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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入暮,漫天星斗开始显现出了他本来应有的颜色,星光在还尚未消散殆尽的暮光下显得格外微弱,淡淡的月色从窗纱处透进来,狗剩的侧脸有些发白。他端起酒碗,放在唇边,却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抬起眼皮看着宋敬涛,将酒碗放下,没由来的叹了口气。
“不得不承认,你这许多年来,过的很是不容易。”
宋敬涛笑了起来,今天晚上他笑的实在不少,好像一生中都没有今日这般开怀,他看着狗剩,轻声道:“我不容易才能够让宋家变得不容易,如今将宋家放到你的手上,我才算是功德圆满。”
狗剩摇头:“你知道,我对这东西一直都没什么兴趣,放到我的手上,早晚被败坏的一干二净。”
“随你吧,本就是我留给你的东西。”宋敬涛呵呵笑道:“我之前便过,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将自己当做宋家的人,但你随时可以把宋家当做你自己的人。”着话的宋敬涛好像刚刚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哦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方温润洁白的玉佩,其中夹杂着两根淡青色的絮状游丝,一眼望去玉的品质并不算高,价钱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然而宋敬涛却将这东西郑重的交到了狗剩手上,还像个地主老财分银子似的拍了两下,缓缓道:“宋家的大片基业,其实都是老太爷当年打下来的。我做家主这许多年,不过是扩张升级,算不上多大的功绩。除了这个东西之外,我再没做过什么了。”
狗剩提着玉佩不解问道:“这什么玩意儿?”
宋敬涛嬉笑道:“取栗郎。”
狗剩悚然一惊。
火中取栗?
宋敬涛一眼便可洞穿狗剩眼中的震惊诧异,头解释道:“取栗郎,火中取栗天下无双,这是我亲手打造的一套谍探系统。宋家之所以能够在江南长存,除了玄衣轻骑之外,取栗郎居功至伟。我把宋家交给你,很多东西是你的,也可能不是你的,但只要你手里有这两件东西,就算不该是你的东西,也只能是你的了。”
狗剩握着那方玉佩,忽然觉得很是沉重。他当然听过取栗郎的名头,从三哥嘉南那里,从赵铭那里,从平常的细微处,都知道取栗郎的巨大作用。宋家最强的谍报系统,能与朝廷的密探相媲美甚至犹有过之这群非人哉的家伙如今落在了自己手上,狗剩当真不知是喜是忧。
“你要知道,宋家并非如此简单,你的几个叔叔伯伯,加上武陵,对你掌管宋家一直颇有微词,如今你有了这两样东西,他们也该明白些事理了。”宋敬涛叹了口气:“将来如何,只看你会走到哪一步。当然,你若是觉得累的话,无聊的时候拿取栗郎去偷看哪家姑娘洗澡也是极方便的。”宋敬涛调笑他一句,神色总算是放松下来,目光聚焦在眼前的那杯凉茶上,再也不什么了。
狗剩并没有因为这句调笑而像宋敬涛一样放松,他把玩着手中看似极为脆弱的玉佩,轻声道:“玄衣轻骑去松山,家里人到睢国和南海,这一切确实很周到。而我在想,按你的计划来,会将我安排在什么地方。”
“我从来没有想过安排你什么,你去哪里,自然由你自己做主。”宋敬涛平静道。
“我要去趟西晔应天学宫,去看看唐山叔。”狗剩轻声道,“而且,我也很好奇唐山叔和应天学宫,有怎样的瓜葛。”
宋敬涛愣了一下,“应天学宫?莫不是要去找董承运老先生?”狗剩头答是,指了指门外:“应天学宫董承运老先生的孙子,如今便在门外,我也很好奇,董承运老先生过他与宋家渊源匪浅,却不知这匪浅两个字,从何而来。”
宋敬涛低头想了一会儿,笑道:“当年兰明骑驴入应天,让董承运老先生平辈论交,并赐藏书千百。咱们宋家百骏拉书的往事,应该就是这渊源的出处了。”
狗剩恍然,失笑无语。过了会儿,他呼了口气,学着宋敬涛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叹道:“先西去应天,再转到松山,最后跑去睢国,然后不准还要往南海去一趟你不对我安排,可单单干完这些事儿,只怕就得好几年功夫了。这他娘的哪里是不安排,分明就是打好了算盘。”
宋敬涛哈哈笑道:“你也可以找个深山老林,好好过完下半辈子嘛。”
“你把玄衣轻骑和取栗郎交给我,倒是告诉我一声,这全天下哪里对我而言还是所谓的深山老林?不宋家子弟要满世界的找我,单单这些心怀不轨的君主大臣们,还不得见着我跟苍蝇见着屎似的”这个比喻刚刚出来便戛然而止,狗剩猛然意识到这他娘的不是骂自己吗?于是又改口道:“流氓见了鸡”完忽觉这个比喻还不如方才那个,不由得又愣住了,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好的,忍不住骂了一声他妈的,恨恨不语。
宋敬涛看着狗剩纠结无奈,嘴角的笑意温柔而浓烈,他用手指了桌子,似乎要出什么铿锵有力的韵律,轻声道:“我将这些东西交给你,可不是做无本生意,我所求不多,以后每年清明来一趟渭城,烧些黄纸便可。至于你想用什么身份来烧,那可就随你了,我再也管不着喽。”
狗剩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笑着摇了摇头,问道:“你下辈子当真还要和那娘们缠个不休?”
宋敬涛一拧眉头,“当然!”
狗剩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平静道:“我为那娘们换了个名字,只希望她下辈子能活的快活。你若是下辈子还死缠着不丢,那也太无趣了。再,唐山叔恐怕就得打死你!”
宋敬涛挑了挑眉头,对狗剩口中所谓的唐山叔颇为不屑,但还是道:“下辈子如果再能遇见蝶蝶,自然是我来还债,若真有来生,那便他做男子,我做女子好了。”
狗剩一口老血差没喷出喉咙,“这口味儿有重,开玩笑的吧?”
宋敬涛瞪了他一眼,却没忍住问道:“你给你母亲换了个什么名字?”
狗剩挠挠头:“镇上有书人常常讲英雄事迹,听闻有什么梁山水泊,个个好汉,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称分金银,所以就给那娘们起了个梁山伯的名字。”
宋敬涛啧啧嘴,忽然问道:“那若是我死了,让你起个名字,该怎么起才好?”
狗剩托着下巴想了想,忽然道:“我们镇上还有个专供人打擂的英雄台,你想做女人,我偏不让,不如祝你来生做英雄,英雄台上抖你的威风去吧,嗯不如就叫个祝英台!”
宋敬涛喃喃了两遍这个名字,哈哈笑道:“名字倒是不错,就是略显女气了些,哪里有英雄的气概。也好,若真有来生,不如就用这个名字,看看我是否能做个英雄。”
狗剩使劲头,宋敬涛无奈摇头,伸手揉了揉他头发。
两人忽然一起愣住了。
如此温情的动作,宋敬涛做起来自然之极,但感触却是极为陌生。狗剩头发有些凌乱,但却茫然无措的坐在椅子上,像是被冻住的冰雕一样。宋敬涛下意识的抬起手,却无可置信般感受掌心残留的温热,这让他忽然笑了一声,然后再轻轻将手放到狗剩脑袋上,重新揉了揉头发,然后再极为认真的将凌乱的发丝归拢在一起。
只是一瞬间,却仿佛过了千年。
宋敬涛的眼睛有些模糊,理顺了头发,他平生第一次般用手不经意的拂过眼眸,然后也不睁眼,而是对着狗剩挥手道:“去吧,完事皆休,不要再陪我这个将死之人耗时间了。”
狗剩闭上眼,长长出了一口气,端起面前的酒碗,睁开眼看了看宋敬涛。然后他抽了抽鼻子,站起身来,轻声道:“你死了,欠那娘们的也就还了。以后清明,我自然会有一个正当的身份来渭城给你烧些黄纸,带些杏花春酿。”狗剩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渐渐不可闻,但宋敬涛还是听见了。他听得太认真,一字一句都纳入耳膜。狗剩在将声音变得快没有了的时候终于抬起头,看着宋敬涛一字一顿道:“只要你死,只要你死,一切我就都可以原谅。”
宋敬涛如释重负,睁开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沉声道:“我很快就会死了。”
狗剩当然知道他在渴求着什么,然而嘴唇翕动,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喊出这个字。许久许久,当暮色已经明亮起来的时候,狗剩才张口。
“爹。”
寻常百姓家最寻常的一个称呼,但在狗剩和宋敬涛之间,却仿佛隔了数千数万年。宋敬涛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回首掩住,摆着手道:“滚滚滚,别站在这儿了,赶紧滚。”
狗剩笑起来,“爹,今是走了,明年为你烧纸。”
宋敬涛几乎都要低声呜咽起来,但却生生忍住,一直不停的挥手示意他赶紧走。生平第一次自称今是的狗剩抬起头,将手中那碗酒一饮而尽,抬脚离去。
出门,夜色笼罩大地,可可好像找到了什么新的玩具,正蹲在草地上把一朵朵半月形的野花叠在一起,快要叠成了一个花环。赵铭躬身站在原地,一动未动,模样恭谨。狗剩知道,他也是快要油尽灯枯濒临崩溃了,所以他朝着赵铭深鞠一躬,轻声道:“赵叔,如果有可能,请为他立块碑。”
为谁立碑?自然不用赘述。赵铭头,忽而问道:“碑上如何刻字?”
狗剩沉默,他知道赵铭问的是哪些地方刻的哪些字,他看着满天星斗,沉声道:“儿宋今是立。”
赵铭一躬及地,久久未曾抬起。
赵铭上前拉起蹲在地上的可可,可可不满的嘿的扬起拳头,狗剩道:“可可先生,我们要走了。”
可可问道:“去应天学宫?”
“是。”狗剩头,可可拍手道:“现在走吧。”
狗剩摇头,“与我一起先接个人去。”然后举步下山。只是在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过头,看着在夜风中孤苦伶仃的那座筑,轻声了一句话。
“清明烧黄纸,带杏花,我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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