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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这日人多,朱晴雪吩咐白云开了两桌席面,自己加上四个女孩儿与柴玄昊、柴恪槐坐一桌,剩下的六个哥儿一桌,由年纪最长的施棣坐了那桌主位。
菜式十分丰盛,桌上碟儿盏儿满满当当放了酒曲鱼、蜜酱鹅脯、粟腐、烹三事、酒糟蚶、带冻姜醋鱼、花珍珠、油煎鸡、水煠肉等物,都是周鸾婴和映青姊妹素日爱吃的。
周映青作为二房长女需设了座,站起来替众人布菜,又示意白云带着织绮她们自去用饭,不用在上头服侍。
朱晴雪笑着替柴家二兄弟斟了两杯惠泉酒道:“这回来上学,怎么玄霖不曾一同上来?说起来那孩子今年也该有十六岁了。”
柴玄昊道:“三弟弟临走前不幸染上了时疫,父亲母亲百般地求医问药,总不见好,许姨娘也伤心得了不得。因他咳血不止,身上又溃烂,此番便没能成行,现今在家里由许姨娘照看着。”
众人一听这话便知柴家三少爷柴玄霖该是庶出,朱晴雪也就没再多问。
倒是“许姨娘”三个字触动了周润青的心结:生了疫症也只得由姨娘照管着,空望着前程却奔它不得,庶出的儿子尚且如此,自己一个庶出之女将来又当何如?
却见一双银箸儿夹着块鹅脯正伸到面前来,抬眼一看正是小姑姑周鸾婴。
“好好的怎么红了眼圈儿?润姐儿要多吃点才好,你可太瘦了!”
柴玄昊朝周润青一看,果见她一双秋水横波目里水汽氤氲,衬得那张尖俏俏的庞儿愈发楚楚可怜。若论绝色,这名唤润青的三表妹应是周家所有的女孩儿里容貌最拔尖的了。
周润青忙接过了鹅脯称谢,周照青在一旁戳了戳鸾婴的腮颊笑道:“谁要和你一样,顿顿好吃肉,养得如那海里东珠似的,依我看三妹妹这样的身量纤纤才最好看呢!”
周鸾婴听了习以为常,照旧埋头吃她碗里的那只油煎鸡腿,嘴里念念有词:“东珠就东珠,你们嘴上嫌弃,要是哪日真得了东珠,心里还不定怎么宝贝呢。”
朱晴雪不禁摸摸她的头,笑道:“咱们鸾儿还小呢,就是养成东珠嫂子也喜欢。”
周鸾婴便抬头冲朱氏甜甜一笑,嘴边还粘着那鸡腿的汤汁。给正吩咐婆子上汤水的周映青看见了,不禁无奈地替她擦了嘴角,嗔道:“鸾姑姑吃饭也不老实。”
一直没开口的柴家二少爷闻言竟也冲着周鸾婴淡淡一笑,接着又低了头,儒雅地默默吃起他那碗秋葵鸡蛋羹来。
周鸾婴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端了这许多时的“长辈款儿”一到了饭桌上就崩不住了,大家仍拿她当小孩子似的,于是规规矩矩又摆出文雅的样子来。
一时从嘉堂旁厅内又恢复了往日的规矩和肃静,只听得见碗筷微微触碰的声音。
偶尔朱氏问话,也只有柴玄昊简短地答几句。
周鸾婴不禁好奇地看了看二嫂子那位一直沉默着不发一言的柴家二外甥。
处暑这天的日头很好,阳光高高从旁厅的窗牖中照进来,把柴恪槐的身形笼在当中,镶滚了一道金边,他们哥儿几个都是一般年纪,但是和大房的周维纶、周维岳兄弟一比,柴恪槐就显得有点单薄,虽然个头是他们当中最高的。他今日穿了件大熏色的直裰,愈发显得眉目冷清,面孔苍白,倒是嘴角一直挂着一丝温和的浅笑。
二嫂子的这个外甥,想必一定是个温柔的人吧。鸾婴心里想。
用完饭朱氏就打发小厮们送了八个哥儿去了东边学里,四个女孩儿也各自回房歇午觉去了。
出了从嘉堂周维纶领着施棣他们认路,柴玄昊便一路走一路赞这南府建得精致,郭洪时因体胖嫌热,打着把金川扇儿不住地摇,最小的周维烈却兴高采烈,引着众人说话——
“我们自小少来南府,就是大年节下也难得见姐姐妹妹们,今日一进来,我才知道,天下竟有这样灵气所钟之处。”
施棣听了就懒洋洋笑道:“你倒说说,这灵气钟于何处?”
“自然是钟在这府里的亭台花草,还有这府里的人了。我小时候见到映大姐姐,已只她是我所见的女子中最温文标志的,不想今日见了二妹妹、三妹妹,才知道她们长大了竟又是种灵慧,还有我们的小姑姑,我方才听到二妹妹拿她比东珠,可不如同东珠一般灿烂可亲吗?”
周维烈一说起来便兴奋得滔滔不绝。
柴玄昊道:“来前没曾想你们兄弟几个竟有这么个小小年纪的亲姑姑,我们年已弱冠,叫着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你那三妹妹却着实是个有灵气的。”
“旁的也就罢了,我倒觉得那鸾姑姑好看。”郭洪时拿扇子顶着日头笑道。
周维纶一向稳重,闻言觉得有几分轻浮不妥,便向他身上打了一下道:“谁要你们品评,才吃饭时就觑着眼死盯着那桌上看,映大妹妹已许了人家,二妹妹三妹妹年纪还小,往后你休要胡说。”
郭洪时吃痛叫到:“入了我的眼又怎么了?也值得纶大哥这般教导我!”
施棣便搂过郭洪时替他揉了揉肩打趣道:“郭家哥哥别气,只因你的眼睛原是对惯见风月的贼眼,不怪纶大弟弟要替家里妹子们当心呢!”
说罢众人一齐大笑起来,当下到了素芳园宿舍下首歇处,周维烈便迫不及待开了周鸾婴给的表礼盒子,只见是一幅高克恭的墨竹图,装裱得十分精致,顿时心下欢喜,道:“鸾姑姑比我还小几岁,竟舍得把这样的珍品给我。”
一面又催三个哥哥打开表礼赏看,周维纶得了一方天青胭脂晕老坑平板端砚,蕉白质地,上有青花数点,一看就非同凡品;周维岳的是一支无心散卓笔,亦值不菲;周维鸿则是块通体涂金的一池春绿墨,墨上还托着个十分精致的金魁星,想是多给周维鸿的。
柴玄昊见了便笑叹道:“到底是侯门公府,你们这小姑姑,着实有钱。”
郭洪时不禁从怀里掏出周鸾婴给的那块印石,仔细端详道:“那咱们这个东西想来也是个罕物了。”
“青田石还好说,这上首马上封侯的汉白玉雕倒着实难得。”柴恪槐淡淡一笑,又看着施棣道:“想来施大公子对这东西倒还熟悉,这该是你们金陵名匠的手笔。”
“正是呢,不曾想柴二兄弟也对金石篆刻颇通晓。”施棣从容地看着柴恪淮,心想这人自来不甚说话,不像他哥哥声势逼人,但甫一说起来,无论地理风物皆是行家里手。只是听说此人在家时,八股制艺都平平,说不定倒是个知己。
正喧闹时,周二老爷身边的王勇进来打个千儿道:“二老爷请哥儿们前头上课去呢,烈哥儿的师傅已安排好了,请的是曾中过武举的宋老爷。”于是各人自去上课不提。
却说周鸾婴这里回来除了簪环预备歇午觉,刚褪下那支赤金凤凰挂翡翠珠的钗梳交给庞妈妈收起时,不禁回过味儿来,问道:
“妈妈说这都是先大嫂子留给我的东西,怎么先大嫂子自己有个儿子,却不留给长房、留给纶哥儿呢?”
庞妈妈收拾着东西一惊,良久才缓缓道:“当年先大夫人去得突然,大房二房还没分家,东西都是老侯爷管着,后来老侯爷走的时候,偏疼你自幼没个靠傍,就都与了你了。”
“可是论礼这原该给长房的,纶哥儿以后娶了媳妇,好给媳妇收着,留在我这里,也怨不得那郭氏一天到晚乌眼鸡似的了。”鸾婴伏向床上咕哝道。
一面又问:“说起来先大嫂子施氏是为什么去了的?”
庞妈妈正起身招呼攒云拿水,闻言差点没站稳,吓得周鸾婴忙去扶她:“妈妈上了年纪了,行动可得仔细着。”
庞妈妈站起来拍拍她的手:“老身不碍事的,老毛病了。你先大嫂子,是难产而亡。”说罢便拿了装首饰的盒子匆匆往库房里去了。
鸾婴有点不解,怎么每回庞妈妈说起先大太太都这么难过。
织绮见了,就上来替她撒帐子道:“姑娘忙了一早晨,歇一歇吧,我听说庞妈妈是先大太太的奶母,从金陵跟过来的,所以听见施太太的事不免伤心呢。”
鸾婴恍然大悟,心中思量着往后还是不要动用库中施氏的东西了,回头等纶大侄儿娶了亲,就全数送给大侄媳妇料理,才方是正理。
其实若论起来,今日送给施棣他们的几方印石,也都出自施家,不知叫施棣看了会不会笑她们周家小气。
不过那施棣一脸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想来也不至于多心。
鸾婴想着想着便睡着了,近来为了替几个侄子搜罗好东西,她也着实忙累,一直睡到酉初方起,想起中午吃饭时周润青似有些不痛快,便叫了明春替她松松挽了个家常髻儿,提了三盏冰糖燕窝,往渡心苑去找周润青说话。
吴姨娘正和周润青用晚饭,一听小丫头回说三小姐来了,忙放下碗筷迎出来道:“三姑娘来找润姐儿玩的吧,咱们正吃饭呢,姑娘用了不曾?”
鸾婴一路走得颇急,坐下来擦了擦满头的汗,笑说:“不曾呢,姨娘倒用得早,我中午看润姐儿身上好似不大爽快,特来寻她说说说话儿,也蹭蹭你们渡心苑的晚饭!”
一面吩咐攒云摆上食盒里的燕窝,道:“这是下午我叫小厨房新做的燕窝,特地拿冰捂了,十分清凉甘甜,姨娘和润姐儿尝尝。”
“阿弥陀佛!燕窝也就罢了,难为你想着冰起来,姑娘和润姐儿吃吧,这东西难得,留着我那盏给润姐儿明日再吃,横竖我身子弱,晚上也克化不动它。”说着就令丫头采蕖收起她那一份来。
鸾婴不禁劝道:“姨娘忒省俭,这个性温,晚上吃也不怕的,我那里还有呢,姨娘和润姐儿爱吃,我以后天天送来。”
那吴氏这才作罢,一齐与二人用了燕窝,
嘴里不住称谢。
饭后周润青便推说吃多了要消消食,拉着鸾婴出了渡心苑,沿着省砚津西岸的石子路说起体己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