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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督公张鲸给国舅爷下了眼药,而且下眼药的手法十分之高明,他口口声声说自家侄子张彪飞扬跋扈罪有应得,落在深受儒家教导的万历耳中,岂不就是侧面说了国舅爷飞扬跋扈么,万历行事,素来老成持重,便觉得还是把小舅子叫到身边来拘一拘为好。
万历皇帝朱翊钧性子老成持重,这还多亏了张居正,总之,在张居正调教下,万历被打磨得活络络棱角全无,若张居正不是吃春药过多死在女人肚皮上,这大明天下是怎么一个境况还真难说得紧。
万历如何老成呢?这里有个史载的趣闻,说朝鲜使节赵宪,当然,也是一位名臣,死后谥号文烈,能谥[文]字的,肯定不会差,虽然这个文烈是番邦小国的文烈,说这位朝鲜使臣在万历二年作为朝鲜使臣入大明朝贺,参加万历皇帝的朝典,亲见天颜,三叩首后,[帝亲发玉音,曰:与他酒饭吃],一时间,这位朝鲜文烈公感激涕零,在书中就写[今上年甫十二,而凝若老成,玉质渊秀,金声清畅。臣一闻冲音,感涕先零,太平万岁之愿,自此愈烈,三叩首]
看到此处,颇有啼笑皆非之感,也能管中窥豹,一窥大明威武,朝鲜番邦小国,我天朝一顿酒饭就打发了,还要教彼感激涕零诚惶诚恐,这才真是巍巍皇明,天朝上国的气度。
总之,朱翊钧是个颇为老成的性子,张鲸这奴才,可说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对皇帝的脾性了若指掌,若哭诉冤屈再指责国舅,显然不但无效还会让皇帝厌恶,可若是把事实说清楚,然后自己装可怜说侄子飞扬跋扈罪有应得,以皇帝的脾性,一来要安慰老臣,二来也是看顾自家小舅子,不肯让他太得罪人。
而浙江布政司使李少南敢于带着浙江都指挥使司的兵马入南直隶苏州府,依仗的就是这个了,他怀中有东厂番子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旨,旨上呵斥了郑国蕃一顿,并且严厉要求不许骚扰地方立刻进京。
得到这份密旨的时候,李少南一时间失态,哈哈大笑,当初他可是惶惶然不可一世,爱妾侯晓红也暴毙了,可还是生怕自家头上的乌纱帽丢掉,如今这位国舅爷终于要滚蛋了,太好了,赶紧去北直隶祸害别人去罢!
他有了这依仗,才敢快马进了苏州府,若不然,给他三颗胆子,他也不敢再去触乖官的霉头。
可是,他进了苏州府,终究还是要触乖官的霉头的,譬如眼下,乖官就寻上门来了。
听到浙江都指挥使熊伸说外头被郑国舅的人马给围了,李少南瞪大了眼睛珠子,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混账行子,居然敢欺瞒老爷……”李少南勃然大怒,一抬手,就用桌上的镇纸砸了过去。
镇纸砸在头盔上发出叮一声响,随即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熊伸满脸委屈,唇上的胡子直往两边翘,“大人,末将哪儿敢说谎,那些人穿着佛郎机人的板甲,咱大明有这谱儿的,怕就那位国舅爷一家。”
李少南顿时打了一个寒噤,这却如何是好?
沉吟片刻,他伸手摸了摸袖中的密旨,当下心神稍定,有密旨在手,我怕他何来?即便他权势再大,等他进了北京城,还能奈我何?
想到此处,他胆气又粗了一些,伸手一拍桌子,自己给自己壮胆道:“这郑国舅冲击官府,好大的胆子……”下面跪着的熊伸闻言撇了撇嘴,这年月,冲击官府算什么,别的不说,苏州府的人哪一年不要冲击几趟官府,这天下谁不知道。
“走,随老爷出去,我倒要看看他郑国舅如何跋扈。”李少南咬牙切齿,恩主老公公吩咐下来的时候,又有皇上的密旨,这差事若还办不好,自己也不用当布政司使了,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养老罢!
那熊伸无奈,只好紧紧跟了上去,他是李少南一手简拔的,是铁杆,李少南完蛋,他也得完蛋。
到了衙门口,在影壁处李少南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绯袍,干咳了一声,又捏了捏袖中的密旨壮胆,这才不紧不慢,踱着官老爷的步子走了出去。
大步迈在衙门口台阶上,他竖起官指那么伸手一点,大喝了一声,“咄!尔等好大的胆子……”
一声嗤笑传来,顿时打断了他的话头,“李大人打什么官威,怎么?学汉中王刘备呢?”说话的正室骑在马上的乖官,他胯下一匹五花连钱的玉花骢,这还是李如柏送给他的宝马,乌黑油亮的头发挽在头顶用玉冠束定,身上一身雪白锦缎长衫,腰间挎着鲨鱼皮的宝剑,披着雪白的狐裘,俨然王孙,骑在马上看着李少南就冷笑,他身后起码五十位美少女,每人身上背着鸟铳,腰间挎着长刀,一个个都有明眸皓齿之姿,四周更是一堆一堆穿着雪亮佛郎机板甲的兵丁,连脑袋都整个罩在钢铁之中,面罩下呼气吸气,顿时在冰冷的空气中凝聚成白雾,这本是正常的现象,可齐刷刷站得整齐全身罩在钢铁中的无数大汉一动不动,只有面罩口舌处的黑漆漆洞眼吞吐白雾,看起来未免就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杀气。
在乖官把苏州府衙门围起来以后,就已经有无数人围观,苏州人素来胆大,若不然也不会动不动就冲击官府,何况乖官在苏州人眼中那也是老相识了,这位国舅大都督这些日子来,办的好大事,每一次都叫人张口结舌,这一次不知道又要办出何等模样的事情来,苏州府的百姓们,一颗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着。
看见郑国舅,李少南下意识就软了半截,不过想到自家的前程和富贵,再捏捏袖中的密旨,胆气一壮,当下大声道:“郑国舅,这儿乃是苏州府衙,我劝你赶紧离去,休要自误,若不然,这冲击官府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乖官在马上一笑,“李大人,甭跟我来这一套,赶紧把你抓来的士子们给我放了,若不然……”他说着,翻身下马,这个动作把李少南吓了一跳,腾腾倒退了两步,“你……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来说说理儿。”乖官嘿嘿笑,“你浙江布政司,管的倒是宽,都管到南直隶都察院来了,也就是我好说话,李大人,嘿嘿!我劝你休要自误,若等到海瑞海院堂来了,他性如烈火,可没那么好说话。”
话反过来一说,顿时把李少南噎的不轻,远处就有闲得蛋疼的苏州府百姓大声叫好,天朝百姓就喜欢凑个热闹,菜市口杀人都要万人空巷,何况郑国舅包围苏州府衙呢!
“荒唐。”李少南手在袖中捏了捏拳头,“苏州乃是本官辖下,那些士子闹事,妖言惑众,气死了前阁老徐少湖老大人,吾乃本职所在,郑国舅,不要无理取闹,速速退去。”
“徐阶那大贪官,死就死了,依我说,还要抄他的家才对。”乖官说着转身就对那些围观的苏州府百姓大声喊道:“诸位父老,一个侵占良田四十万亩的狗官,该不该死?”
苏州府起码有五十万户人是靠打工过日子的,所谓家无恒产,说的就是这批人,后世说明末资本主义萌芽,可实际上天朝终究是一个传统的农耕国度,百姓衡量一个人贫富,首先还是看有多少田,当时人说谁谁富贵,依然是他家有多少多少上好的水田,多少多少庄子。
一个拥有四十万亩良田的官员,说他一万声狗官,那也是不冤屈的,至于什么阁老不阁老,苏州人连冲击官府的事儿都经常干,还怕骂阁老么?
故此四周轰然道:“狗官……该死……”顿时把李少南气得脸色发黑,一时间,讷讷说不出话来。
乖官继续道:“世宗皇帝时候,大贪官严嵩被抄家,也不过两万多亩良田,徐阶有良田四十万亩,简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贪官,死一万次也不冤,还有什么可查的,要查,也是查他们徐家,是不是还有什么欺男霸女的事儿,李少南,当官不为民做主,你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能骂一骂浙江布政司使,这机会可不多,说不准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无数围观的百姓起哄,大骂李少南狗官,官官相护,把李少南气得浑身乱颤。
乖官嘿嘿笑,“李大人,我好言相劝,做官先做人,不要整天琢磨一些蝇营狗苟之事,尽想着呵豪门的卵子,舔权贵的沟子……”
恐怕李少南这一辈子也没被人这么骂过,一时间,热血上涌,也没时间多琢磨,更是把恩主老公公的话忘到脑后,那密旨,只能私底下拿出来。
“郑国蕃,吾有皇上的旨意在此。”李少南从袖中摸出圣旨来高高举过头顶,顿时就把所有的声音给盖掉了,这时候皇帝的权威在百姓中还是至高无上的,一时间,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