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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城仲夏之时,正是最好风景。
往日里的此时,渭城早已百花盛开绿树环合,景色优美怡人,被称为江南第一城,然而今年的渭城却寻不到一丝平淡祥和的味道。先是两千玄衣轻骑出城未归,然后是西边的九阳坡步卒闻风而动逼近渭城封锁关隘道路,再后是吴国朝廷由户部兵部共同发文禁止渭城闲杂人等的出入,将熙熙攘攘热闹不休的海内外第一商城变成了一片寂静的所在。百姓们也少了调侃打屁出门逛游的闲心,纷纷躲在家里犹如媳妇儿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种架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朝廷和宋家闹成了僵局,否则平白无故的为什么宋家那剩余的一千玄衣轻骑会有事没事就在城里逛荡个不停呢。还有那些本来在渭城都已经生活了很多个年头街坊四邻熟悉无比的人,比如豆腐店老板啊,摆货摊的货郎啊,卖地瓜的老头啊,胭脂铺布匹店的中年大叔啊听也都在大半夜的被宋家私兵闯进来全都逮了去。听人嚼舌头那是曲通卖国的谍子,可当老百姓的哪里懂得那么多,见人一声不吭的被抓,禁不住全都方寸大乱面面相觑,只求安安稳稳保个平安就是了。
宋府比之其余百姓自然要沉稳多了。平日里算不上喧闹但也绝不是很安静的宋府各院落在午后的此时此刻显得寂静无比。有蝉声渐起,聒噪不休,无人粘杀,无人驱赶,使得人心烦意乱。府中之山除了轻柔的山风扑过之外还带着若有若无的丝丝水汽,这燥热的天气在山上也显得清爽许多了。宋三爷这个时候正坐在竹林筑里,仿佛他大半生的光阴就是在这不过长三丈许宽两丈多的地方度过的。此时的宋敬涛显得慵懒无比,犹如江南随处可见的富家翁,半眯着眼,优哉游哉。斑斓的日光先透过竹林,再透过窗纱,最后才打在宋敬涛脸上,便轻柔的多了。宋敬涛满足的叹了口气,轻声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赵兄,真的很想去泛舟碧波上,抬手触莲蓬啊!”
赵铭就站在他的旁边,束手垂头,微微躬身,还是管家般的模样,淡淡接过话头笑道:“三爷好雅兴,赵铭也多年未曾见三爷当年飒爽英姿了。”
宋敬涛哈哈大笑,随意摆着手道:“什么飒爽英姿,赵兄多年来都没有拍过马屁,功夫粗浅,可不要东施效颦。”赵铭笑了笑,低头应了声是。当他抬头的一瞬间,额头白发顿时显现出来,顺着白发向下望,竟是一片片枯皲的皮肤,好似一夜间老了四五十岁,赵铭此时竟同行将朽木的老人一般无二!
宋敬涛睁开眼望了望赵铭,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些年我劳心劳力不辞日夜,可没想到的是,你竟然比我先老。”赵铭平静道:“人终究是要老的,先老后老,并无甚不同,所幸属下只是枯槁容颜,未曾蹉跎岁月。”
“未曾蹉跎岁月当年江湖上的周遭七寸自成天地若不是入了宋家,怕也早成了一段历久弥新的传奇了。起蹉跎岁月,终究是宋家亏欠你的。”宋敬涛睁开眼看着头上片片竹篾,一时出了神。关于当年的某某旧事重提,哪怕宋敬涛经历了再多,也还是忍不住唏嘘感慨。
“三爷,是宋家欠我,还是我欠宋家,如今都已经两清,三爷无需再提,属下也不再去想了。”赵铭平静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只是声音略显缓慢,苍老姿态十分明显。宋敬涛头,算是默认了赵铭的话,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就此打住话头,重新沉默下去。
过了良久,宋敬涛才缓缓道:“晴山港已经被封了,好在老大如今已经带人去了明港,暗中出海,朝廷就算要查,也得等到家里人都走了才能查到线索了。如今的宋家人去楼空,咱们哥俩,总算能好好休息休息。”
赵铭笑了,神色轻松,了头。
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宋敬涛眼睛一亮,弯下身子从桌子下不知哪个角落里扒出来了一坛子布满灰尘的老酒,正是渭城最出名的杏花春酿。他晃了晃坛子,哈的笑了声,对赵铭得意道:“差忘了,十年的杏花春酿,当年筑刚刚修好时藏在桌下的老酒,不想今日重见天日!怎么样赵兄,喝上几杯?”
赵铭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重,头。
宋敬涛扯了把椅子过来,指了指,干脆道:“坐。”赵铭坐下后如同变戏法般从怀里竟是拿出了两个常见的瓷碗。宋敬涛笑个不停,指着他嘿然道:“好啊,原来早就备好了,也成,今日你我二人,就来个不醉不归。”完话,宋敬涛倾坛满酒,酒香四溢。
两人端起酒碗,宋敬涛深吸一口气,抬着眼皮想了会儿,啧啧道:“酒是好酒,不能随随便便的像喝凉白开。”他想了会儿,看着赵铭,笑了起来:“找些下酒菜。”
两人会心一笑,碰了一碗。
第一杯,谢铜板!
一封朝奏九重天,宋家得偿所愿开放海禁,在神州滨海国家为防倭寇一个比一个严防死守把紧国门的时候,首开先例,与外通商,震颤了天下神经,奠定了宋氏基础。随后在朝廷的默许下,宋家总领国内海路生意,以丝绸、茶叶、瓷器等神州特产为根本,横渡大洋,贸易直达欧罗列国、南海诸岛、东瀛岛国等等地区。在极短的时间内赚了让人目瞪口呆的百倍千倍利润。一本万利盆满钵满,瞬间让吴国国库摆脱了积贫积弱的尴尬局面,也在短短就几年时间内,造就了独霸海路生意威风赫赫的宋家声名。世人都道宋家富可敌国是海龙王的亲外甥,可又有哪几个人知道,宋家一年交付朝廷的税银,又有多少,当年与朝廷签订的利润分割经年累月一涨再涨,甚至一度到了要暗地里三七分成的局面。在朝廷嫌宋家尾大不掉可堪内患的时候,宋家又何尝不是把朝廷看做了喂不饱的嗜食饕餮。
士子书生都,商人逐利,铜臭熏人,污了士林耳目,然而若是没了铜臭,吴国那些烨然若神人的王公贵族,岂不是又得哭爹喊娘嚎啕不已?若是没了铜臭,吴国国门能否长久安然谁人又得准?再嚣张一,甚至若是没了铜臭,吴国上上下下,去哪找任由士大夫们歌功颂德的盛世安康!
所以这第一杯,谢铜板,有人唱古来王侯生贫贱。
第二杯,谢肝胆!
数一数流年往事,宋家老太爷常人心叵测鬼胎无数,蓦然一回首,不管是庙堂还是江湖,总少不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然而老太爷也曾唏嘘感叹,今生来世二择其一,有兄弟在侧,才是最最难得。当年在吴国肆意纵横狂放洒脱的拼命三郎宋敬涛并不是很理解这句看似拗口其实很直白的话,总是以为诗酒奇绝,踏遍天下山山水水才是男儿豪情。孤身仗剑走江湖,千古情仇酒一壶,这是何等的自在潇洒,何等的倜傥风流。后来踏遍了半个江湖,听了太多书人口中的风风雨雨,赠了太多萍水相逢江湖情义,才明白原来江湖也就是这么回事,所谓的快意恩仇不过是滑稽的笑谈,倾囊相授后换来的或许不是涌泉相报,而是刀剑相向。在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时刻,哪怕是隔夜还于你同寝同榻誓同生死的抵死手足,落难时只冷眼旁观而不落井下石,都算是极讲情分的了。逛荡了许多年的宋敬涛在被老太爷拉进祠堂逼着和江北姚氏联姻后,开始心如止水默默听从安排。原因只是老太爷指着鼻子正色问他,你行走了许多年江湖,倒是告诉我,哪个人是你宋敬涛的肝胆兄弟,哪个人愿意为你两肋插刀!他想了许久,终究讷讷无言,答不出一个字来,后来老太爷便拂袖而去,留他在祠堂静跪一夜。
起来,此生兜兜转转,当真是一个肝胆相照的都没有啊。
自然,除了眼前面容枯槁的“老人”。
原来我宋敬涛将死之时,才得一肝胆兄弟——此生可了去一桩憾事了!
所以这第二杯谢肝胆,相照无端,付命也开颜。
第三杯,谢豪权!
宋家并非王公贵族,自老太爷去世之后,家中也再也没有了入朝为官的人,或许老太爷早就预料到了三世而折的境况,所以才立下这门规矩。其实来,宋家这许多年,虽不是豪权,但与之打交道最多的,还是豪权。当年的拼命三郎策马京都,浑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侯门子弟,管你是儒袖书生还是恶霸纨绔,只要看不顺眼,就敢横眉冷对。再不顺眼,干脆拉来架势好好打上一架。所以不消几日,满京城就都听宋家拼命三郎的事迹了,宋敬涛还常常沾沾自喜,端的是快意潇洒,无拘无束。京城权贵对彼时的少年郎都抱着能忍即忍的态度,浑然不顾他大闹京都的跋扈样子。那时的少年并不明白为何京城这么多豪门望族统统对自己缄默无声,后来才渐渐知晓,若不是人人都暗地里知道圣上对宋家开放海禁的奏请格外青睐,谁会任由他横冲直撞不知收敛!也是渐渐的才明白,原来若论起豪权,宋家才是真正的豪权无双。
所以这第三杯,谢豪权,生杀由断,直把那少年心性荡个遍
三杯酒过,已是日暮薄霭,缓缓偏西。坛中杏花春酿还有不少,然而宋敬涛和赵铭都已经有些醉了。宋家三爷微微伏在桌上,抬起头喃喃自语:“这第四杯呢,该谢什么?”
赵铭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站起身来轻声道:“三爷,他来了。”
宋敬涛抬起眼皮,看了看窗外晴空,叹了口气,笑道:“这第四杯酒,该谢谢他了。”
赵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垂头示意,转身离去。他推开门,望着筑前的那两个人影,语气平静而淡然:“七少爷,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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