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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这一生遇见过真正温柔从容的女子, 也是, 身份最低的女子。
我认识她时还没娶亲, 刚刚十三岁。她半低着头在小榻上打络子, 我也找她要了一个和四哥一模一样的。是的, 她是四哥的奴才, 贴身奴才。
如果说美丽, 宫里美丽的女人很多。但丫头们大多中人之姿,很少有特别美的,一个是后宫的主子们不放心,二来漂亮的也很快就会被通房, 大多都做了侍妾。
她其实很好看,但不是人人都能看出的那种好看。
她有一双浅色瞳眸,她半低着眉目的时候小扇子一样的睫毛会在脸侧投下一片浅淡的影子。柔软的眉目之间都是一种宁静而清浅的气质, 好似一片带着淡淡气息的茵草,让人想情不自禁的靠近。靠近这种平静和从容。
四哥其实是有些喜怒不定的。自从皇额娘走后, 他就是如此。他内心火热偏又戒急用忍,外表冷酷。他参禅悟道, 书法极好,雍容持重,但他的内心其实从来就不是个平静和从容之人。他外表像冰,内心像火。想接近他的人, 下场往往不是被冰得僵死,就是被烈火烧死。他一直都不在做他自己,在这皇家里, 做不了他自己。
我懂他。
可她不是,她从不试图接近他。哪怕离得那么近,她也只是退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我甚至能感觉到,她不仅不试图靠近,更害怕他的接近。
四哥想要靠近她,不知从哪一瞬间,我已经发现了。从他那墨黑深邃鹰眸里不经意的目光,还是从他身体微微倾斜的姿势,抑或是从他对我与她讲话开始隐隐阻挡开始,我便知道了。
我不知他自己知不知缘故,我想,四哥太不由自主靠近这种平静和从容了。连我也是。这是这片红墙碧瓦下的人最渴求的,也最不可得的。
我看她给弘晖擦汗,便也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她却低眉从容的将手帕给了弘晖,让弘晖给我擦。
随着时光我知道,她不仅平静而从容,而且善良又勇敢。
皇阿玛给我指了教引丫头和侍妾的那晚,我开了荤成了真正的男人。做完后我一个躺在帐子里,蓦然想起四哥不经意间瞥她的沉默眼神里,带着我此刻忽然明白的东西。
他想要她。包括她的身子。
四哥比我大八岁,早已历经男女人事做了几个孩子的阿玛。而她,比我还小一岁。她是四哥的奴才,如果四哥强要她通房,她……又能如何。我想救她,却无法救她,更怕反而害了她。
四哥的性格,我太了解。对于他在意的东西,他的占有欲盛的可怖。就像儿时见过他捡到的那只外面飞来的鸟儿,他终日那样关着它,看着它,带着它,谁也不给碰,最后一直到它死在笼中。
最在意母族贱籍出身的八哥动了不知什么心思,不知是否从木兰狼袭之后开始。我知他可能会害死她。从她和四哥的脸上,我找到了答案。四哥,开始逼她了。
我见过她吃东西时的样子,像一个柔软的小动物,纤弱的身子低着头捧着馒头默默的吃,吃菜也很少。四哥越来越离不了她,她只能无时无刻的伺候着,常常不能按时吃饭。有时候不经意瞥到她吃东西的样子,看到她蜷缩在他脚边的小榻上,心就莫名的酸起来。
她从宁古塔的死人堆里爬出来,为四哥尽心尽意九死一生,终日也不过是几个馒头,从来不曾逾距。可四哥,还想要她晚上去床上。
我开始在她眼睛里偶尔发现惊惧和一种让人疼痛的东西。我太清楚,她在用越来越卑微的态度冒着生命危险求她的主子我尊贵的四哥,放过她。我不知她到底要什么,但我知道她和这个皇城里的女人都不一样。
在破败的投宿点里,我四哥和她三个人挤在一个屋里,我更像个多余的人。我默默的看她伺候四哥,看着平时我看不到时他们在四宜堂里的样子。她单薄纤弱的身子蹲在他脚下恭敬的给他洗脚,四哥专心的看着折子,享受着那种习以为常的宁静。她给他更衣,四哥那种熟稔到毫无所觉的配合。
我跟奴才之间是这样吗?我应该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子,欢笙叽叽喳喳,就算有些不妥当的地方,我也只是一笑。而四哥,从前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人。从我记事起,他就是如此,并且最厌恶奴才不安分。因此,能在他身边贴身伺候的奴才总是少了些。
我对四哥说,能劳云烟把我也打发了吗。四哥闭着目盘腿打坐,我知他听到的,可他一直寂静无声,连动都没动。是默许也是不许。
云烟有些尴尬,我想,她这一生除了给四哥更衣,怕是再也没有第二个了。那我,做一次这第二个又如何?我面对她张开臂膀,她默默的看看四哥闭着眼睛的不置可否,低着头上来为我更衣。她的手几不可察的微微颤抖,半垂下的眉目完全不看我。她恭敬轻柔的为我解衣扣时,我一瞬间瞥见对面四哥的眼睫微微张开复又缓缓合上,像是我的错觉。满室的寂静。还有她身上浅淡的发肤气息,柔软的手指。
他一点都没变。甚至比从前更无法言说。
可她却为了我,挡了那致命的一刀。利刃穿胸而过,鲜红的血流满了她的衣襟,也染红了我的眼。她寂静而温柔的眼神里,就像有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我死死的抱着她,呼唤她,我不知道为什么心痛的如此剧烈,烧红了我的双目和灵魂。我感觉,她好像想离开了。
她那么平静的说,她只是个奴才。她带血的温柔笑容里,没有一点点卑微,连叫疼也没有。我不给她睡,她虚弱的跟我说欢笙的痴爱。她那么良善又是那么孑然一身,垂危前还在挂心欢笙一生的着落。我知道,不论爱是不爱,她都希望我对欢笙仁慈一些。
通房的贴身奴才很多,但她这样宁死不愿意的,我只见过她一个。
我已经不记得四哥的眼神,我只是死死的抱着她不将她交给任何人。她为了四哥差点被狼生吃,又用她的命换了我的命,我不想再让任何人伤害她了。包括我的四哥。
可四哥也已经疯了。当他来我手中要将奄奄一息昏过去的她抢走时,我没有松手,我生平第一次求他:如果他不是真心对她,如果她还能活,请念在她忠心耿耿九死一生的份上,饶过她!
四哥赤着眼睛,嘶哑的声音都在颤抖着告诉我:她就是他的心和命,哪怕折寿十年,他也一定要夺回她的命。
我松开了手,也放开了这一生。我从没在他眼中看到那样的东西,何时已经那样发疯的在乎和疼痛?
拔刀的时候,她的血花贱到我的心口上,几乎烫伤我。我看到他跪在佛前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他亲手给昏迷的她换衣服上药,不给任何人再碰她。
我明白,这一生除非他肯放手,否则她一生也飞不走。四哥,他又如何会放手。
我有了嫡福晋,侧福晋、侍妾一大家子,生了阿哥、格格,也像我的四哥一样,成了阿玛,成了个成熟的男人。我大婚的时候,她依然谦卑的跟在四哥身后,送给我一个她亲手打的大红色同心结。她轻柔平静的说她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我的,只有这个,祝我和福晋永结同心。后来这一生,这个同心结一直放在书房桌案离我最近的那个暗格里。
四哥眼中,是一刻也不能离的爱欲。我不知四哥背后开始如何对她,如何承诺,可她依然是她。没有半分改变。每次四哥沉默瞥她的眼神,已然是爱而不得的煎熬和忍耐。就像绷得不能再紧的琴弦、冒着气泡的滚水,不知哪刻就会突然翻天覆地。
我不知自己希望看到她也爱上他幸福的做了他的女人,还是希望看到她永远如从前一样,平静从容。我也怕想到她在独自面对四哥汹涌强迫的爱欲时,会有多么害怕和惊恐。她像个被四哥牢牢锁住的鸟儿,她怎么能逃脱。
她静静的坐在大树下洗四哥的衣服,我告诉她,小川子洗的不干净,劳你也帮我的一起打发了吧。她安静的说好,眼角眉梢都是浅淡的温柔。我们在深夜洪水漫天的堤坝上救堤,她又是那样奋不顾身。晨光微熹时,我看见四哥一把将她纤弱脱力的身子横抱在怀中,寂静的站在大堤上,看洪水退去。我默默的看着,再不上前。
我被圈禁时,她终是跟他在一起了。
回到府里的那一夜,我拿出了跟皇阿玛在木兰猎到的虎牙,在书房里一笔一划的刻上她的名字、四哥的名字。亲手画了图样,亲自看着工匠打造。我希望,能为她阻挡一切厄运和伤害。
可还没来得及戴上,她就被八嫂打得遍体鳞伤。当欢笙来找我时,我顾不得告诉四哥。我只知道,在我的府里,我竟然还是没有护住她。她护了我的命,而我这一生,可有能力护她?我想去扶她,却瞥见四哥进了园子,默默的收回几乎已经伸出的手。我知道,他会介意的。他将她从地上整个抱起来,她披散着发,伤痕红肿的小脸半垂着眉目,手上鲜血淋漓,缩在他怀里只有一小团。
我在他们身后默默捡起地上那个装着虎牙的黄花梨小匣子交给欢笙,让她记得一定拿给她。
我未经思考的带着四哥将她抱进了我的书房,睡在我的床上。四哥震怒之余,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她就静静睡在帐子里,熏炉里的香气默默缭绕。整个怡心斋都是那么宁静。
好不容易等到宴会结束,四哥赶回怡心斋就独自一人默默坐在床前看她睡容。那眼神里的爱和疼,寂静的满溢出来。我轻轻的合上门,让欢笙出去,一个人就默默坐在桌案后。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曾为了掩护四哥去救圈禁的我,被八哥九哥掳走。当时我手中的茶杯一下摔的粉碎!我不知她经历了什么,怎么才被四哥带回四府,最后才跟四哥在一起。
四哥的心里眼里,都是她。
我第一次在温泉别庄门前开口叫她四嫂,她眼神里依然受了惊。她罪籍难除,依然无名无份没有进后院,始终被他带在身边。
我不知温泉时四哥为何显得那么焦躁,甚至身下在水下已然像是起了反应。爱新觉罗家男子天生欲强,四哥又是兄弟中身材最高大的一个,怕是比她小臂还粗。我听到隔壁侍女说更衣的声音,才明白原来她就在花墙隔壁的泉池。想来,她是依然不够接受四哥的。可四哥对她爱欲如此又如何忍得。府里忽然来人报了小阿哥急病,我立即起身穿衣。四哥起来套了里裤,于我交代几句,就去了隔壁泉池,丫头们正要开口被他打了手势全都默默下去。我知他,早就想去的。
我离开的时候,隐隐听到隔门传来她破碎的抗拒声和哭泣声,心里有如一把钝刀细细的割着。
四哥几乎将她锁在四宜堂里,锁在他身边。似乎只要她不肯的时候,四哥整个人都是不好的。一旦遂了他,四哥便意气风发。
我和兆佳氏感情不错,她贤惠知礼,我也待她好。不仅她孩子一个接一个生,其他侧室侍妾也是。我早失盛宠,膝盖又有风疾,出门也渐渐少了。只做四哥背后策应,在府中盘亘。
欢笙死活不肯出府,一拖又是几年。若说情,伺候我这么多年,主仆情怎会没有。可我这一分情义,能给她富裕生活却给不了她要的情爱。我记得答应云烟的承诺,给她配了很好的人家。她却要绞头发。她说她只要能呆在看的见我的地方就可以,不求爱宠。我见她如此决绝,只好给了她一个小院子,却几乎从不去她屋里。
四哥越来越好,封了亲王,还被赐婚得了年氏做侧福晋。我想到她,依然无声无息的在他身边,做着所有人眼中卑贱的通房丫头。她,若知道了这一切,会痛吗?
就在四哥娶年氏那场盛大的婚礼那夜,四宜堂在一场大火中烧光。她,也失踪了。
很有一段我都没有见过四哥,听说他将自己关在圆明园,发了疯的到处寻她。
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就像一缕云烟,凭空的消失了。
再见到四哥时,他就像一匹失了伴侣的野狼。几乎无人敢靠近。在所有人眼中,他变得更加冷酷让人难以捉摸。
我不知自己是希望她不再回来,还是希望能再见到她。我只希望她自由从容的活着,不再被禁锢被伤害的遍体鳞伤。她值得最好的。更值得最好的爱。
四哥翻了这紫禁城又翻了天下各地,终是杳无音信。渐渐的,无人再提起她的名字。
当四哥开始回府宠年氏,他做生日酒后我问他喜欢年氏貌美还是个性。他竟忽然笑了,笑得苍凉又心酸。他说,喜欢她的三分声音和三分语气,六分像她。
我的心都被这样突然的话给狠狠击中了。她,是啊,我知道,我明白。这世间,只有一个她。
我看着四哥,他冷酷浓密眼睫上迷离的疼痛,他的灵魂都被带走了。平日里的和硕雍亲王,四爷,不过是具伟岸冷酷的躯壳。
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发现我早已老去,她却几乎没什么变化。我不知四哥经历了怎样的痛彻心扉才真正打动了她,她似乎真正开始接受他。她来我府上看欢笙,我和四哥就去欢笙院子里下棋聊天。
四哥整个人都活过来了,眼里满满的都是爱,失而复得的爱,让他连下棋,都要时时抬头盯着一边和欢笙说话的她看,仿佛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了。
她变得更加平静而从容,清浅的脸上都是温柔和恬淡,有她在的地方就像家。
年里一次酒后,她和四哥回了府,我歇在了欢笙院子里。醒来后,我看着欢笙娇羞满足的样子,我知道我应该对她好,就像对这个府里所有的女人一样。
她知道欢笙怀了孕,开心的天天往我府里跑。四哥每日一下朝就马不停蹄的来寻她,像个失宠的家眷,颇有些敢怒不敢言。我知她孑然一身,遇到欢笙对她真心,她就十二分待她如亲妹妹。
可天有不测风云,由于下人疏忽,欢笙怀到七月半夜下床摔了跤生下六十便撒手人寰。我甚至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说最后一句话。云烟红着眼睛告诉我欢笙的遗言,便抱着六十走了。我想,她不再会回来了,她不会原谅我的失信。欢笙不得我的爱宠,身份又只是低微的镶蓝旗包衣,府里无人重视她,我也没有照看好欢笙。而撒手而去的她,临终前还痴痴念念的下辈子还做牛做马伺候我和福晋。我一个人在怡心斋坐了一夜,慢慢看着天边黎明破晓。这就是皇家里贴身丫头最常见的结局,悲哀又无人哀悼。
我很久没有再见过云烟,她将六十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尽心抚育。我只能在四哥的口中知晓她和六十的近况。
四哥越来越沉稳老练,她似乎像水一样柔韧了他的灵魂,让他焕发的愈加强大。他步步为营,他雍容持重,他越来越得皇阿玛的信任。随着八哥的彻底失宠,太子的二度被废。我知晓,四哥,离最后登顶越来越近。
在帝国盛世交接的裂缝中,她可能差点丢掉性命。皇阿玛临终前在畅春园清溪书屋里究竟和她说了什么,我没有问四哥。可我知道,皇阿玛见她,绝不会是为了给她封后封妃。四哥有多在乎她,这么多年发生的事,我那千古一帝的皇阿玛又怎会不知晓?皇阿玛最怜忠奴,怜她九死一生为主子卖命,又一直安分守己没有名分,才幸免吧。
四哥做了雍正皇帝,封了我做和硕怡亲王,他也搬去了属于他们的家,养心殿。她就如在潜邸一样,只能待在养心殿,待在当今圣上的龙床上。被这个红墙碧瓦下的所有人暗自议论着——夜夜睡在龙床上、夜夜在万岁爷身下承欢的贱籍奴才,眼红艳羡者有之,鄙夷踩踏者有之。
只有我知道,她的无奈和她的悲哀。纵然最后她终于接受四哥疯狂的爱,她依然是想要蓝天的鸟儿。可四哥给不了,他给她所有能给的一切,却无法给她有尊严的妻子身份,更不会给她下龙床的自由。
可她还是那么从容和平静,对四哥的温柔妥帖总是那么平常又不浓烈。她端了晚饭进来,淡淡的说我们不知道点灯看坏眼睛。四哥竟开起了玩笑,对我说:又被批评了,下次注意!她正在收拾散在宝座床上他身边的奏章,很随意的推推他盘着的腿说,也不怕让人笑话。四哥得意得笑起来,瞬间融化了帝王的威严感。
四哥给我的所有逾矩荣宠,我都辞受了。四哥要封我做第九个铁帽子亲王,我坚决不受。
我与其他兄弟一样,不再叫胤祥,改做允祥。四哥不同意我改,我也坚持改了。她一直唤他胤禛,想来,他连和他相似的音也是不想有的。将十四直接改回禵字,成了允禵。后来,与八哥九哥清算时,连八哥的禩字同四同音,也听不得,改成了阿其那。兄弟逾墙,腥风血雨。我渐渐已经看淡。可四哥不行,他跟八哥之间,至死都不能解。
她一生没有叫过我名字,不管是胤祥和允祥,一生都是十三爷。
她心里对八哥是有两分情义的吧,她失踪那四年里,被八哥救活,天涯海角的护着周全。我不知他们之间是否也曾有朝夕相对。四哥不知也不问,我就更不知了。可四哥还是受不了,他连她对八哥一分的怜悯也受不了。他在乾清宫里砸东西,把皇宫里所有奴才吓得瑟瑟发抖。他从未变过,随着岁月只会将牢牢抱紧她的手臂收的更紧。
她在雍和宫潜邸第一次主动找我前来会面,我知她想知晓什么。我差了小川子去宫里报给四哥,立刻动身去了雍和宫。出来的时候,我亲自进了宫,告诉四哥她和我谈了六十,我也将八哥九哥的近况告诉了她。四哥沉默了许久许久,缓缓说,朕这一生,每一生,都只要她。朕不允许任何人留在她的心里。
四哥这样发疯的爱欲,让她成为帝王禁脔,让她成为站在皇帝心尖上的人,加上她的身份更使得她这一生都在不断受到伤害。
自他登基后,后宫已经彻底不去了,停选秀,宫女也遣散了不少,夜夜都在养心殿龙床上。我不知她如何承受,我时而还会想起当年她破碎的哭泣声。
皇家里的孩子总是易夭,一个个的走,最后连六十也走了。这几乎让他们俩和我都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可她倒下了,我和四哥不能。四哥每日上朝都心神不宁,我知他挂心养心殿内她的安危,为了能时时不离的看护她,四哥在养心殿后面开了军机房。每日清晨在里屋帘后宝座床上抱她枕在膝上跟我们议事。有次,大臣们都走了,四哥唤我进去交代机密,我才看见她一头乌黑青丝披散在他膝上龙袍上,向里侧着清淡苍白的脸,宁静的睡熟了。我想,这大约就是诗中所说的“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这样的她,这样的四哥。
我强撑着身体,也快到了尽头。最后几乎无法正常行走。她渐渐在四哥的照顾下好起来。四哥强令太医院会诊,让我在府好好休养。可我病势已久,我心知离去只是迟早。我的白发越来越多,人也越加消瘦,整夜的咳嗽和膝痛,药石不过只是拖延。我开始絮絮叨叨的跟兆佳氏交待后事,开始她不愿意听,后来就默默在我怀中垂泪。
我开始躲避他们,不希望将一身病气过给他们,更不希望他们看到我垂死的样子。我希望在我走后,留在他们心里的还是当年的十三阿哥,那个策马的少年。
可他们还是来了。欢笙死后,她第一次踏进我府里。在怡心斋后寝门前,我让兆佳氏去拦他们。我独靠在床上闭着眼睛,忽然听到她在门前扬声轻唤:“十三”
心房忽然猛烈的颤动起来,十三,多么美好的词,就是我的一生。
她牵着我的左手,四哥牵着我的右手。这也许是四哥这一生唯一的一次不介意。
我说:我以为……你再不会……她摇着头无声落下泪来:不是……不是的……我只是……怕伤心。
我知她懂我的意思,我也懂她的。
这一生,我欠她一条命,一个承诺。都没有还上。可我还是希望她能得到她想要的,她值得最好的。
当我感到灵魂离眼中的他们越远,我知道我要离开了,走去千山外水之外。我最亲的兄长和……
忽然发现,走完一生竟不知她是谁。
于我,又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十三这条隐藏的暗线一直存在半世里,从开头到结尾,可寥寥有人注意,就像两人之间一生的关系,情义千金,却也只是走去千山万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