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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已是七月中旬,初夏。沿海的春天要深一些,夏天也来得晚一些。即便这样,中午的太阳有时也会晒得人发晕,预示着夏天来了。天守阁里,参天的古树伸展开茂密的枝桠,几乎能遮住院子一半的天空,太阳透过嫩绿的叶子,投下斑斑点点的光斑。
镜提着一个木桶,弯着腰用木勺子轻轻从桶里取了沁凉的井水,均匀的洒在地上。铺在院子里的白砂子沾了水,变成暗色,因地面的热气蒸着,升起一股清凉。镜每到了中午最热的时候,都喜欢这样把院子里的地面细细的浇一遍,又干净又清凉,而且,做这件事情,让他的心情格外平静。已经浇了一大半的院子了,桶里的水也空了,镜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咔嗒一声,镜看向了廊下。廊下摆了一个围棋棋盘,最古朴的四方矮桌的样子,连棋子都是找石子磨得。镜也是那时才知道四小姐还有这样的手艺和耐心,刚刚的一棋是执黑子的於须磨少爷落下的,他这个人做什么都特别上心,半天才落了这一个子。相较于他的谨慎,四小姐的落子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了,咔嗒一声,她的子紧接着就落了下来,然后两人就又陷入了静谧。
不用看棋盘上的布局,镜也知道,於须磨少爷又陷入了苦战。因为两人下棋以来,一直如此。初时,於须磨少爷还是赢过几局的,但他发现是四小姐让他后,很是不高兴了一场。四小姐自然不敢再轻易让他,可是这样,於须磨少爷竟是再难赢得一星半点儿。阿圆正坐在两人中间给自己摇扇子,她是个冬天怕冷,夏天怕热的,可是,她只是看两人下棋,也看的津津有味。有马抱臂歪靠在廊柱上,半垂着眼皮像是在假寐,其实镜知道她警醒着呢。葵因年纪小,觉多,现在肯定不知道猫在哪儿躲懒睡觉呢。
镜轻轻的提着空桶到了井边,吃力的摇着辘轳,又提了一桶水上来。四小姐被关禁闭已经三个月了,但这日子却过得格外舒适,至少在他这个外人眼里如此。是的,廊下下棋的几个人,是很难打入的一个圈子,那里是被四小姐认可的“自己人”,而他和葵则被划在了线外。倒没有格外的不信任和排斥,只是,也让他们觉得没有踏入的资格,有些自惭形秽。把提上来的水,倒入木桶时有一些倒出来,洒在了他身上,连着裤脚也湿了一些。他无所谓的提着木桶,又开始浇白色的地面,一勺一勺。
而纪伊藩主府的一处,气氛就没有这么安静和谐了。德川光贞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扇子,德川纲教跪坐在她对面,汗水已经殷湿了周围的地面。德川纲教只是低着头,也不敢偷看,她的性子从小就拘谨惯了,因为她是府里的长女,家老们对她的教育格外严格。母亲倒很少说什么,但就是如此,她才格外惧怕母亲,从心底如此。
母亲这次去江户轮值,竟是去了半年之久,按着规定,其实纪伊的藩主,去一个月也就足矣了。母亲今天突然回来,谁也没支会,她也竟是被喊来这里才知道的,她甚至还以为是谁的误传。她给母亲请了安,母亲却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当她把所有的事情问候了一遍,母亲都只用“嗯”答复时,她心里就没了底。
她究竟是哪里犯了错惹母亲不悦,想想好像做得不妥的地方有很多,自己欠缺的地方太多了。平日里还有母亲坐镇,这是母亲初次离开这么久,二妹四妹又先后出了问题。越想,她头上滴落的汗就越多。
德川光贞用扇子遮着嘴,偷偷打了个哈欠,扫了眼自己的大女儿和她脑门上的汗,在心里叹了口气。按着家里的规矩,孩子不能养在自己父亲身边,也不能由母亲亲自教养,这么着,就落在了家老手里。可是,看看,由着这帮假道学,竟把好好的孩子教得这么呆板无趣。纲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自然偏爱一些,还记得她刚生下来,小小软软的一捧,塞在她怀里,眼睛都没睁开却全然信赖的依赖着她。心硬如她,也软了心肠,这么些年,她自问也对纲教是十足的耐心。可是,这个孩子在她面前,还是这么怯懦,自己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她却净是在心里翻腾那些错处了。
犯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错在何处。
再有,比愚蠢更可怕的,就是怯懦没有担当!
德川光贞离开纪伊半年有余,之所以这次去了这么久,一时时局动荡,除此之外,也有考校纲教的成分在里面。
可是,纲教辜负了自己对她的期望,德川光贞眼神一黯,把扇子拢在了手中。只是,现在再教,为时晚矣!
“纲教,我此次回来,已经向将军辞去了藩主一职,由你继任。”德川光贞把之前的打算,说了出来。纲教猛然抬起头,惊慌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后者淡淡的说
“这些年,一直是你打理藩内事务。你做的很好,相信你也能做个好藩主。”
“母亲,我,我还缺些历练,还望母亲……”
德川光贞额头禁不住一跳一跳的疼,纲教已经四十有余,还不成熟,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成熟。估计,她入土前,是看不到了。可是,纪伊不同江户,纲教只要还有一颗谦虚的心,能听劝,这份家业交到她手里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守业,也不图她壮大家声。
光贞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因为在她眼里看来,眼前的纲教已经像只受惊的兔子,只要自己稍有不满的情绪露出,她就能吓得逃走。所以,她抬起手来,止住了纲教下面还没出口的谦逊之言,这些话,她听太多了,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没听一次,心就沉一份。
“我意已决,政直现在应该也已经把我的东西整理好了。”她扶着膝盖,有些吃力的起身,不服老不行了
“没什么事儿,就别来打扰我了。”
“母亲,我做错了,请母亲责罚。”纲教惊慌失措的膝行上前,想抱住光贞离去的身子,却终是没敢。一定是她没看护好纪伊,没照顾好妹妹们,让母亲失望了。
“纲教,从现在起你就是纪伊藩主了,好自为之吧。”光贞无法再作为一个母亲看护她了,以后的路,只能纲教自己去走。不知道,是否每个成功人士,在子女教育问题上,多少都会有些遗憾,至少,她是如此。
光贞推开拉门,见到鹤凝眉跪守在外,一时被气笑了。这倒是个好气魄又有心机的,可惜,他的身份,自己实难托付。而且,这个人的心机,若是一心帮着纲教还好,一旦有了二心,纲教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哼,光贞懒得掩饰,重重哼了出声。真是该上进的不上进,不该上进的又太上进了。
鹤闻得这声轻哼,赶紧行礼,刚刚的话他听了七七八八,再联合这声不满的轻哼,傻子也知道她在不满意什么。德川光贞,自他入府二十余年,竟是没有看透过。不知道母亲是否也是因此,才会终日难眠,最后还把自己嫁了过来。
“我就不指望你替纲教张罗侧室子嗣了,可是继子,你们却是要早些订下来的。”德川光贞只交代了这一句,颇有深意的看了鹤一眼。她老了,也管不了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是,纪伊德川这一支,不能断。
子嗣这事儿,跟纲教说无用,鹤不点头,她连看都不敢看别的男人一眼,自己这个儿子,被鹤吃的死死的。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想也知道,这么精明的鹤,如果真的和他斗智斗勇,那纲教只有死得更快。
而且,不论怎么说,鹤在大局上,还是懂的轻重的,至少,他没有授意纲教去争夺将军之位。当然,至于原因,光贞已经懒得去揣摩了,她真的老了。
鹤恭敬的伏地,光贞拂袖而去,刚消失在视野里,他赶紧站起来,跨进了屋里。
“纲教,母亲大人说的可是真的?”鹤进了屋,难得紧张的问道。
可是,映入他眼帘的,是瘫在地上的纲教。鹤没来由的一阵心烦,屋里的话他也“旁听”了,哪有一句重话,无不是为了纲教,甚至为了照顾她的敏感懦弱,德川光贞这么要强的人,竟是一句重话都没说。二妹四妹的事,也一句都没问。这就是全然的信任和放权啊!就这样,纲教还害怕?德川光贞放了手,以后在纪伊这片天地,再无人能辖制他们。
“鹤,母亲,母亲不要我了。”纲教跪着,把头埋在了站着的鹤腰腹间,无措的揽紧了他的腰。
鹤不知道,是否再坚强的人,和母亲分离时,都会这么无措。想起母亲纲吉将军送他出嫁的时候,他连头都没有回。而母亲的那声叹息,至今回忆起来,宛如还在耳边一般。纲教千般不好,万般不好,待他,倒是好的。这些年,鹤才有些理解母亲的苦心,是否,母亲没有对他寄予什么希望,只是希望他平安幸福呢?
心硬的鹤看看拱在自己怀里的头颅,他知道,那头乌发,摸上去总是软软的,就像她的人一样。每每此时,鹤的心里总涌起一阵柔软,心软到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矮下身子,将纲教圈在了怀里,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心,温柔道“不怕,你还有我。”
鹤感觉到怀里的身躯明显的僵硬了片刻,然后放松,轻轻抖动了起来。没多会儿,鹤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腿上濡湿了一片,泪水的温度,原来是温热的,鹤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嫁来纪伊也许是他之幸,而纲教生在纪伊,又何尝不是她的幸运。她上面有精干的德川光贞,替她铺好了路,打下了三世都用不尽的基业;下面的两个妹妹在鹤眼里,不值一提。她何其幸运,生了这副柔软的性子。
若是纲教生在大奥,呵呵,鹤的嘴角添了抹冷笑,心情复杂的看了看还在哭的纲教。就她这脑子和这柔软样子,在大奥连长大都不行!不过,鹤又软下了目光,单纯的环境才会长出单纯的人,如果在大奥,纲教估计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等感觉到纲教的情绪平复些了,鹤怕她觉得下不来台。故意低下头,贴近她,问道“你可想好了,要谁做继子?”
对于鹤听到了自己和母亲刚刚的对话,纲教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即便鹤没听,她回头也是要和他说的。现在倒省了她一番口舌,只是,自己的表现,多少有些丢人。她不敢起身,害怕从鹤眼里看到失望或者鄙夷。
“本就没有什么选择,不是么?”纲教闭着眼,有些虚脱,欢喜有之,失落有之。她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哭过以后,果然轻松多了。
鹤听她答得简单,不禁皱了眉,他怎么不知道,竟然有这理所当然的人选?什么时候,纲教竟然有了这么果断的时候,亦或者说,什么时候,子嗣竟然成了如此简单的问题,特别是在这些大的家族里。他冷笑着等待纲教的下文,刚刚哭过有些难为情的纲教,自然错过了鹤的表情。
“自然是二妹,赖职。”纲教喃喃道,声音里还有丝哭过后的暗哑。
鹤听到这个答案,觉得在情理之中,又在情理之外。情理之中,是因为能让纲教觉得理所当然的,自然是身边的人;没料到的是,就年龄来说,明显赖方比较合适。毕竟,他们认下子嗣,无非就是为了培养下一任纪伊藩主。等他们老了,赖方正好也成长起来了,若选了赖职,哼,鹤冷笑了一声。
“为什么不是赖方?”他直接问道,声音里已经暗含不满。
可是纲教的注意力明显还没集中起来“嗯,赖方不行,她出身不行。”
鹤低追问“赖方到底是什么出身?”
纲教忽然醒过神来,看向鹤,而鹤的眼神里,少见的严厉和冰冷。她的身子一抖,竟有些冷。鹤从她的防备里,忽然意识到,她防着他。
哈,他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她竟然还防着他,这纪伊居然还有她纲教知道,而自己不知道的秘密。鹤忽然冷笑出了声,原来自己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被这个家接纳过,难道就因为他是将军的儿子。
纲教被他看得不自在,如果不是必要,她也不想瞒着鹤,只是这件事,还真不能说。她有些歉疚的看了看鹤,讨好的拉起他的手,哀求道。
“你就别问了,总之,赖方是不行。鹤,这之后的事情,还要你多帮我,你也知道,我……”本来为了转移话题,可是真的出口,纲教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还需要鹤的扶持和智慧,这倒从来不作伪。
鹤的眼神黯了暗,随即抬起嘴角,淡淡的笑了。他的手拉住纲教的,轻轻拍了拍
“什么你啊,我啊的,你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你的安排就是我的安排。我,自然是什么都听你的。”
纲教松口气之余,听鹤这么说,也真的松了一口气。如果鹤一直追问赖方的身世,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拒绝。不过,鹤的过人之处就是永远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么多年了,她不就是为鹤的智慧心折么?
纲教感恩的笑着,鹤也笑着,只是心里,平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