,心念一同,双双遮护在横疏影身前。
染红霞忍无可忍,一挑柳眉,按剑跃出,清叱:“鹿别驾!你我同是来客,难道真要见血?”
一阵金铁交鸣,鹿别驾的随身八僮纷纷抽出刀剑,拦住她的去路。厅外一干金甲武士循声而来,刀出鞘、枪露尖,散成半月形围住厅门,只待二总管一声令下,便要蜂拥而入。
谈剑笏、许缁衣交换眼色,许缁衣轻搭住师妹的肩头,染红霞望了场中一眼,忽然醒悟:“看来邵三爷胸有成竹,鹿别驾讨不了便宜。此时不宜横生枝节。”
还剑入鞘,退后几步。紫星观八僮顿时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不用与“万里枫江”交手,收敛刀剑,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兰生仍是盘膝端坐,侧对着鹿别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旋绕白影,似棍非棍、忽刚忽柔,正与鹿别驾斗得激烈。
奇的是:两人的剑招虽快,居然没有交击的声响,明明鹿别驾手里的檀木剑光可鉴人,照理应该占尽上风,他却是闪避多、攻击少。
反观邵兰生的每一记虽都刺在空处,手中那丬白影却越斗越长,仿佛乳浆搅动、蜘蛛吐丝,鹿别驾越斗越是局促,渐渐施展不开。
斗得片刻,鹿别驾心头闷重欲狂,一声暴喝,一一百零八式“通犀剑法”如水银泄地、银河落霄,也不管什么拆解应对,凭着檀木剑的无匹锋锐横削竖劈,那雪练似的绵长白影被一寸寸削断劈开,绞出漫天的纸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飘落。
邵兰生手中之物转眼只剩两尺余,白芒尽去,徒留乌影。他哈哈一笑,忽于纸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转身,一点木尖穿过飘落的碎纸片,倏地停在鹿别驾的咽喉,竟是被削断的半截紫檀画轴而雪未停。绞碎的画卷持续飘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动的两人身上,肩头、发顶,腰液袖间
手持木轴的青袍书生既不逼人也不动摇,便似雪中瘦梅,形影傲然孤挺,仿佛汀洲之上、茕茕独立的苍鹭。
鹿别驾看似一败涂地,但不知为何,周身却无一丝狼狈,尽管左袖尽碎,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皙光膀,模样比方才突施暗算时更伟岸超然,仿佛一瞬间回复宗师身分,无视天地之阔,眼中只有一物。那是全心全意、专注于剑的神情。
“三爷胜券在手,何以留力?”“鹿真人于最后一刻回复清明,我不敢躁进。”鹿别驾默然良久,忽然一声嗤笑,神态虽冷,却不似怀有恶意,微微摇了摇头。“芥芦草堂的剑法,果然非同凡响。若然败在三爷手里,似也不冤。”邵兰生也摇了摇头。
“我没有胜。若全力一战,胜负还在未定之天。”鹿别驾哈哈一笑,终于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抖落一身纸屑“铿!”檀木剑入鞘捧还,稽首道:“妄动三爷之兵,尚祈三爷见谅。”邵兰生双手接过,长揖回礼:“他日若有机会,愿与鹿真人印证剑法,放手一战。”
这话在寻常武人听来,可说十足挑衅,自邵三爷口中而出,却是真心真意,浑无半分烟硝火气。
鹿别驾不置可否,远远瞥了沐云色一眼,转身大步回座。侍僮为他披上一袭宽大羽氅,又递上雪白的丝绢巾帕揩抹血渍,鹿别驾狼狈之态尽去,又回复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气度,与初入厅堂的咆哮模样大相径庭,可说是判若两人。横疏影对剑法所知有限,听邵兰生自承“我没有胜”也就是说被半截画轴残尖指着咽喉的鹿别驾,其实并没有败。
虽然不明所以,却不禁有些感慨:“三爷磊落光明,胸襟宽大,与他动手过招,连鹿别驾之流也卑鄙不起来。才打完一场,却似换了个人。”
她不知练武之人,毕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练到如邵兰生、鹿别驾这等境地,往往只求一名旗鼓相当、足以砥砺精进的好对手,只有在棋逢敌手、逼命一瞬的刹那间,才能突破方圆局限,激荡出灿烂的生命火花。
鹿别驾自成为紫星观主、刀脉之宗,乃至观海天门副掌教以来,俗念缠身,功利至上,可说是无日无之。
直到方才于漫天纸片飞雪之间,目睹那掠影分光的一剑,才重被唤醒了剑者的自觉,陡然间剑意勃发,致使邵兰生劲留三分,不敢轻进,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单论剑招之精,邵兰生可说是一路压倒性的胜利,连赢了整场剑决的九成九。
然而鹿别驾最后一瞬的无形剑意,却是超越剑招的范畴,将他练剑三十年的精髓凝炼于一,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那是无心所致,即使面对同样的对手、使用同样的招数再打过一次,也未必能够重现
光是明白这一点,已是许多武者梦寐以求的重大突破。能确实保留、反复重温那一瞬的灿烂,则又是另一层境界。等到鹿别驾能随心所欲,在战斗中任意施展那一瞬的剑意,则掌握剑道至理、晋身剑界宗师,指日可待。
鹿别驾回到座中,神情已是大大不同,冲横疏影一稽首,淡然道:“贫道适才多有失仪,还请二总管切莫见怪。”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言重了。唇齿相依,尚且有嗑碰的时候,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由来已久,手足间偶有小小误会,也不是什么严重之事,鹿真人无须介怀。”
鹿别驾点点头,湿润的黑眸紧瞅着她,颇有几分咄咄逼人。“二总管,咱们闲话休提,贫道今日前来,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人。”
他轻叩着扶手,微笑道:“二总管或许已经知道了,敝观有几名弟子,在你朱城山的地界惨遭杀害,下手行凶者不是旁的,正是一名手持万劫妖刀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