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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父吸溜了一口酒,颇为得意道:“怎么样?好吃吧?我这是跟人家大厨学的。当年我在食堂里跟着大厨学了不少绝活,我勤快,人家就爱教我。这做人一定要勤快,你勤快人家就看在眼里,不用你多上前显摆表现。做人,千万不要去巴结领导,阿谀奉承。你爹我就从来不巴结那些当领导的,我就看不惯那些村干部……”
林父一说就刹不住话头,而且经常离题万里,林妍因为乌贼浮起来的那点感动又散了。
林母看他又开始乱说,就赶紧打断他,“快吃吧。”
林父这时候喝着小酒也不恼,笑道:“你看你娘,就是不让我说话。我说说咋了?昨儿他们还来找我请教,要让我给他们拿主意主事儿呢,村民找我,村干部也找我,我怎么那么香呢。”
他嘴上嫌弃,表情却得意得很。
林妍微微蹙眉,林父就有个毛病,特别喜欢揽事,跟他有关没关的,只要人家找他,他都愿意出头。这样能给他成就感,让他觉得自己有面子,人家看得起自己。
可实际上,很多人就是拿他当枪使,让他冲锋陷阵,他们躲在后面捞好处罢了。
村干部和村民的矛盾,这是多少年的积怨。
有些村干部拿着鸡毛当令箭,有些则背着镇上干部的约束,自己在下面当土皇帝,和老百姓的矛盾就很深。
比如现在的村长梁德森从林妍小时候就当,当年计划生育对外姓手段很野蛮却包庇自家人超生,和赵家、林家积怨颇深,靠着他们家族的势力连任至今。
村里的财物被他们以各种借口瓜分,结果还给村里欠了不少债务。村民们就闹事,要换届选举。
可新上来的就是好的?
按照林妍的目光看,一群高小没毕业没什么文化素质的人,能当什么干部?
之前的贪,因为经验多也还干点事儿,之后上来的林水根等人且贪还蠢。那别说高小了,初小都没读够呢,你指望他当什么村干部?他就是个G迷,想当G,过瘾,然后趁机捞一票而已。
想当干部的就四处串联活动,挨家挨户地拉关系,常年不活动的现在都出来活动。
净弄幺蛾子。
现在出来活动的就是林彩霞她爹娘!
林妍听林父说得得意,高兴得时候手舞足蹈的,那架势好像人家要八抬大轿请他去主持公道一样。
林妍:“他们是不是想利用你的威望,把上一届搞下去,他们好上去捞好处啊?别是拿你当枪使呢。”
林父:“你小孩子懂什么,人家是尊重你爹,这是我靠实力挣下来的面子。我和你们说,咱们村,他不管干啥,没有我,他干不成。”
林妍就挤兑他,“那你就当这个村干部好了。”
林父不乐意了:“你是觉得我当不成还是当不了?我堂堂高中毕业生,我会当不了?我是觉得村干部工资太低了,可供不起你们读书。”
这点林妍信,林父若是当村干部,那是绝对不会往家拿一分钱,只会往外补贴,因为他好面子,要名声,为了让别人说他好,自己吃多少亏都乐意。
至少在林斐出事之前是这样的。
林妍:“那换届也是夏天的事儿,怎么秋天来活动你?别是撺掇你干事儿,背后给你使坏呢。你在外面赚钱,你知道他们背后不眼红你?”
多少人眼红林父在外面赚钱,背后没少说坏话,也没少使坏,包括三婶、二大爷还有和林父有矛盾的那些人家,譬如钟圆姥爷那个老狐狸、向阳他娘等。
林父因为自己的自以为是,还有他的张扬、嘴快,得罪了太多人而不自知。
只要人家找他,他就以为人家是尊重他,根本不管人家是不是利用他。
林妍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知道也无所谓,只要能出风头享受那短暂的成就感就行。
林妍现在可以不在乎林父林母偏心还是什么,反正她能自己赚钱,她也不在乎他们爱不爱她,反正她也不是非他们不可。但在人际关系这块上她想给卡死了,不让林母和三婶交往过密,不让林父给村里别有用心的人当枪使。
林父又想说你小孩子不懂,那是他们尊重我之类的话,不过林妍说到眼红他倒有所体会。
他当年要去当兵,人家来验收身体、相貌,还考核了文化,他都合格,结果被当时的村支书儿子给顶了。后来78年开始,他不肯在家里跟着大集体浪费时间,就偷跑出去做点营生赚钱,结果还被人给举报了。再后来计划生育也是,林母出去偷生,他出去赚钱,不在家里吃喝也不分大队的口粮,他都是花钱买的。可大队还是逼着他交钱,一个月三十块,实际那些在大队上工的男劳力,一个月才赚六块钱!他交的钱都被他们给分了。那些交不起的,他们也不让人家交,因为一穷二白的也没什么好拿的。
现在被林妍这么一说,他心思有点活动了。
正吃饭呢,林彩霞她爸妈两口子过来了,一进门就爷爷、奶奶、小姑、小叔的叫。
他们家辈分低,林彩霞爷爷跟林妍一个辈分。
往日里林彩霞她爸是绝对不会往林妍家踩一个脚印的。
林彩霞的爸林水根有点结巴,个子很高,虽然学习啥也不是,小学都没毕业,但是不耽误他找优越感,觉得自己个子比能赚钱的林父高,那他就更厉害。
他日常对林父没什么尊重的,反而是他爹和他同胞哥哥跟林父关系还行。
这就是典型的现用现交了。
林水根笑眯眯的,用他特有的结巴却还骄傲的腔调打招呼,“爷——们儿,才——吃饭,喝——几杯儿?”
当地男人们年纪大的互相称爷们儿,年轻的就哥们儿,可其实这是长辈对晚辈,年长对年小的称呼。
林水根这样,可把林父膈应得不行。
林水根的老婆郭槐花就赶紧笑:“怎么才吃饭呢?掰棒子才回来?去招呼一声啊,我们给爷爷帮忙,一会儿就掰回来。”
郭槐花个子不高,皮肤白白的,看起来慈眉善目,可林妍知道这人不简单呢,能屈能伸,能闹能软,能装疯能撒泼。
她和自己弟媳妇还有林水根的一个姐姐是三换亲。这三家可闹了些笑话给大家看,只要一家两口子过得不好,吵架斗嘴闹离婚回娘家,那么连锁反应,另外两家也必须跟着闹,回娘家,否则就吃亏了。
当初闹腾起来,郭槐花装精神病,差点拿刀把婆婆劈了,此后婆婆不敢再过问她家的事儿,也不敢挑唆闺女闹离婚,三家才算过安稳了。
如今郭槐花为了助力自己结巴男人当村干部,正造势自己供奉的仙家给自己发话,要让她男人当村长。
支书必须是D员,还得是镇委认命,只有村长以及另外的可以自己竞选组建班子。
她给林父林母吹了一通。
林父是谁啊,他那么骄傲,那么自负自恋,平时连姥娘剪纸他都说自己会,现在郭槐花跟她吹供奉了仙家,还什么会托梦会上身会算卦会保佑的,他就不服气了。
他道:“你供奉的仙家是哪位?”
郭槐花笑道:“就是黄大仙啊。”
林父问道:“那它多少年道行?”
郭槐花:“那可久远呢,说是东北来的。”
林父又问:“那东北来的,你问问它东北还有另外四个仙家是谁?”
郭槐花脸色一变,她就知道黄大仙,当地人也总说黄鼠狼,可没说过别的。她倒是能说得出蛇仙,却不知道别的。她也不尴尬,立刻虚心道:“爷爷,我见识少,读书也少,你教教我。我拜你为师。”
她这么一说,林父立刻来了精神,又高兴了,觉得人家尊重自己,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林父聪明,年轻时候也爱看书,就现在还一直买地摊儿闲书看,什么悬疑志怪、奇门遁甲、八字紫薇的,他还研究打卦、八字算命、风水等等。
他看的书自然不是郭槐花能比的,这下可让郭槐花开了眼界找到知音一般,兴致勃勃地跟他请教,立刻就把这些说法学了去,也不管自己仙家和这些东西合不合拍。
林妍就看林母,她虽然不高兴,但是出于礼貌和面子,还努力笑着配合呢。
真是累。
在这么说下去,只怕郭槐花要拜师,以后不叫爷爷叫师父了。
可等她男人当上村长,第一个开刀的就是林父!
为了找由头搞业绩,林水根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把村里的树杀光卖了。第二件事就是给村道挖水渠,也不管路宽路窄,也没个正经规划,就盲目干。第三件事儿就是把村里的大井再深挖,放炮打石的,结果最后不了了之。
按说挖排水沟要考察村里道路,结合周边河道来规划,但是林水根不管,上来就想砸林妍家西边的屋子。西边三间屋子是林父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屋子比前排人家凸出去一间,可那是村里上百年的规划,各家房屋都是有地基登记政府盖章的。
他要修排水沟就给人家砸屋子,那自然没有道理。
那时候恰好暑假,林母去给林父帮忙不在家。
林奶不许!
林水根就让人给刨墙根,这样一下雨就能把墙泡倒。98年正好发大水,哪里都闹涝灾的时候,他这就是存心使坏。
林奶领着林妍和林斐盯着。
好在走了两三百年的村道,结结实实,底下还是碎石头,哪里是他随便就挖动的?
他们挖上去,林奶就带着俩孩子再填回来,最后到底是不好挖,他们就把这一段绕过去了。
而林家自己巷子里挖了排水沟,顺着原本就有的排水沟往南往东南出去。
西街后面的人家,也选择和林家一样,往后排出去。
而村里挖好水渠以后,也不铺石板就那么敞着,先是二姨奶摔下去把脚脖子崴断,然后有男人们喝酒打架摔下去断了胳膊,再就是下雨又淤堵,再不就是谁家垛草堵住了。
动员全村挖的水渠最后没有半点用处,只是把林水根家门前给挖通了。
而郭槐花以前很低调,宅在家里不出门,自从男人当了村长,就跟领导视察一样天天满村晃悠,显摆她男人给村里挖了水渠,得意自己家的水渠挖得好,可给她解决了麻烦,再也不往家倒灌了。
典型的假公济私。
刚满一届她男人就被选下去,她又躲在屋里不出门了。
这会儿她正起劲地忽悠呢,据说已经传遍老林家整个家族,但是她和钟家说不上话儿,和另外一个大姓梁家也说不上话。
梁家是原村长的姓氏,人家是一家子,自然不会选林水根。
而林水根两口子以前不经营关系,现在突然冒出来,除了他自己的兄弟还有本家那俩堂兄弟,要想当村长只能拉拢林父。
这时候林父和林爷在村里颇有威望,很多人都听他的。
林家这本家的,还有赵家,另外钟家那一些,加起来有半数之多,而他当年和村长梁德森因为计划生育斗智斗勇,两人也诡异的有一些微妙的交情,人家也给他几分薄面。
后来梁德森也说了,看林父教育出三个大学生,那搁古代就是秀才,是整个林家屯的头一份,是要尊重的。
所以是因为三个孩子给他长脸,而不是他自己以为的威望、能说会道、仗义、会赚钱等等。
毕竟这时候有些人家很低调,人家有早年当兵的,早年考上中专进城的,早年就做干部的,家里攒了不少钱财只是低调,财不露白罢了。
只有林父自己觉得因为他能赚钱人家才尊重他,后来不能赚钱就开始作妖。
郭槐花:“爷爷,我可拜你为师了啊,家里的事儿,你可不能不管。你和俺老爷帮衬说几句话,比什么都强。你放心,他是个老实人,你看看老实巴交的,他要是当村长,就等于你当。你想干啥你就说话。”
她又奉承林母。郭槐花很会奉承人,一会儿就把林父林母奉承得飘飘然。
虽然前世等郭槐花走了以后他们也回过味来,觉得就是来奉承利用他们的,可人家说了好话,他们答应了,事后反悔他们也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拒绝人家,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帮衬。
结果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看林父要答应,林妍立刻道:“侄媳妇,我想问问咱们村对考上大学的人家有没有什么鼓励扶持政策?我听人家村说,考上大学的还给钱呢。咱们村有没有?”
郭槐花眨巴眨巴眼睛,笑道:“有吧?那是老梁头儿那个坏种儿没给你姐姐,要是你侄儿当,肯定就给了。”
林妍笑道:“那也不怕,你们先打个包票,一定给我姐姐发。我还有三年也就考了,到时候肯定也考上,还有我弟弟呢。你先去给打听一下发多少钱行不?”
郭槐花心里暗恨,咬得牙根儿疼,这死丫头怎么那么精明呢?你要钱你怎么不去找老梁头儿要?你来找我要?我男人还没上任呢。
以前考上大学,镇上给奖励,村里也给。林家屯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本科生,其他都是中专,一个专科,说起来林媛是第一个正儿八经的本科生。
兴许本来是有钱的,只是梁德森给扣下了没给,这个其实是可以查账的。
前世郭槐花等人就撺掇林父,以查贪污为名查账,封了村里的账目,的确查出很多亏空,甚至还看到老梁给他本家那个考上中专的侄子偷摸发了奖金,他相好的那家儿子也发了,独独没给本科生林媛!
为了把老梁搞下来,他们又请愿又干嘛的,还找林父写信。那一阵子可给林父得意得不轻,感觉自己是正义的化身,是无私的化身。因为他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自己不想当村干部,自己也不想捞好处,他转身就要去沂水做生意,只是为了给村里百姓撑腰!
结果他们去县里闹了一下,回头就把林父卖了,人家上头来查,查来查去发现林父真的就是一帮忙的,啥也没掺和就没管了,反而把村里查了查,查出不少糟乱账目,最后镇上派干部来管理了一阵子。
而后来林家屯新上任的村干部全都不行,最后年轻人也都去县城打工,家里就老弱病残的也没什么花头,其他人也就不热衷当村干部了。
这才消停下来。
林妍看郭槐花满口答应,知道只是空口支票罢了,还想以此为借口让林父先支持她男人呢。
她就道:“不如这样,吃完饭你们陪我爹娘去一趟我大侄儿家,问问清楚本科大学生给多少钱,以后就当惯例了。”
他当年给中专生发了三百,十几年前的三百,现在本科生得发三千吧?
郭槐花又不傻,怎么可能干这事儿?
她立刻拉着男人找借口告辞,说回头去给问问,也不提让林父帮忙的事儿了。
两人一走,林父还有点失落,看了闺女一眼,“你个小孩子,话头那么多?”
林母也怪林妍:“你知道怪多的,得罪人。”
林妍:是的,你们不得罪人,结果你们什么都干了,最后在村里一个说你们好的也没有。你们就怕丢人,儿子不回家丢人,儿子毕不了业丢人,儿子不结婚丢人,儿子没出息丢人。
一点也不想自己做了啥丢人的事儿!
她把筷子放下,道:“我得去问问考大学给多少钱。这样还能解决一年学费呢。”
她起身就往外走。
林父林母赶紧吆喝她站住,不许她去丢人。
林斐:“丢什么人?这要是政府给的福利,那是应该的。别的村都有为什么我们村没有?我也去问问,以后我考上这就是我赚的呢。”
他也把筷子一丢,跟着林妍跑了。
林母赶紧把两人追回来,没好气道:“别去丢人了,赶紧剥玉米。”
结果第二天林家去地里掰玉米,晌午回来做饭的时候,梁德森来了。
他穿着西装裤,上面衬衣扎在裤腰里,是很时髦的穿法,外面穿着一件夹克衫,脚上是锃亮的大皮鞋。他一见面就给林父发烟,过滤嘴的好烟,一盒要三四块,林父抽的是一盒五毛的哈德门。
林妍看见他叫了一声大侄儿好。
他也得叫林妍作姑,他辈分小。
梁德森脸很长,三角眼,笑得时候那眼睛就格外三角,他朝着林父道:“爷们儿,跟你说个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