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尤四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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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7 章

    紫笋应了, 近来郎主每每在玉帛那里过夜,再过不了多久, 恐怕就要有好消息传出来了。人总是恨人有、笑人无, 舍娘因在勾栏中多年,怀上孩子的希望已然很渺茫,所以才给身边的女使取了个名字, 叫紫笋。紫笋……子孙……子孙想来已经无望了, 那就抓住钱财吧,所以才一心要把女君的庄子弄到手。

    玉帛身边伺候洗漱的女使眼皮子很浅, 略施些小恩小惠就能收买, 所以紫笋趁着晚间各院分饭食的当口, 把药给了环儿, 环儿二话不说便回去操办了。小小的一个纸包, 展开后把药粉兑进水里, 无色无味谁也不会发现,然后只要等着,等着玉帛发作起来就好。

    大概昨晚忍了一晚上吧, 第二日一早紫笋就进来报信儿, 凑在舍娘耳边说:“娘子, 隔壁院子请大夫了, 大夫能诊出缘故吗?”

    舍娘笑了笑, “怎么诊?患病的是那处,难道还脱光了让大夫过目吗?无非诊个血虚生风, 失于濡养, 到时候开几剂黄柏、苦参擦洗擦洗——有个屁用!”

    计谋得逞, 总是令人高兴的,舍娘坐在妆台前, 拿粉扑子蘸了胭脂拍在颊上,一面对紫笋道:“打发人盯着那院,看看大夫有什么说法。过两日就是张家二娘子出阁的日子了,女君忙着喝喜酒,管不上咱们这头,正好去去就回,不耽误什么。”

    紫笋道是,去外面叮嘱了小女使,回来取过口脂盒儿,揭开盖子递到舍娘面前,“娘子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舍娘伸手拿指腹蘸取了,探身照着铜镜,噘嘴压在唇瓣上,算了算时候道:“就明日吧,夜长梦多,怕女君忽然改了主意,白欢喜一场。”

    至于路远迢迢,由谁来驾车,这也是门学问,原本打算找黄婆子的男人,但细想又觉得靠不住。暂且不能把风声透露出去,防着陈盎那败家爷们儿是一桩,更要紧是不能让侯夫人知道。那位婆母平时就爱哭穷,要是得知尚柔把庄子交给妾室打理,便有了要回的借口——既然你忙,莫如交给母亲经营,总比托付底下人强。

    所以一切竟是要秘密行事,还好女君糊涂,果真愿意隐瞒,毕竟人家还等着收成之后买钞引分红呢,自己怎么能辜负她的希望!

    不一会儿派出去的女使回来禀报,眉花眼笑说:“玉帛院里的婆子是个豁嘴,逢人就说沈姨娘屁股上装了磨盘,如今坐着都来回碾呢,不知得了什么毛病。”

    舍娘和紫笋相视而笑,心里暗自痛快。继续让人盯着,晚间陈盎回来,先去了玉帛屋子里,没隔多久便出来了,气急败坏进了舍娘的院子,恨道:“这玉帛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张脸涨得通红,只说身上不适,把我撵出来了。”

    舍娘接过女使送来的熟水放在他手边,娇声道:“郎主如今雨露只管往她屋里浇,玉帛妹妹身子弱,当不得了。今日传了郎中看诊,像是女科里出了毛病,郎主且等两日,看看她的症候能不能好些。”

    陈盎这才明白过来,蹙眉道:“晦气得很,竟是个碰不得的,略走得勤些就病了,怎么那么娇贵。”

    舍娘暗笑,只是不敢声张,侍奉陈盎擦脸盥手之后,轻声道:“郎主,我也要告两日假。”

    陈盎一听,老大的不痛快,“怎么?我这两日可没来你这里,难道你也病了?”

    舍娘说不是,“我幽州的姨母做寿,小时候她养过我一段,如今我出息了,回去给她拜个寿,也算尽了我的孝心。”

    陈盎感觉很纳罕,“你都给卖进那种地方了,竟还有姨母?”

    舍娘窒了下,“我又不是土里长出来的,总有个把亲戚吧!再说那时候不是姨母不肯救我,是她自己也过得艰难,我也不好去怨怪她。”

    陈盎悻悻然说罢,“你们都不得闲,忙你们的去吧。”说着蹬了靴子上床,四仰八叉躺下了。

    舍娘站在那里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心道要不是自己没有别的出路,才不愿意跟着这样的男人,要人品没人品,要官职没官职,除了吃喝嫖赌一样也不会,说句实在话,张尚柔嫁给他,是真的亏了。自己呢,不过暂且要个容身之处,再顺势捞些钱,谈感情……勾栏中出没的男人们只要有钱,个个都可以谈感情,不在乎多他一个。

    反正说定了,就可以后顾无忧地去澶州了,第二日早早过女君院子,侍奉了早茶就拜别,“我这两日不能在女君跟前伺候,女君出入保重。”

    尚柔点了点头,“此去百余里,路上小心。到了澶州快些把事办好,快些回来,家里那些琐事也离不开你。”

    舍娘道是,又行了个礼,带着紫笋出门去了。尚柔站在堂前看着她走远,眼里慢慢浮起一点笑意,回身对祝妈妈道:“这院子好像忽然空旷起来,人越来越少,也不像以前那么喧闹了,真好!”

    祝妈妈掖着手说是,“大娘子熬了这些年,总算慢慢熬出来了,里头有多少不易,真是苍天知道。”

    尚柔长出了一口气,回身在榻上坐下来,转头看月洞窗外摇曳的三两根修竹,喃喃问祝妈妈:“你说派出去的人,这会儿可到庄上了?”

    祝妈妈道:“算算脚程,昨日就该到了。那孙庄头最是聪明,这两年大娘子宽待庄上,他心里有数,接了大娘子的信,自然会好生承办的。”

    这就好,确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谁家没点秘辛呢,舍娘只知道侯府在澶州有庄子,却不知道那个庄子上,还养着侯府的另一位公子。荥阳侯死了一堆儿子,最后就剩下陈盎和陈茂,陈茂打生下来两条腿就细得筷子一样,是个不中用的,陈侯丢不起那个人,把陈茂送到最远的庄子上,这二十年来,没有管过他的死活。

    还是肃柔的主意好啊,既然那庄子能接手一个,就能接手第二个,舍娘过去和陈茂做做伴,即便哪一日被人发现,一个从烟花柳巷买回来的妾侍被安顿在庄上伺候二郎,陈家没有一个人会多嘴,包括陈盎。

    可是春酲有些担心,“就怕去了一个舍娘,日后还有房娘屋娘,大娘子防不了那么多。”

    尚柔早就有了成算,漠然道:“二娘子已经筹谋过了,本朝律例有规定,功成受封,得备八妾,卿大夫一妻二妾,官人到如今也只是个贡士,要不是因父辈有爵,他连纳妾的资格都没有。先前的盼儿、念儿还有舍娘,放良之后都没有申报官府纳为妾室,我想好了,等过两日把玉帛抬举上去,一妻一妾就满员了。往后我不松口,他要是再敢往院里填女人,填一个就报一回官,报一回官打他六十大板,我看他有几层皮,经得住那些笞杖。”

    她的这番话,说得春酲怔愣,怔愣过后对她刮目相看起来,“大娘子竟和以前不一样了!”

    尚柔说起陈盎的时候硬了心肠,但听春酲这样感慨,自己倒笑起来,“经历了这么多,一次次伤心失望,要还是像以前一样,那我这辈子无非如此,最后被人作贱成地上的泥。早前无可奈何,是因为进门时候就有两个通房,且夫人护着她们,我怕自己成了悍妇、妒妇,只好忍气吞声。现在那两个通房没了,这院子终于重新干净起来,我也要昂首挺胸,重新活一回了。”

    祝妈妈很为她高兴,自己是大娘子乳母,大娘子年幼的时候自己喂养,长大出阁了,自己做了陪房,一直护她到现在。大娘子生性善良,可有的时候太善良并不一定有好报,遇见这样的郎子和纵着儿子的公婆,也只有自认倒霉。还好后来有二娘子指点,不光指点,其实也是个重塑人格的过成,让她一点点成长,一点点变得有底气,到现在能认可动用官府压制陈盎,和往日比起来,真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就应当这样。”祝妈妈道,“大娘子要硬气地掌家,做少夫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路都扫清了,往后只剩坦途。”

    尚柔颔首,尤其舍娘这样遮遮掩掩离开了上京,时候一长不回来,谁又知道她是不是贪了账上的钱,畏罪潜逃了,连陈盎都无话可说。

    接下来,自己就可以踏踏实实送肃柔出阁了,家里好久没有办喜事了,回去沾点喜气,兴许自己的运势也会好起来。

    收拾妥当,她往陈夫人院子里去了一趟,回禀婆母,说明日妹妹要出嫁,今日自己回娘家住一晚,姐妹两个好说说体己话。

    陈夫人当然满口答应,“我还没给亲家老太君道喜呢,二娘子嫁了位如意郎君,妹夫是王爵,将来对长姐和姐夫自有帮衬,你回去瞧瞧是应当的。”又说,“给亲家老太君带句话,说明日我们再登门道贺,给老太君请安。”

    尚柔道是,顺带把舍娘上幽州给姨母做寿的消息告诉了陈夫人,陈夫人听来显然不怎么称意,蹙眉道:“她只当我们侯府是勾栏呢,内宅妇人抛头露面一去上百里,真是一点忌讳都没有。你也是,既是主母,就应当管束着她点,弄得底下妾侍无法无天,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原本还要多数落她两句的,但想着明日她妹妹就是嗣王妃了,她这长姐在婆家总要比以前体面上三分,便刹住了话头,重新换上个笑脸道:“罢了,不说她了,本就是个下贱坯子,由她。”

    尚柔如今心情大好,并不因为陈夫人的两句责怪而气闷,反倒有根有据地同婆母商量起来,“母亲,趁着舍娘不在上京,我心里有个想头,想请母亲的示下。玉帛到了我跟前,一向乖巧懂事,很得我的喜欢,且她又是母亲院里的人,我自然要高看她两眼,所以打算将她放良,去官府替她改了身籍,让她做正经偏房。”

    她有心抬举玉帛,就是眼里有婆母,陈夫人自然高兴,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忽然动起这个念头来?”

    尚柔道:“母亲也瞧见了,舍娘拿大,自她来了,把官人跟前伺候的一个个都撵走了,我担心下一个就是玉帛,因此想保一保她。”

    那就愈发有心了,陈夫人没有不答应的,直说等参加过了嗣王与二娘子的喜宴,回来就去办。

    说定了,皆大欢喜,尚柔含笑福了福,从上房退出来,直去了门上。门外早有马车候着,登车赶往旧曹门街,刚进巷口,就见门上家仆来来往往,大喜的氛围已经营造起来了。

    抬头望,张宅的匾额上插了花,门廊上的抱柱也裹了红绸,真是一派热闹的气象。门上的婆子见她下车,忙欢天喜地地迎上来,纳了福道:“大娘子回来了,快快快,快里头请。”

    尚柔入了园子,先去祖母跟前请安,可并未见到肃柔,便笑道:“二妹妹眼下八成忙坏了,我瞧瞧她去。”

    太夫人不便提内情,只道:“去吧,你们姊妹间好好聊聊。”转头对则安拍拍手,“我的哥儿,留在曾祖母这里,让她们给你做乳酪吃。”

    回了娘家就这点好,孩子有人帮着看,自己就能松泛地忙自己的事去了。尚柔快步赶到千堆雪,进门见肃柔在屏风旁站着,屏风后摆着一张横平竖直的衣架子,抻出一套青绿色的,刺绣繁复精美的嫁衣。

    尚柔上前看,心中生出一点感慨来,“看见这婚服,想起我出嫁的时候,也像你似的,站在跟前迷茫了好半晌。”

    肃柔这才回过神来,笑着说:“长姐来了?快,坐下说话吧。”

    姐妹两个在后廊上坐定,女使奉上茶汤,尚柔笑着问她:“你眼下紧张吗?心头八成砰砰跳吧?”

    肃柔品砸了一下,不觉得心头砰砰跳,只觉得牙根痒痒,心里攒着的火暂时无处发泄,就算冷静了三日,也没能让她煞性子。可明日就要出嫁了,把自己的遭遇说出来,也没人能解这个局,说了也是枉然,便勉强一笑道:“还好,我和嗣王已经很熟了,不像人家盲婚哑嫁,不知道郎子是个什么品行模样。”

    尚柔说不是,压下嗓门道:“我是说‘那件事’……二婶婶可曾教过你吗?”

    肃柔立刻便明白了,笑道:“长姐忘了我在郑修媛跟前伺候过,阁中的女官是要值夜的,自然也要伺候燕亵事宜。”

    尚柔吃了一惊,“这种事也要伺候……”半晌红着脸摇头,“难怪你不愿意再进宫呢,这种事见得多了,实在令人倒胃口。”

    其实也还好,到最后无非像吃饭睡觉一样,变成了一种日常。

    两个人各自抿了口茶汤,望向院子里的景致,一棵半人高的枫树底下,摆着一只好大的长形鱼缸,几条锦鲤游弋,几片掉落的枫叶在水面上飘荡……外面忙得热火朝天,这里除了偶尔有女使婆子送东西进来,还算清净。

    尚柔和她说起舍娘,说今早已经往澶州去了,“她瞒着所有人,连陈盎都以为她去幽州给姨母拜寿了。”

    一切都在预料中,有些人的命格早就注定好了,肃柔叹了口气,“人啊,果真不能太贪,得陇望蜀,到最后一败涂地,日后想起来,一定会后悔吧。”

    尚柔道:“是会后悔,后悔自己筹谋得不够好、后悔自己轻视了敌人、后悔自己不该离开侯府、后悔自己没有先下手为强。”

    肃柔微讶,转而又一笑,“也是。那舍娘长时间不回来,侯府有所察觉时,长姐打算怎么应对?”

    尚柔道:“等澶州庄子上传回消息,就可以借故搜查她的屋子了。只要告诉陈盎,屋里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没有,说明她早有携资远遁的打算。陈盎那人我太了解了,至多气恼咒骂一通,绝不会派人去打探她的下落的。就像当初的念儿,事情还没问清楚,就一脚踹掉了她肚子里的孩子……陈盎这人对谁都没有太深的感情,他只在乎他自己。”

    肃柔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说起来可怜,那舍娘机关算尽,当真主母动用手段压制她的时候,其实连个撑腰的人也没有。

    这些暂且不去说他,到底明日肃柔就成亲了,姐妹两个起身去查看刚送来的花钗和霞帔。

    肃柔垂手从匣中取出一柄喜鹊登枝的纨扇,那是出嫁当日障面用的,细密的经纬交织,半透出扇后的脸颊轮廓,但看不清五官。

    她转动扇柄,扇面慢慢旋转,转啊转……停下的时候,透过朦胧的扇面,待嫁的姑娘已经盛装穿戴起来,跪在堂上拜别长辈们了。

    太夫人看着这孙女,看她花钗满头,礼衣端方,想起她抱到自己身边时才那么大点,如今一眨眼要出阁了,一时感慨万千,红了眼眶。

    她抬手加眉,俯首下去,“谢祖母抚育之恩。”

    太夫人伸手搀扶了一把,温声道:“好孩子,快起来。自今日起你就是大人了,既出了门,一切要以夫家为重,好生孝敬公婆,爱戴丈夫,夫妻和顺,方是治家之道。多余的话,祖母就不说了,你心里都明白。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一切以大局为重,郎子来了,高高兴兴跟着去,夫妻之间,没有什么不能商谈的……”说罢握了握她的手,千言万语,全在那一握间了。

    肃柔道了声是,“请祖母放心。”转而又去拜别继母,在潘夫人面前跪了下来,顿首道:“谢母亲周全怜爱,今日女儿要出阁了,拜别母亲。”

    潘夫人说好,起身搀她起来,自然也不忘叮咛两句:“到了夫家寸步留心,你虽是主母,但毕竟初来乍到,自古就有恶奴欺主,万不能心大,让刁奴钻了空子。”

    潘夫人还是那个潘夫人,说话向来与人不同,别人满口贺词的时候,她更关心的是过日子的那些琐碎。

    可就是这种家常的嘱咐,更让肃柔动容,她眼里波光微漾,感念继母一片质朴的情义,轻声说是,“母亲的话,女儿记在心上了。”

    接下来又给伯父等四位长辈磕头,待这里行完礼,姊妹们便簇拥上来,大家吱吱喳喳说笑着:“阿姐今日真好看,比平日还好看。”

    这里正说得热闹,终于听见外面有人进来禀报,说新郎子来了。

    肃柔接过了雀蓝呈上的纨扇,退进早已搭建起来的行障里,这时天色暗下来,廊上成排的灯笼,照得内外一片辉煌。

    众人望向堂前那条笔直的中路,不多会儿就见一群傧相从门上进来,都是年轻俊美的男子,个个出身都不凡,但即便是在人群中,那眉目如画的新郎官,仍是最耀眼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