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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着三两枚小巧梅花的檀木盒,被花艳骨轻轻推到胭脂面前。
一盒是小家碧玉,一盒是大家闺秀,最后一盒容貌端丽,隐隐有一种凌然的气质从眉宇间透出,仿佛傲雪欺霜开在枝头的白梅花。
但胭脂只看了一眼,便决然抬头。
“它们都很好看。”她道,“可却不是奴家想要的。”
“哦?”花艳骨奇了,“你想要什么?”
“花魁。”胭脂双目灼灼,笑道,“奴家想要一张花魁娘子的脸。”
说完,她低下头来,修长的手指落在檀木盒上,轻轻拨动着上面的雕花,仿佛拂着流水落花。
“这三张脸都很美,只可惜……美的不够明显。”胭脂淡淡道,“就好像同一棵树上的花朵,远远望去美是美了,可永远分不出哪一朵更美……呵呵,花魁娘子可不是这样。不瞒你说,奴家生在花街,长在花街,见识过当世最出名的几位花魁娘子,她们或柔情似水,或明艳若火,或天真如孩童……总而言之,每一个都美的很有特色,可以凭着一次回首,一抹浅笑,便将看见她们的男人紧紧的抓在手里。”
说到这里,胭脂的双眸就仿佛被秦淮河畔的烟水朦上了一层金粉色,她缓缓抚上自己的脸颊,喃喃道:“只有换上这种美的让人一见难忘的皮,奴家才能当上花魁娘子!也只有当上花魁娘子,奴家才能将那些贱男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从他们身上源源不断的吸食金钱和爱情……就像他们这些年对我做的一样!”
花艳骨突然伸出手,按住她拽在膝上的拳头。
胭脂这才一副从梦魇中醒来的模样,转过头看她,半晌,才流下一行泪来,对她笑的又丑又苦:“妹子……你会帮我么?”
花艳骨叹息一声,知她入了魔障,从今往后,伤人伤己,虽披人皮,内已为妖。除非有一天,有人能将她摔碎的心给重新补好,否则她永远也不会放过别人,也不会放过自己。
可旁人的生死与她何干,她只和眼前之人有缘,也只知眼前之人可怜,想帮便帮,不想帮就不帮,这等任性,才像是个画皮师。
“放心,我自会帮你。”花艳骨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然后无奈笑笑,“只是,我手头真没有花魁娘子的皮。”
“那……便是不成了?”胭脂的眼睛里浮上一层浓浓的失望。
“怎么不成?”花艳骨披衣而起,红烛之火扑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妖异凄艳,“我这没有,可以去找有的人借啊……”
说完,她留下胭脂,独自一人出了客栈。
此时夜市已关,街上空无一人,唯有夜风呼啸,带起一两声猫叫,凄厉的仿佛女人指甲,轻轻的刮在人的背脊上。
接下来她要去的地方,别人去不了。若是去了,多半是有去无回。
其名血都,取师傅名字中的一个字,乃是一座与京城同样大小的地宫,又或者说是一座完完全全的影子京城。
只属于画皮师的地下城。
其入口设在东厂对面的面屋内,只要你进去点一碗“国师仙福同享,寿与天齐面”或者“我爱师傅一万年不变面”,那店主就会视情况给你一块牌子,然后让小厮领你下去。
……通常敌对势力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因为就算是自己人都觉得很丢脸!
“可不可以通融一下?”花艳骨对店主尴尬笑道,老实说她从五岁的时候开始就试图收买这位店主大爷……
“不行。”店主一如既往的躺在椅子上,盖着草帽睡觉,嘴里嘟囔道,“还有,老夫最近年老失聪,耳背的越来越厉害了,你喊面的时候记得喊大声点。”
花艳骨只好闭着眼睛,无奈的对天长吼我爱师傅一万年……
对师傅忠心不二的老店主这才乐呵呵的把牌子给了她,然后敲醒正在打盹的小厮,令他领着花艳骨下去。
地宫之中,无日无月,唯有墙壁上嵌满夜明珠,布成一条永不熄灭的星河,静静洒下一片清辉。
放眼望去,只见有地摊,有小店,有客栈,甚至还有东厂,只不过能在这个地方摆摊叫卖的,就只有画皮师。虽然现在看起来有些冷冷清清的,但是花艳骨曾随师傅于旺季时来过,
那时候的地宫才叫一个热闹非凡,打扮各异的画皮师行来过往,白衣赤足,或俊或美,肯摆在摊上的东西也都是些闻所未闻的稀罕宝贝,比如鲛人的眼泪,千年古尸嘴里含过的玉……甚至一个活生生的外国公主!
只不过东西越稀罕,价格就越贵,最贵的东西,那是要用美人皮来换的。
跟这群人相比,初出茅庐的花艳骨只能算是个穷酸。
不过这群人跟师傅比起来,又被比成了乞丐……
回过神来,花艳骨笑着摇摇头,然后径自朝东厂大门走去。
自师傅挟天子以令诸侯,便设立了东厂,又收养了一大群孤儿,将他们悉数养大,这群孤儿便是东厂锦衣卫,他们视师傅如师如父,每一个都对他忠心耿耿,要他们死,他们立刻就死,要他们监视百官,他们就像围猎的鹰犬般将大臣们静静盯着。
而在东厂之下,却还有一座影子东厂,里面设有刑者,每一个都是天赋异禀之人,能够分辨十米内的说话声,能够一眼看穿对方是否画过皮,能够用鼻子从人群中嗅出画皮师等等……他们同样对师傅忠心耿耿,帮他守卫血都,也帮他杀戮敌对画皮师。
两座东厂的指挥使,却是同一个人。
那便是她的大师兄,寒光!
影子东厂门前趴着两条老狗,见了花艳骨,只微微抬了抬眼皮便不再理会,任由她进了东厂。这个时间段厂内依旧忙忙碌碌的,有的忙着审讯犯人,有的忙着研究新武器,见了花艳骨,却都点头致意。
“大师兄呢?”花艳骨也都一一回礼。
“不敢。”一名肩头画着飞燕纹的年轻男子礼罢,丢下工作,过来为她引路,“指挥使大人正在执行死刑呢,这边。”
他将花艳骨引到刑房边。
那是一座四方形的静室,一眼望去空空荡荡的,唯有四角之处各立一座武器架,架子上从方天画戟到短匕,应有尽有。
黑色锁链从墙壁上伸出,拷在六名壮年男子的脖子上,他们一动,锁链便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们跑的稍微远一点,那锁链便会拉得笔直,像圈狗的绳子一样将他们勒回来。
昔日风光无限的画皮师,如今却如一群丧家之犬,畏首畏尾的看着眼前男子。
那男子坐在静室正中央,肩上披着一件袖摆滚白色云纹的绯袍,两条胳膊慵懒的搭在身后的白狼身上,那狼身材修长,皮毛丰盛,宛若古书上描画的雪山之神,伏卧在那的姿态,仿佛一尊白雪堆成的狼图腾,此时此刻,却在那男子身后收敛起倨傲狂暴的眼神,黑色的眼睛半明半寐,涟漪着一层雪光。
而那男子脚边,摆着一只鎏金小酒壶,以及一只小巧的白玉杯。
修长手指提起酒壶,香醇美酒化为一道白练,落入白玉杯中。他将盛满美酒的白玉杯递到身旁,那白狼将头低下,用舌头一点一点的舔食美酒,姿态优雅。而他却提着系着酒壶的红绳,然后昂起头,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倒酒。
直到一滴酒都倒不出来了,他才丢了酒壶,醉眼惺忪的看那六人,道:“选好了没,是自刎还是本大爷亲自动手。”
“寒光大人!你我都是画皮师,生而高贵,您何苦为一群凡人出头!”有人不甘的对他吼道。
“生而高贵那说的是本大爷,跟你这王八蛋无关。”寒光瞥了他一眼,“收集美人皮没你们这种收集法,把一个村子的人都扒了算什么事?”
“我们有善后的……”有人死不悔改状。
“善后?是说把那一村的人堆在一起,烧的只剩舍利子么?”寒光摇摇头,“如果你们把那堆舍利子都吃下去,本大爷可以考虑一下放过你们。”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画皮师怎可能答应这种条件。
于是大家都只有一个选择。
“去拿武器吧。”寒光笑着起身,站立的姿态宛若一柄用清酒洗过的名刀,散发出酒香与血光,“你们一起上,若是能杀了我,就可以活着走出身后大门。”
六人先是惊惧的看着他,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转身朝武器架子跑去。
寒光笑着看着他们,然后猛然抬头,望向花艳骨站着的方向。
“闭眼。”他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花艳骨立刻像个小孩子似的抬起袖子,挡住眼睛。
她听到了出刀的声音。
然后,是刀子回到鞘中的声音。
至于那六个人,至死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一只古铜色的大手按在花艳骨的手上,将她的手缓缓按下,她睁开眼,看到寒光笔直如标枪的身体挡在她眼前,便嘟囔道:“你别把我当小孩子啊……”
寒光没理她,而是皱起眉头,对领她到此的年轻男子呵斥道:“别带小女孩到这来,万一吓出病来怎么办!”
“……”花艳骨在他胸口捶了一下,“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寒光笑着低下头,两年不见,他脸上的娃娃肥褪的干干净净,站在花艳骨身前的,活脱脱一个英气逼人的大将军。
“在听。”他直直看她,看着看着,笑容缓缓收敛起来,冰寒入骨的问道,“是谁伤了你?”
从沉香镇来到京城,一路上花艳骨的伤已经好了六成,可到底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她伤在内腹,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
“这点小事以后再说。”花艳骨道,“咱们先说正事……”
“小事?”寒光笑得有些令人不寒而栗,然后,突然伸出手,将花艳骨往肩上一抛,一边往房间走一边没好气的说,“那正事什么的,咱们床上再说!”
在他身后,肩上画飞燕纹的男子目送他们离开,回去的时候,将一卷书信交给侍从。
半个时辰之后,这卷书信到了师傅的桌上。
小皇帝基本处于软禁状态,军国大事全都压在师傅肩上。
夜已深,更漏响,他批改完一卷奏折,然后递给身旁随侍的宰相。
“南诏平复,国泰民安,国师,您是否可以考虑废帝自立了巴拉巴拉巴拉……”宰相在一旁说个不停。
三千白发宛若初冬之雪,眉目清雅仿佛泼墨山水,他单手支着下巴,微笑着翻开下一卷奏折,声如箜篌碎,说不出的好听:“怎么办好呢?自从收了两个劣徒,我的爱好就急转其下,从征战天下……变成了调.教或者调戏弟子了呢……”
宰相沉默了好久,才重新整理好言辞:“就算是为了两位殿下吧,您就更要振作起来,为他们打下大好江山,所以请废帝自立吧巴拉巴拉巴拉……”
“恩?”师傅却拎着桌子上的那封信,眉头一皱,叹了好大一口气。
“怎么了?终于决定废帝自立了么国师?”宰相眼巴巴的看着他。
“我的小艳骨回京了……”师傅拎着信,起身往窗边一站,顿时将天上那一轮新月都比得黯然失色。
他就像人间生出的一轮满月,夺了天地间所有的月色清辉,走到哪里,便生出一地的皎洁如银。
“我老了,没有魅力了。”他背对着宰相,用一种戏谑而又落寞的语气道,“所以……我的小女孩回来了,找的第一个人却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