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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龙山这名字听起来气势磅礴,到了地方,谢蝉掀开车帘往外看,发现山其实并不高,只是几座连绵的山岗,山岗一面是一大片长满荒草的山地,另一面地势崎岖。
差吏在荆棘树丛里砍出一条道来,谢嘉琅和属官都上山去了,两个小吏坐在山下树荫里打瞌睡。
山脚下没有大道,马车进不去,谢蝉下了马车,走在弯弯折折的田埂上。
山坡上,有农人在耕作,草地间一群牛羊悠闲地吃着草,几个头戴草帽、光着脚丫子的牧童在田野间嬉戏打闹。
天气炎热,头顶日头毒辣,谢蝉走到山脚下,累出一身的汗。她带了酸梅汤和一些瓜果过来,请小吏们吃,小吏们道谢不迭。
等了一会儿,山上的官吏也下来了,个个晒得满头大汗,都坐在树下吃瓜果。
青阳问:“大人怎么没下来?”
一个小吏答道:“大人和老把式还在看地形,这水渠要修起来啊,一定得挖山,老把式不同意,大人让他再看看。”
谢嘉琅查过平州城的田亩册子,发现盘龙山一侧大片田地干旱,而另一面却多水灾,几次实地勘查后,他翻阅农书,请教老把式,问是否可以修建水渠、引水灌溉。
老把式说本来可行,但是平州城此地自古以来有个传说,盘龙山以前是一片平原,某次翻地龙后多出来几座山岗,这山岗里镇着风水气脉,不能随便惊动,所以水渠一直没修起来。
谢嘉琅决定要修建水渠,已经带着小吏开始画图纸,看能不能绕过盘龙山。
谢蝉抬头看了下山岗,觉得也不是很高,拿起水壶往上走,青阳和随从跟过来,手里拿了根棍子拍打草丛,怕有蛇藏在里面。
山确实不高,不过爬起来也费力,终于登上山顶,几人看树下有几块大石头,坐下歇口气。
山岗另一头有说话声传来。
谢蝉歇够了,站起身,绕过树丛,循着声音张望。
不远处的山坡上人影晃动,几个差吏、老农簇拥着一人站在一处突出的山崖上讨论着什么,日光炽烈,洒在人群最当中那身青绿色官服上,他没戴草帽,袍角翻卷塞在革带里,袖子扎起,露出的结实手臂上汗珠滚动,身影高大挺拔,侧脸线条坚毅。
谢蝉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晒的,脸上一阵阵的发烫。
青阳走到她身后,高兴地朝山坡那边挥手:“大人!”
谢嘉琅抬头,朝他们看过来,目光如电,透过让人眩晕的烈日,落在谢蝉身上。
没来由的,谢蝉心怦怦地飞快跳动,心潮起伏,身上燥热起来。
她忽然不敢和谢嘉琅对视,错开了视线。
那头,谢嘉琅似乎愣了下,朝他们走过来,其他人跟着一起。
青阳和随从把带上来的酸梅汤和瓜果送上前,众人又累又热又渴,喜出望外,坐下一起吃瓜果。
天气热,几个砍荆棘的汉子挪到大石头后面,脱了衣裳凉快。
谢嘉琅没去拿瓜果,径自走到谢蝉面前,袖摆已经放下,袍角也整理好了,脸上汗津津的,衣领扣得严实,问:“怎么到这里来了?”
谢蝉抬眸,看他鬓角都汗湿透了,把水壶递给他,“就想来看看你。”
想看看他在忙什么,是不是很辛苦,想关心他,昨天那点别扭早就烟消云散了。
谢嘉琅接过水壶,看着谢蝉,她一路爬上山,发丝有些乱,衣襟微敞,双颊晒得发红,额上一层细密的汗,鼻尖上一颗晶莹的汗珠,颤颤巍巍的,引得人想帮她拂去。
“山上热。”他紧紧攥着水壶,扭过脸,看向山岗下荒芜的山地,“别在这待着了,回去吧。”
谢蝉怕打扰他忙正事,喔一声,转身下山去。
走出几步,她回头叮嘱:“那你别累着了。”
“嗯。”
谢嘉琅轻轻地应一声,立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顺着蜿蜒的山道下山,才收回目光。
大树下,跑腿帮闲的汉子稀里哗啦啃着甜瓜,赞道:“大人和夫人感情真好,这么热的天,夫人巴巴地过来看大人!夫人生得仙女似的,还这么贤惠!”
“听说夫人家里还很阔气,夫人来之前,大人院子里只有两箱书,夫人来了以后,我们才吃得上甜瓜。”
“夫人家是怎么看上大人的?”
“大人会读书,读书人清贵嘛!”
属官听他们信口胡说,笑骂道:“你们快住嘴!那不是大人的夫人,大人还没娶亲。”
汉子挠挠脑袋,笑道:“我们都以为是新夫人呢!只是还没有过门。”
他们笑一阵,丢开这事,说起其他八卦。
石头旁,谢嘉琅拔开水壶塞子,喝了口水,清甜冰凉。
夫人?
他何德何能。
但是他没有去纠正那几个汉子,他只是沉默地坐在树荫下,久久无言。
*
谢蝉到了山脚下,顺着田埂往大道走,登上马车,道旁一群妇人说说笑笑走过,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只盖了棉布的竹篮子。
“她们这是去哪里?”
给谢蝉他们带路的老农笑着答:“给家里男人送吃的喝的,地里活多,男人回家吃饭,一来一回耽误时间,都是送到地头吃。”
谢蝉看着那群妇人。
她们走下大道,分散在田埂山地,扯开嗓子对着山坡大喊,很快,田间耕作的农人纷纷扛着锄头走下来,妇人迎上去。男人接过篮子,大口喝水,妻子为他们擦汗,夫妻俩走向有树荫的地方,坐下吃饭,乡下地方没什么规矩,有些年轻夫妻在草丛里搂搂抱抱,很亲热。
谢蝉放下帘子,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
马车在大道上颠簸,她的思绪也跟着颠簸起伏,像一锅茶汤,滚沸了又沸,不停冒出细小的泡泡,咕嘟咕嘟。
回到府里,下马车时,谢蝉昏昏沉沉,头晕脑胀。
“不会中暑了吧?”
青阳赶紧取来药丸给她服下,让她躺下休息。
大白天的,放下帐幔,屋里还是亮堂,谢蝉睡不着,院子里栽了树,罩下浓密的树荫,风吹过,枝叶婆娑,蝉躲在茂密的叶丛间鸣叫。
谢蝉躺在枕上,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谢嘉琅的气。
她想他。
想和他说说话,想和他一起吃饭,想把高兴的、烦恼的事情都说给他听。
可是他早出晚归,对她避而不见,问什么都不答。
*
下午,谢嘉琅从外面回来,青阳说谢蝉有点中暑。
他心乱了一下,立刻过来看谢蝉。
谢蝉躺在被子里想着心事,谢嘉琅推门进来,她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下意识往被子里缩,拉高被子蒙住自己微红的脸。
脚步声靠近。
眼前一亮,谢嘉琅拉开了被子,看着谢蝉,眉头紧皱,神色严肃。
“是不是去山上晒着了?”
他问。
谢蝉咬唇,没吭声。
谢嘉琅俯身,手抬起,贴在谢蝉额头上,她额头微微发烫。
“吃了药没有?”他轻声问。
谢蝉点头,“头有点晕。”
声音软软的。
谢嘉琅垂眸凝视她半晌,终究没说什么,给她拉好被子,温和地道:“好好休息。”
他起身要出去,袖子一紧。
谢嘉琅低头,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袖摆。
他看着她的手,沉默不语。
谢蝉拽着他,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想了想,小声说:“我睡不着,陪我坐一会儿吧。”
一句没有称呼的要求。
谢嘉琅手指颤了下,坐了回去。
他只是坐着,也没说什么话,房里静悄悄的,但谢蝉觉得心里舒服了点,侧过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迷迷糊糊睡着了。
袖摆从她指间滑落。
朦胧中,她感觉到床边窸窸窣窣的响动,人半梦半醒,眼睛没睁开,头已经抬了起来,朝着谢嘉琅离开的方向。
“我不走。”谢嘉琅的声音低沉沙哑,“我拿本书。”
谢蝉满意地点头,躺回去了。
谢嘉琅去书房拿了本书,回到谢蝉床头,她睡着了,脸上没那么红了,呼吸轻柔。
他伸手摸她额头,还是有点烧热。
窗前树影浮动,蝉鸣声声,光斑透过窗格落在地上,飞尘在空气里缓慢地飘落。
谢嘉琅坐在床边,手指翻动书页,偶尔抬眸看一下谢蝉。
不知看了多久,眼帘再抬起时,对上女子清澈的视线,温情脉脉,柔如秋水。
谢蝉醒了。
谢嘉琅放下书,摸她额头,“好点了吗?”
谢蝉在枕上点点头,“不难受了。”
谢嘉琅倒杯水,扶她坐起身,她接过茶杯喝两口,侧身躺回去,脸枕着自己的手背。
天渐渐暗下来了,霞光洒在窗棂上,窗外蝉鸣依旧聒噪。
谢蝉睡意朦胧,笑了声,“真吵。”
谢嘉琅起身去关窗,放下帐幔,光线暗沉下来,声音也小了点。
谢蝉看着他的背影,忽地问:“知了从夏天叫到秋天,闹嗡嗡的,扰人清静,声音是不是很讨厌?”
她语气轻飘飘的,和平时说话的口气不一样,像是睡迷糊了。
谢嘉琅坐回床边,拿起书,翻开一页,道:“不讨厌。”
谢蝉笑了笑。
谢嘉琅看着手上的书:“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知了餐风饮露,居于高枝,与世无争,高标逸韵,品格高洁。”
谢蝉觉得他像在哄自己,但是他漆黑的眸子分明看着书,非常专注,“真的?”
谢嘉琅扬扬手里的书:“书上写的。”
谢蝉失笑,阖上眸子。
躺了一下午,到了晚上,谢蝉的精神就养好了,自己下地,说肚子饿,要灶房仆妇煮面,吃了一碗,汤也喝完了。
翌日,谢嘉琅出门前来看她,她坐在窗前梳头发,朝他笑:“我早好了,大哥,你去忙吧。”
他出去了。
谢蝉收拾好,去忙自己的事。
接下来的日子,谢嘉琅为修建水渠的事情奔忙,几个老把式搬进县衙,住在二堂,谢嘉琅找来图纸,要他们试着改进水车,一群人每天围在一起鼓捣那些木头。
他待在县衙的时间变多了,不过谢蝉还是很少见到他,她大部分时间待在三堂,尽量不去打扰他。
半个月后的一天,谢蝉去客栈见范德方,商量完正事,范德方问:“我和那些行商说定了,过一阵回一趟京师,你呢?”
谢蝉一时拿不定主意。
她坐马车回县衙,车子从侧门直接进院,帘子掀开,院子里闹哄哄的,挤满了人。
“九娘!”青阳奔过来,神情茫然,压低声音说,“来了几个人,说是什么晋王府的,一来就丈量大人的屋子,说他们要为以后做家具、布置新房做准备……”
“晋王府?”
谢蝉快步走进正堂。
两个太监叉着腰站在廊前指挥下属量屋子,记在册上。
一人拍拍长靴上的尘土,抱怨道:“这地方真偏远,怎么就我们俩摊上这个差事!”
另一人道:“地方虽然远,可是这位大人是皇上亲自赠玉的人物,如今又要娶宗室,来日不可限量,你把你那双招子放亮点,别得罪了人!”
谢蝉走上前,两个太监见她是内院主事的,脸上挂起笑,道明来意:他们是晋王府的人,京中宗正寺传下指令,让晋王府帮着操办一桩婚事,新娘是一位宗室,虽然家贫,但却是皇族之后,而新郎,正是新任平州城知县。
太监笑着道,婚事是皇帝指的,晋王很荣幸,一定会帮谢嘉琅办得风风光光的,现在新娘家已经在准备嫁妆了,年底就能办喜事。
府中众人震惊不已。
谢蝉愣住了,足足呆了一盏茶的时候才想起来要随从去拿赏钱。
谢嘉琅今天不在县衙,差吏出去找他,他领着属官在盘龙山忙水渠工程,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两个太监迎上去道喜,他请太监到正堂说话,脸上没有意外之色。
谢蝉心想,他离京前,皇帝可能暗示过他。
皇帝要栽培他,看他出身寒微又脱离宗族,给他挑一个家贫的宗室做妻室,既不会掣肘他,又能帮他充门面。
谢蝉坐在厢房里,正堂的说话声时断时续,偶尔传来一阵笑,灶房送上席面,太监领宴。
她提笔画画稿,笔尖动作滞涩,画了半天,只画了一截枯枝,卷起纸张,丢了笔,坐着出神。
谢嘉琅可能要娶亲了。
以前她真心盼望着这天,希望他能得偿所愿,和意中人双宿双栖,弥补前世遗憾。
可是现在心境好像不一样了。
他要成亲,那内院的事务自然都要由他的娘子接管,他的账目他的仆从他的所有事情都是。
她应该避嫌,远离他的生活。
就像这半个月她努力在做的,远远地看着他,不去打扰他。
她准备离开。
因为突然发现,她对谢嘉琅的感情和从前不一样了。
见不到他会想念他,他难受时会心疼,看到他实现抱负会开心,为他骄傲。
她会幻想他一直在身边,不论何时,她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卷书,安静地看着,她走过去,趴在他肩头。
谢蝉以为她会惧怕这样的感情,但是那个人是谢嘉琅,她不觉得害怕。
所以,晕晕乎乎时,会傻傻地问他讨不讨厌知了。
还没下定决心,没理清紊乱的情绪,眼下,她不得不做出决定了。
这一天比谢蝉想象的要快。
一直等到太监被扶到客房去睡,谢蝉推门出来,看着谢嘉琅。
他站在灯下,一身官袍,面容平静。
谢蝉迟疑了下,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
她问:“大哥……你要娶宗室吗?”
谢嘉琅望着走廊里挂着的灯笼:“皇上是有此意,离京前问过我。”
谢蝉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要娶吗?”
谢嘉琅摇头:“我向皇上陈诉缘由,皇上收回旨意了,宗正寺可能传错了话,或是漏发了文书,新郎是赴任的官员,没写我的名字,他们回去确认一下就明白了。”
谢蝉一呆。
然后有不自禁的窃喜浮上来。
接着,想到陈诉缘由几个字,她烧热的心又凉下来。
“你是不是已经有意中人了?”
月色清冷。
心底的人就站在月华下,问他是不是有意中人。
有那么一刻,谢嘉琅埋藏在心底的情意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是不能。
谢嘉琅沉默着,点了点头,双眸黑沉沉的。
不愿对她撒谎,又不能对她坦白。
谢蝉心里不禁失落,淡淡的酸涩弥漫开,酸涩中又有柔软的欢喜。
替他欢喜。
他遇见意中人了,多好。
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问:“不知是谁家小娘子?”
谢嘉琅没答,双眸倒映着月色。
他不想说,谢蝉笑了笑,没有接着追问,她不该问这些私密事。
她掐灭心里一团乱麻的思绪,转身回房:“早点睡。”
第二天,两个太监给谢嘉琅赔罪,请他不要宣扬此事,等他们回去和晋王府传话的人确认过姓名再说,告辞离去。
众人空欢喜一场。
谢嘉琅接着和老把式鼓捣那些水车,有时候直接脱了官袍,自己动手做木工,修改样式,和老把式讨论怎么改进。
天气渐渐凉爽下来,蝉鸣依旧。
谢蝉处理完河中府这边的事,看谢嘉琅也安顿好了,开始打点行装。
该走了。
出发的前一天,属官家眷都来看望,送些方便携带的吃食。
谢嘉琅还在二堂院子忙着做木工活,直到夜里才回三堂,和谢蝉一起吃晚饭,要她早点休息。
谢蝉回房去睡,想到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谢嘉琅,下次见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娶妻……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勉强睡着。
翌日,她离开平州城。
马车出了县衙没一会儿,一个头戴草帽的年轻男人走进县衙大堂,抬起头,问站班的皂吏:“谢大人在不在?”
皂吏捧着一封信送进县衙。
谢嘉琅看完信,脸色骤变,披衣而起,吩咐青阳:“把九娘追回来。”
谢蝉还没出城门,青阳骑快马追了上去,她掀开车帘,面色惶急:“是不是大哥出事了?”
青阳摇头,凑近附耳低语几句。
谢蝉眸子不能置信地瞪大了双眸。
马车立刻调转方向,回到县衙。
不等马车停稳,谢蝉掀开车帘跳下地,直扑进正堂。
谢嘉琅站在廊前等着她,面色格外苍白,她没在意,攥着他的胳膊:“在哪?”
“在里屋。”
谢蝉放开谢嘉琅,冲向里屋。
在她身后,谢嘉琅踉跄了一下,青阳慌忙上前扶住他胳膊:“大人,你生病的事要不要告诉九娘?”
他摇头。
谢蝉飞快跑进里屋,推开门。
屋里说话的两个人转过身来看她,其中一个男人腾地站起来,神色激动,热泪盈眶,张开双臂走上前。
谢蝉呆呆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男人朝她憨憨地一笑,“团团不认得我了?”
“阿爹!”
谢蝉哭着喊出声,眼泪夺眶而出,扑上去,紧紧抱住男人。
谢六爷带着哭腔重重地应答一声,搂住谢蝉。
谢嘉琅跟过来,反手合上房门。青阳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接近。
父女俩抱头痛哭。
谢蝉欣喜若狂,庆幸,委屈,酸楚,苦涩……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她紧紧地抱着谢六爷,哭得浑身颤抖。
谢六爷心疼得不得了,扶谢蝉坐下,“团团,爹爹在,不伤心了啊!”
谢蝉的欢喜泛上来,谢嘉琅递来一张帕子,她顺手接过,抹一下眼泪:“爹爹,安州的船是怎么回事?”
谢六爷看向屋中另一个人。
“爹爹能活着,多亏了他。”
那人走上前,摘下头上的草帽,抬起脸,一张年轻的面孔,眉目端正,不过右边眉毛到右脸颊上一道刀疤横贯而下,平添了几分凶恶。
谢蝉觉得他有点眼熟。
他嘴角勾起,朝她笑了笑,目光感慨,“九娘,还记得我吗?”
谢蝉愣了一会儿,从他的五官中回忆起幼时一个故人,反应过来:“吕鹏!”
“就是他!”谢六爷拉着吕鹏也坐下,长叹一口气,脸上还有几分惊魂未定,“是吕鹏救了我。”
吕鹏握着刀坐下,举止和当初那个娇生惯养的锦衣公子判若两人,他先看一眼窗外,确认青阳守在那里,回头,迎着谢蝉疑惑的视线,缓缓地道:“这事说来话长。”
那年,吕鹏被判流放,在路上吃尽了苦头,到了地方,他没钱收买官差,官差欺凌作践他,他尝尽世间冷暖,以为自己要死在乱葬岗时,被一个大族给救了,那个大族还救了很多和他处境差不多的犯人,治好他们的伤,教他们武艺,把他们培养成忠心的死士。
吕鹏接到吕贞娘的信,知道妹妹过得不好,母亲更是在教坊受罪,痛不欲生,于是铤而走险,选择跟随那个大族。
随大族离开岭南后,吕鹏救出母亲,送到吕贞娘那里,发现吕贞娘现在有范家照拂,于是让母亲和吕贞娘一起生活,他怕连累母亲和妹妹,继续为大族卖命。
“我跟随他们北上,护送一位被流放到岭南的大人去京师,路上一直有人在追杀我们,听他们说,可能是朝中几位皇子的人和大族的仇人……走陆路太危险,我们就坐船走海路,到了安州,又遭到一次追杀……”
那艘海商的船,恰好是谢六爷他们登上的那只。
当晚,吕鹏护送的贵人藏在货仓里,谢六爷他们在客舱吃酒,原本无事,忽然有杀手放火烧船,想将船上的人都烧死在渡口,船上的酒菜被下了药,客舱里的人昏昏沉沉,没有呼救。
只有谢六爷一个人还清醒着,他想起谢蝉的嘱咐,没有多喝,看到火烧起来,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吓得直哆嗦,想趁乱逃出去,被砍了一刀,晕过去了。
吕鹏当晚也在船上,贵人被救出去后,大族怕行踪泄露,命他检查有没有活口,他检查到谢六爷时,认出对方,发现他还活着,把人救下了。船上那具尸首是他找的,他奉命处置那些杀手的尸首,特意找了一具和谢六爷体型差不多的。
“世叔当时受了伤,而且时局混乱,谢家人要是知道他还活着,可能会引来大祸,我只能偷偷把世叔带在身边,一路进京。后来我打听到大公子和九娘来平州城了,等世叔的伤养好,就带着世叔找了过来。”
吕鹏回忆的语气很平静。
在谢蝉听来,却是惊心动魄。
她抓着谢六爷的胳膊不敢松手,生怕只是自己的幻觉。
谢六爷拍拍她的手,叹息。
“真是多亏了吕鹏这孩子,不然我就得喂鱼了。”说着,语气陡然一变,双手紧握成拳,气愤愤道,“阿爹没有想到,我走以后,他们会这么欺负我的团团!”
他受了重伤,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被吕鹏带到北边以后才知道江州发生了那么多事。
谢六爷气得直哆嗦,目光落到凝视着谢蝉的谢嘉琅身上,长舒一口气,神情变得欣慰:“嘉琅,还好有你啊!”
谢嘉琅收回视线,“六叔,都是我该做的。”
谢蝉擦干眼泪,站起身,朝吕鹏行了个大礼:“吕鹏,你救了我阿爹,这份恩情,我没齿不忘。”
吕鹏站起身,扶起谢蝉,嘴角一勾,“九娘,你不必谢我,你帮了贞娘,贞娘都写信告诉我了……世叔是我的故人,我不能见死不救。”
他看一眼谢嘉琅和谢蝉。
在流放地,他受了很多非人的折磨,每次快活不下去时,他就会想起谢嘉琅和谢蝉,想起幼时的谢嘉琅在世人的鄙夷中长大,想起谢蝉那身执拗劲儿,他咬牙撑下去,活了下来。
谢蝉看着吕鹏:“吕鹏,你护送进京的贵人,是不是姓崔?”
吕鹏眼中掠过诧异。
谢蝉明白了。
救下吕鹏的大族可能是崔氏的盟友,而吕鹏护送进京的、那个被流放到岭南的贵人,一定是崔家人,只有他们家的人能调动那么多力量,也只有他们家在朝中有那么多仇人,一路遭到追杀。
她接着问:“你救下我阿爹,送他来平州城,你自己呢?”
吕鹏耸了下肩膀,“走一步算一步吧,就算我不送世叔来找你们,我也会离开京师,那些大族把我们当死士,完成任务后就找借口灭口,我早就想逃出来了。”
谢蝉扭头去看谢嘉琅。
谢嘉琅朝她点头,道:“让他留在平州城。”
吕鹏想了想,道:“反正我也没地方去。”
谢六爷拉着谢蝉的手,“团团,刚刚青阳去追你回来,你要去哪?”
谢蝉一顿,瞥一眼谢嘉琅,又飞快收回目光,道:“阿爹,我准备回安州去。”
谢六爷立即摇头,“派个妥当人接你阿娘和十二郎过来……阿爹不能回安州,江州也不能回,回去肯定会引来祸事,我看啊,还是你大哥这里安全,只能委屈你阿娘他们搬出来……”
他叹口气。
“你阿娘还怀着身子……”
他想陪在妻子身边,却不能露面。
“团团,我活着的事不要在信上提,免得被人发现,你阿娘身子重,也受不得这个刺激,等她身体养好了,让她过来,我们一家团圆,以后啊,自自在在过日子。”
谢蝉再次扭头去看谢嘉琅。
谢嘉琅看着她,颔首。
*
正好文宇要来平州城,在京师分别时说好了的,等他回安州成了亲就来平州城做谢嘉琅的副手。
谢蝉立刻铺纸给文宇写信,请他帮忙,假如周氏的身子允许,将母子俩接到平州城来,怕节外生枝,她没提谢六爷还活着的事。
马车回到县衙,谢蝉的行李又搬了回来。
这一次,他们要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