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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如仙云,对坐弈烂柯。
应天学宫北山脚下渌水亭中此时便是这番光景,董承运和姜懋相对而坐彼此无言,两人的目光都远远望着西山,一声不吭。半晌,姜懋才率先将目光收回来,盯着董承运,声音古井无波:“你又赢了。”
董承运却没有转过头,他轻声道:“何谈又字。”
姜懋喃喃:“这孩子福缘深厚,经他拨,不但能将五本旧书融会贯通,更能平白渡去一丝仙人气运。这等奇遇,百年难得。”
董承运知道姜懋为什么不接自己的话反而去狗剩那孩子的奇遇,只是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解释当年他和姜懋等四个人之间的种种过往纠葛。当年佳鸣谷四才名动神州,论起来,只有姜懋一人左右逢源,是个难得的老好人。可他姜懋不也是因为难以释怀当年事而独自离开佳鸣谷一人游历了许多年的神州大地吗。当年的事,谁能的清对错,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他董承运也只能是“道不同”而已。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是那孩子的命,他应得的呀。”
姜懋皱了皱眉头,不知想起了什么,苦笑一声,目光打量着碧波荡漾的湖水,轻声道:“那她呢,也是命中应得?”
董承运眉头微微皱起,半晌笑道:“许多年的往事,你还是忘不掉,当年人人都称你至真至性,看来此诚不我欺,否则你又如何能成为西晔第一词家?”姜懋摇了摇头,轻声喃语:“第一词家?在你眼里我不是写的连孩子都不如吗?”董承运对于姜懋的顾左右而言其他很是无奈,沉默半响才道:“确实不如一个孩子。”
姜懋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孩子指的是谁,脸上不由得便浮现出了一丝难得的和蔼笑容,许是想到了那孩子的惊才艳艳,所以心中不免生气一股慨叹。大江后浪拍前浪,自己虚度如此多的光阴,已是可称老朽,日后若是能与那个年轻人对坐品一品茶,也是不错的了。他笑了笑,忽而问道:“宋家七子遇上你,不知到底是福是祸。”董承运笑而不语,姜懋无奈道:“纳兰写词不染中原风气,四百年来唯此一人而已,你想让他为宋家子幕僚谋臣,恐怕没那么容易。”
董承运目光微眯平视远方,平静道:“不止纳兰一人。”
姜懋叹息,摇头笑道:“罢了罢了,我既然愿意回到学宫,自然不会坏你好事,且让我看看,你会如何涂抹这锦绣江山。”
吕正清先生的院子简朴素净,没有一丝身为学宫主事人而应有的豪气奢侈,反而像是求田问舍的农家老户。唯一不一样的先生的院子里种的不是蒜苗葱,而是一株株开的浓艳热烈的月月红。吕先生的老妻格外喜欢这种花,便在院中栽植了许多,这位妻子原本也是名门闺秀,结识并倾心于吕先生声名未显之时,也算是慧眼识珠识人贫贱,许多年来两人伉俪情深夫妻和谐,先生也从未纳妾,遂成西晔朝野市井之间最为受人津津乐道的一对夫妻。时近中秋,天气虽然多变可节气的喜悦情绪不变,吕夫人早早的便去和许多教习先生的夫人共同商量内眷灯会的事情,学宫虽然学风开放,奈何总是有些男女之别的,灯会也通常有内眷灯会一,专供学宫内教习夫人等内眷观赏游玩。
偌大的院子,只剩了百无聊赖的吕先生一个人。
只是这种百无聊赖,纯粹是在外人看来的,吕先生坐在院中石凳上,手里捧着一本似乎刚刚刻印出来的新书,犹自散发着油墨的香味儿。他一动不动,身边摆着一盏刚刚沏好的花茶,茶气氤氲,和雾气混合在一起,显得难以区分辨别,在漫天的大涡,在距离老先生不远的地方,却站着一个一眼下去并不能察觉的黑衣男子。这男子站的笔直,静默无言,虽然没有躬身,但看这个样子却分明就是吕先生的家奴一般。黑衣男子便是那叛出南疆的延纳,他沉默的脸上有山石劈出来一般的坚韧和执拗,看着好似一尊石雕一般,一动未动。
许久之后,看书品茶的吕正清才幽幽道:“是否有很多不解?”
延纳眉头轻皱,也不话,而是了头。他站在吕正清身后,这头是吕先生看不到的,然而他还是只头而已,并未多什么,好似吕先生背后生了眼睛,能够轻易看出来他的动作一样。吕正清沉默片刻,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轻声问道:“是不是很好奇那个孩子到底是何来历,值得我如此看重,甚至不惜让你冒如此大的风险将他禁锢在西山之上。”
对于一个苗人而言,深入应天学宫骗得狗剩跑到西山,着实是一件风险不低的事情,所以延纳很不明白,他张了张口,本想声是,但想了想,还是道:“老先生做事必然有自己的想法,我无需多问。”
吕正清哈了一声,摇头喃喃道:“不明白便是不明白,何必顾左右言其他,徒增虚伪而已。”
延纳这才缓缓头应是,皱着眉头道:“这个少年人身上有很多我理解不了的东西,他对于我身上的苗疆金蛊,没有受到半丝影响,甚至是我故意放出蛊王威压的时候他也安之若素看不出半分别扭,这让我很不理解。当然,先生方才所的也在我不解之内,望先生指教。”
“很简单。”吕正清微微笑了笑,轻声答道:“只因为这个少年,和董老先生之间的关系,极为暧昧,更因为,你过他救了南疆苗王之女水谣。只此一,我便需要他消失一段时间。”
停顿少许,吕正清叹了口气,望向北方怔怔出神片刻,才继续道:“陛下虽然春秋鼎盛,但万世基业总需要有人继承,如今朝堂之上国本之争愈发激烈,大皇子镇守松山手握兵权,北方各大营皆有其旧故党羽,朝中朝臣也多有归附者,气势庞大可谓如日中天。二皇子就藩钧城,虽然是被外放的皇子,可仁爱之名在整个晔国也是家喻户晓,民间舆论可上达天听,加上二皇子本身就格外受宠爱,日子久了陛下心中作何想法谁人能知?况且钧城在大晔之中仅此江华,地喇重要性不言而喻,此间有无其他深意早就被朝野上下揣摩了无数遍。三皇子夹在其间,着实为难。老夫虽然在卸职离京前为三殿下谋求了亲王爵位,可兄弟势大,殿下年幼且无外戚相助,形单影只之下用孤立无援形容也不为过,这,想必你是明白的。”
延纳躬身,轻声道:“人明白。”
吕正清忽然笑了,他平静的转头看向延纳,声音温和道:“事涉天子家事,又乃西晔国本秘闻,老夫讲与你听,你可知老夫深意?”
延纳心下一提,身子愈发躬的低了,答道:“人当唯吕先生马首之瞻。”
“老夫不需要你的马首是瞻。”吕正清眼睛直视延纳,目光冷静之极,声音也很平和,但声音中却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劲力量,“老夫需要你明白,当今天下,唯有三皇子能替你报了血海深仇,你也唯有依附三皇子,才能换得苗疆灭族,这一,你需要掂量清楚。”
延纳目光顿时间变得森寒,咬牙道:“人一清二楚。”
吕正清满意的了头。关于苗疆,关于延纳,关于苗族巫蛊,他已经不知谋划了多长时间,不知细细思考了多少个日夜。他深知延纳为母报仇的急切,也深知如今的延纳,在他一手的策划之下,早已拥有了颠覆苗族的实力和能力,这一让吕正清十分欣慰,于是他道:“如今你已经叛出南疆,第一步行之有效;接下来,应天学宫需要一场大的动乱。”
延纳头道:“人明白。”
“明白?”吕正清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语气平缓但却有些失望:“若是真的明白,那胡家村的孩子,为什么会中了蛊毒。”
延纳神色有些窘迫,半晌才道:“是人失策。”
吕正清摇了摇头,叹道:“佳鸣谷蛊毒事发仓促,虽然我极力压制,但已经有很多人对此颇多抱怨,发往朝廷的奏折如今也已批复,好在我身为学宫主事人,还能压制的住。加上我在京城也有不少门生旧故,否则单单那一个孩子的蛊毒,就已经能够闹得半个西晔满城风雨,更遑论中秋时节毒杀学宫学子,延纳啊延纳,你差一,坏了老夫大事呀。”
延纳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但并没有多什么。吕正清苦笑一声,笑道:“我知道你们苗人有个施蛊不可回的规矩,否则便要反噬蛊主,但你既然有金王蛊,应该不会再有此顾虑,为何不趁早拔去那孩子的蛊毒,反而要引起学宫注意呢?”
延纳恭敬答道:“金王蛊乃苗族圣物,非常人能够驱使,我强行纳蛊王于自身,已是千难万难,以我如今能力,尚不能将蛊王运转如意,所以无法将那胡家村孩子的蛊毒拔除。”
吕正清摆了摆手,道:“无妨,既然已经发生,便无需再多言。所幸此事已被压制下去,距离中秋灯会不足两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要中秋时节你的蛊王能够发挥作用,一切都可以略去不提。”
延纳嗯了一声,沉声道:“人自会全力以赴。”
吕正清端起茶碗,微微抿了一口,轻声道:“学宫子弟遭逢此大难,势必引得神州震动,且不去提陛下如何愤怒,单就读于学宫的其余三国子弟,其家中都会勃然大怒,如此舆情自然势如洪涛,届时就算陛下不想兴兵也必然兴兵了。只要三皇子手握兵权,便会剿灭苗疆,到那时候你母亲之仇可报,三皇子大权在握,你自然是功不可没的勋臣。”
延纳激动神色一闪而过,停顿半响,恭恭敬敬的答道:“全赖先生提拔。”
精明如吕正清,如何能看不到延纳眉目间闪过的那一丝落寞,他笑了笑,将茶碗放下,道:“记住,山河壮丽,征者无情,你切莫学那妇人,优柔寡断难托重负。”
延纳沉默片刻,唯唯称是。吕正清呵的笑了一声,道:“况且,不管是陛下还是神州其余君主,想要的都只是一个听话温顺引颈受命的南疆,而不是彻底把苗人灭族。等到南疆平定,战事自然会消停,到那时候,就算你想做南疆王,也不是不可能。”
延纳浑身颤栗,猛然抬起头,好半晌,他才遏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好似面对神祗般朝着吕正清缓缓跪下,一字一顿道:“多谢先生,多谢三皇子!”
吕正清长舒一口气。眯起眼睛打量着大涡的应天学宫,忽然想起了那位海内宗师百里天涯游历学宫之后过的一句话:纵横阡陌,行者多矣。
是啊,纵横阡陌,行者多矣。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不就成了路了吗?他吕正清很自信,自己走的,绝对是旷古绝今的一条路,绝对是能够载入史册的一条路。听有一位上古帝王曾经为自己的功臣敕令营建凌烟阁,将勋臣画像一一悬挂其间,以示缅怀,以嘉忠义,后人美名曰:配享凌烟阁。
他吕正清,绝对会是大晔争霸天下之后的,第一张功臣画像!
可可很愤怒,这种愤怒来的很想当然,因为那个整天偷懒耍滑还喜欢在自己屋里偷偷烤肉吃的杀千刀的死狗剩不见了!那个王八蛋,怎么能这么懒蛋,太阳都已经快要下山,他怎么能够还没回来,难道就因为爷爷放了他一天的假,他就可以如此的不讲规矩吗?哼,等到他回来,我一定要让他好好尝尝厉害!已经读完了书肚子都要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可可怒喝一声,手中的紫色狼豪笔咔擦断为两截,他愤怒的踢了一脚书桌,扭头就走。
好啊,你不是不会来吗,你不是偷懒吗,我去找爷爷告你状去,看爷爷收拾的了你不!
来到渌水亭的时候天都已经快要黑了下来,刚刚透过散了一整天都没有散清楚的大雾往亭中看去的可可顿时间瘪了嘴唇,感到好生委屈。你看呀,爷爷和姜老头正在吃清蒸鱼呢,就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挨饿,爷爷也不是什么好人,都是讨厌鬼!
可可气的不行,一边恨恨的往渌水亭走,一边鼓着嘴巴朝爷爷狠狠瞪去。拨弄炭火的姜懋乍一看这位公主来了,刹那间噤若寒蝉,偷偷的向董承运投去了一个心在意背后的眼神。董承运却在此时显得格外痴傻,只懂得拿筷子夹出一块鲜美的鱼肉,大快朵颐,口齿不清的道:“有善垂钓者在梦华江畔汲水煮鱼,取岸芷蒹葭以生火,味道鲜美冠绝一时,可称之为天作之肴,今日老夫亦有此口福耶咳咳咳咳咳”
话都还没有完,忽然背上被人拳头重击,须发皆白的老头顿时咳嗽起来,一时大怒,扭头一看,竟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老人老脸一囧,嘿然无语,左右看看,向挚友投去幽怨一瞥,拿起筷子将吞下半口还剩半口的鱼肉举到可可身前,笑道:“来来,尝尝,刚做出来的。”
可可气不打一出来,忽然尖声叫道:“宋家那个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你还有闲心吃鱼肉啊啊啊啊啊啊!”
可可几乎是闭着眼睛嚎叫出这一句话的,董承运平白向后侧了身子,也闭着眼睛,等到可可余韵停歇,才嘿的笑了一声,扭头对姜懋道:“看看,女大不中留,果然胳膊肘向外拐了。”
可可哼的一声,毫不客气的将鱼肉吞入口中,依旧噘着嘴,只留着两腮一动一动,斜着眼睛看爷爷。董承运叹了口气,与姜懋对视一眼,目光有意无意瞥过西山,缓缓道:“等着就是了,很快,他就回来了。”
可可不解的睁大眼睛,心想爷爷的什么话,为何语气如此沧桑呢?
大雾渐渐散去,明日,必然会是个好天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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