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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死亡也许有种生来的恐惧,哪怕是在梦里。
有些梦是对过去事情的回忆,有些梦则是天马行空的编造,有些时候,人能够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但就是无法从那张兜头而下的困兽大网中解脱出来。就像迷失在一个自己亲手布置的迷宫里,带着错误的逻辑四处乱转,却始终无法获得清明找到那唯一的出口。
我的梦境里是一片大火连天。
八年前的那场大火,是我人生记忆的开端。
我彼时刚满八岁,还是个双平垂髻的幼女,却在面对火舌的舔舐时,有一种出离镇定的平静,仿佛下一刻便能张开怀抱、从容赴死一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次在梦里旁观时,都会被那来自地狱的死亡之火吓得冷汗直流。
“我”蜷缩在祭台的石柱下,脚边横陈的是一具具被尖刀贯穿颈项的尸体。那些尸体身上洁白的祭袍都已经被肮脏的腥红鲜血浸透,将他们生前所信奉的圣洁污染得一分不剩。
不得不说触目惊心,但我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尽量放空自己,随着那个瑟缩在祭台角落的小女孩,感受着故事的延续。
我在等他,我知道他会来救我,救起当年的“我”。
随着脚步声的逐渐靠近,我颤巍巍地抬起头,被火熏伤的双眼中映出一抹黑色的衣角。一瞬间,那些被死亡恐吓的战栗与被火舌吞噬的恐惧尽数烟消云散。只剩下天地间一道颀长的身影,背后是绯云彤霞,怀中是炽热体温。
阿璟哥哥......
渐渐的,火光远了,血腥气淡了,青苍的林野和朦胧的雾气氤氲成浓白一团,梦境在虚空中星移斗转。
我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跪在金銮殿上,那个身穿龙袍俾睨天下的帝王端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中夹杂着一股凝滞空气的压迫感:“阿叶为生你而死,如今只有你能用自己的身体饲养长生蛊,十年后换你母亲起死回生,你可愿意?”
我不知所措地看向帝王身侧静立的玄衣少年,想要从这个把我救回的少年身上征求一点意见,可是对方却毫无表情,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弄得当时并没有是非观念的我愈加茫然。
“你是朕与阿叶的女儿,便也是大宣朝的公主。这十年虽然会过得很辛苦,但你皇兄会一直陪着你。”
我顺着帝王的目光望向静默的玄衣少年,有什么东西在心底一闪而过复又消失无踪,然后我仰起头,鬼使神差地答道:“我愿意”。
帝王的嘴角浅浅勾起:“自此,你便叫楚玄璎,为大宣十公主。景言,照顾好你妹妹。”
玄衣少年躬身称是。
大宣的太子殿下楚玄璟,字景言,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我生命中苦苦追逐,却不得其顾的玄衣少年。
我不想他只把我当成是能救活阿叶母亲的一味药,不想他觉得我除此之外别无它用。我想他承认我、在意我、正视我,所以我混进东宫的暗卫营和那些刀尖舔血的杀手们一起训练、学习武功,所以我闲来无事都泡在玄机阁内参详各种典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帮到他,所以我日复一日地勤奋刻苦,努力变成更好的自己,努力证明给他看,其实我也可以像他的手下们一样,帮他做成他想做的事,帮他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可他却一直觉得,我做这些事是为了获得自由。
我盼着他能懂我,却又怕他看得太懂,会把我看穿,怕他知道我......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醒来时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甫一睁眼便看到张溯坐在我对面,正嘴角抽搐地瞪着我,整张脸皱成和“俊俏”二字丝毫不沾边的可怕存在。
好啊姓张的......我暗搓搓地磨了磨牙,我喝酒犯病这件事追根究底全赖这缺德货的威逼利诱。敢勾引我犯罪......不知道我是个有理没理都全是我有理的不讲理能人吗?
我一个鲤鱼打挺正待翻身而起趁其不备抽他一巴掌,然后——
“扑通”一声稳稳地摔了回去。
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了床上,而张溯全然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连笑都不知道怎么笑好了,幸灾乐祸地在一边不嫌事大地看热闹。
我老脸一红顿时火气飙升,也不顾什么修养教养,扯了嗓子就开骂:“张溯你脑子有病吧,绑我干什么?”
张溯把嘴角调整出一个冷笑的弧度,然后义愤填膺地撸起袖子露出上面参差不齐的伤口,努力控制自己道:“绑你?绑你算是轻的!你看看你给我咬的!”
他向我展示完他那惨不忍睹的胳膊后又猝不及防地扒下衣服,给我看他肩膀上的红痕,然后一路向上指去一直指到耳根。
我原以为他耳根下面红成那样是被人气的,现在看来倒的确像是——被人咬的。
张溯:“白兄,你这醉酒后还真是恶犬附体啊,嘴上功夫比拳脚功夫利落个十来倍。还好我机智把你给绑了,不然我肯定早被你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张溯:“你这个禽兽。”
我:“......”
我被他的冷嘲热讽说得一愣一愣的。这这这......这都是我做的?虽然我犯病时是有点爱咬人的小毛病,可也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吧?
我瞪大眼睛仔细审视张溯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口,可是看来看去,怎么看怎么像是人咬的。
我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顺便懵逼了好几圈,我一个二八少女把一个男的咬成这样......应该不用负责的吧......
“对......对不起......”我憋了半天愣是没想出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一下,不然,我自我牺牲一下让他咬回来?
这念头一出我就差点咬了舌头。
张溯怕是看我现在模样太傻,万分悲痛地捂住脑袋,说道:“怪不得你不肯喝酒,早知道你酒疯会耍成这样,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让你喝。说来也怪我——”
我连忙从善如流地接道:“对,就怪你。”
张溯愤愤不平道:“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几天几夜,又跋山涉水带你来忘川谷求医,还被你咬成了这样,你不谢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怪我?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小白眼狼!”
那我谢谢你好吧......
也不知道之前是谁总没事找事地招惹我,还拿酒来试探我的......
我看着他眼睛周围那堪比煤球大的黑眼圈,一时也没了脾气,说到底他也没少为我这条小命费心费力。
各自沉默一会儿后,我实在是手脚麻得要命,便舔着脸皮先开口道:“张兄,您能行行好帮我把绳子解了吗?”
张溯瞄了我一眼淡淡道:“解绳子可以,不过你以后得好好赔偿我。”
我见他松口连忙赔笑,顺着说了一通好话:“赔,赔,您说怎么赔就怎么赔,小命都是你救的,我哪敢有半点非议啊!你是想要金银珠宝还是奇珍异器,我保证想方设法弄来赔给你。”
张溯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开心地凑到我跟前,伸出手指弹了两下我身上的绳子,说道:“那倒不用。你把我咬成这样,对我负责就可以了。”
他此刻离我很近,这一句话简直就像贴着我的脸说出来的,我甚至感受到了他呼出的淡淡空气。
我闻言身体一僵,汗毛直接就炸了起来。
他一个大老爷们居然让我负责?且不说我的性别不允许我对他付这个责,就算能付,他又没缺斤少两毁了清白,至于像那些贞节烈女似的么?
算了,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大不了以后托阿璟哥哥给他找个好媳妇,也算对他负这个责了。
于是我眼一闭,心一横,连连叫道:“负责负责,张兄您怎么着都成,快帮我把绳子解开。”
然后张溯就没反应了,一瞬间屋子里静得可怕。我睁开眼,发现他双手撑在我身侧,正怔怔地看着我,好像透过我在寻觅些别的什么东西,表情有点怅然若失。
好一半天,我俩就这样大眼对小眼地僵着,搞得我莫名有点心虚。我努力抬动胳膊戳了戳他,叫了声“张溯?”,然后便见他大梦初醒般回过神,低声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
话说到一半便没了音,只听门外响起一阵苍老的咳凑声,张溯动如闪电般地从我床上退开,规规矩矩地立在一边,低头恭敬地唤了声:“师父”。
便见一个鹤发老者从门口缓缓踱进,身穿一件棕灰葛衫,双手随意负在身后。大半头发束在脑后,唯有两缕发黄的鬓角长长垂落下来。面容说不上凌厉,却也算不得和蔼。且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令人敬畏的气势。
张溯的师父......想必定是个绝顶高手。
老人信手一挥便把我身上的绳子解了,我感动得差点没给他跪下,连忙从床上又跌又撞地骨碌下来,整顿衣衫后朝老人行了个大礼,谦声说道:“多谢前辈。敢问前辈是——”
张溯特别殷勤地替老前辈看了座,介绍道:“我师父乃是忘川谷谷主,庄隐”,言语中带了某些不易察觉的小骄傲,让我一下就给看穿了。想来他师父定是江湖中某个颇负盛名的大人物。
江湖盟盟主姓沈,北漠南疆之主俱都年轻,最大的杀手组织“彩袖”明里是个绣花作,掌柜的是个女人,再有就是白虎堂,堂主是白辞那货我认识......再有就是那些据说已经归隐,不知是否尚在人世的上一辈老人物了。
上一辈的大侠......
关内和尚关外驼
琵琶魔琴双刀客
牵魂观音摧山掌
忘川一剑断天河
忘川谷......忘川一剑!我咬住嘴唇,眼睛瞪成了一对铜铃。
我记得东宫玄机楼里有一本武林志,专门写了三十年前试剑大会上忘川谷主庄隐是如何手持一把朔望剑,三招了结了当时已经夺得天下第一之称的“沧浪剑客”穆行舟,令在场人无不大惊失色。
我简直蠢爆了,这么鼎鼎大名的人物早该在张溯向我提起忘川谷时就该想起来的!
我竟然......见到了上一辈武林里传说般的人物,还是个活的......
我勉力托住快要惊愕到地上的下巴,磕磕巴巴地给老前辈打招呼:“庄......庄前辈好”,老前辈无甚表情地冲我点了个头。
张溯站在一边看便宜乐子看得欢快,大抵是瞧我模样忒怂,忒没见过世面,于是忍着笑一阵唏嘘:“师父果然名震江湖,瞧把他给吓的,腿都软了吧?”
我甩了他一个大白眼,心道:“这种时候没出息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张溯继续吹捧道:“我师父不仅剑术一绝,医术之高更是世间少有,所以你昏迷时我便连忙把你带来给他老人家看看,要是能治,我就请他屈尊降贵救你一下,要是治不了,我好给你买个棺材备着,也算送佛送到西,报了碧萝的救命之恩。”
我谢谢你哦......
“还好我师父妙手回春,把你救了回来,不然你现在尸体都臭了——”
庄老前辈突然伸手阻止张溯再继续扯淡下去,转而问了我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和叶泽是什么关系?”
“叶泽?”我摇摇头?叶泽是谁?从来没听说过。
“叶知月呢?”老前辈继续追问。
可惜我是真的不认识,我长这么大认识的这些人里,就没有一个姓叶的。
老前辈似乎也看出来我一问三懵逼的状态并不是装的,于是长叹一声转身出门,临到门口又回头对我说了一句:“也就两三年的光景,你自己节哀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庄老前辈说的是我剩下的寿命,不由苦笑。倒也没有太难过,只是听别人这样直白地讲出来多少还是有点失落的。
“师父?”张溯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他到底是什么病?”
庄老前辈摆摆手,斩钉截铁地说了声:“莫问”,便匆匆走了。
留下张溯和我两个人各怀心事地闷不吭声。
“你到底得的什么病?你自己是不是知道?我师父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张溯沉重地望向我,眉目间隐约有些担忧之色,不过多半是我看错了,我自认看人一向不准。
我定了定神,努力恢复到平时说话的那种语气:“这我怎么知道?你该问你师父去啊。”
张溯泄气般地自嘲道:“他让我莫问的事,是必不打算告诉我的了,我又怎么问的出来?”
他顿了顿,又说:“你之前答应过要对我负责,负责完之前你不许死。”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张溯,我和他不过萍水相逢,满打满算下来也就在碧萝这儿还有点联系,外加一壶酒的交情,怎么这缺德精现在搞出一副小媳妇死了丈夫的形容?
“我可是张兄亲判的色胆包天、痴心妄想,怎敢擅自对张兄负责?万一负责出个好歹来,你那小侄女还不得找上门把我一斧子劈了?”
张溯闻言倒是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听说我快死了,连脸上那股子不待见人的劲儿都淡去不少。
只见他一把扯下肩膀上的衣服,对着上面的牙印故作□□道:“怎么?你这就翻脸不认人了?刚才可是答应我的......哎呦我天,肩膀好疼啊——”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