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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哥生小顽劣,不必说他爬树掏鸟窝,下田摸瓜菜,揪梨花折苹果枝,在淘气上那是顶级高手。单说这用弹弓打人家玻璃,就不知遭多少人家恨。那时候人们都很穷,一块玻璃几毛钱,被他一弹弓打破,却也是很长时间都换不上。若是夏天还好,本就热得开着窗呢。冬天就难过了,冷风呼呼的往屋里灌,而他却拍着手哈哈大笑,怎么能不让人恨得牙痒痒呢?可他一个没娘的孩子,谁又不忍心怎么样他,所以,一见他来就赶紧关上大门,唯恐他进院的。
只有与他家相邻的三娘家是不会关门的,任他打破多少次玻璃,只要见着他的影子,就忙出来拉他进屋,照例是拿出最好的吃食给他。若是逢着他身上的衣服破烂,还会拿做给自己孩子的衣服给他换上。七八岁的堂哥不解原因,偷笑三娘的傻。
其实三娘一半是可怜他,一半是内疚。这内疚的原故,还是从堂哥的母亲,我的堂婶说起。本来两家比邻,两个女人的脾气也投缘,一直和和气气的。那天三娘在屋中蒸发糕,三娘家的两个女儿大红小红在院中吃舅舅带来的饼干。三娘的弟弟在外开车,每次来看姐姐,都会给两个外甥女带些吃的。一个篱笆隔着,堂哥看见就哼哼唧唧地要干儿。大红小红还吃不够呢,哪里肯给他,见他缠个不了,就开口骂。堂婶脸面薄,一时间动了气,爬到自家的偏房上,去拿晾的地瓜干子。心想一样是干儿,糊弄得他不哭就是了。谁知大红小红骂个不停,越来越难听,堂婶心里怨自家孩子太馋嘴不争气,又怪大红小红嘴毒。一着急,怀着6个月身孕的她,竟从两米多高的偏房上跳下来,当时就下红不止,小产了。三娘听到哎哟声跑出来看,吓得连忙喊人抬上她去医院,终是晚了,眼看着就没了气。
三娘已是听两个女儿断断续续的说了原委,恼得将两个女儿狠打了一顿。自此,还不完的债似的,一直照顾着没娘的堂哥。直到他长大成人,该结婚的年龄了,三娘便操心起他的婚事。
堂叔自堂婶去了后,担心堂哥受后娘的委屈,一直没再成家。而不会种地的他,跑东窜西的给人做木匠活儿,也实在是顾不上再找女人。无奈做木匠活儿也赚不了几个钱,要盖房子又要备财礼,堂叔手里还真没那么多。农村人重财礼,虽然堂哥帅小伙一个,但女孩看上他,女孩的父母看不上他的财礼也是白搭。眼看着就二十三,堂叔着起急来,就去求三娘。三娘说你不找我,我也一直着急呢,只是找了几个,女孩的父母不同意,我也就没告诉你。这不眼下正说着我表妹家的女儿呢,要是那边回了话,我自然会告诉你。
堂叔这才略宽心。时间不长,还真让三娘给说成了。结缡一载,小夫妻夫唱妇随的,堂叔看了欢喜,依旧出门去做他的木匠活儿。谁知自从有了女儿蝶儿后,堂哥就恢复了原来的性情,好吃懒做的,还添了样新嗜好,赌。一坐到牌桌上就下不来,不输个精光是不肯走的。没几个月,就将家中的所有输了个一干二净,堂嫂见不断有人来拉东西,心里纳闷就问,堂哥一开始还说人借了去用的,时间一长见瞒不住,只得说了实话。堂嫂就抱着孩子跑到三娘家呜呜地哭。
三娘又心疼又可怜,就周济她些吃的,又给些零用钱。怎耐都是庄户人家,谁能有多少?再说自家还有女儿呢,给多了也怕女儿不愿意。三娘就将堂哥找来,当着面问他,媳妇若有不是,你说出来我责罚她。若没有,你把家折变光了,让她怎么生活?让孩子怎么活?
堂哥就不做声。
三娘说,你既然不肯养媳妇,让她回娘家去好了。
堂哥小声嘟哝,腿长在她身上,愿回就回好了,我还省得惦记她呢。
堂嫂气苦低头不理他,三娘说如此你就走吧,记好了不要来求我。
堂哥拔脚就走。
堂嫂就哭个不住,三娘安慰她,回娘家住几日,我保证他来接你。堂嫂人老实,心里怨三娘给她找了个懒汉,嘴里却说不出,也只好委屈着回娘家去了。
堂嫂初去,少了人唠叨,堂哥大呼惬意,心想这回可赌个痛快了。谁料人见他家无长物,便都躲他,无人愿与他赌。渐渐的,他也自觉无聊,回到家又屋冷灶空的,就后悔起来。跑到三娘家陪笑脸,说好话。
自己多自由,后悔什么。三娘嘲讽他。
不要这自由吧,没人家里冷清呢。堂哥涎着脸笑。
真心?三娘打量他。
真心。堂哥赌咒。
你若真心,去学开三轮,十天内学会了来找我,保你把媳妇接回来。
见三娘发了话,堂哥莫名其妙地琢磨着这个条件,学开三轮干什么?又不敢问,怕惹恼了三娘。只得求人借了三轮去学。十天不到,已经熟练,又来找三娘,却见院中一辆崭新的三轮放在那里。
看到了吧?开上去接你媳妇回来。三娘站在门口笑吟吟地说。
三娘,你--
发什么傻?接回媳妇来,跟上小红两口子去贩菜吧。也干出个样来,那才叫男人。你媳妇有着身孕呢,别动手动脚的,看惊了胎气。好好干,没准不到年底就抱上儿子了呢。三娘说着往牛棚斜了一眼。
堂哥也往那儿看了一眼,牛栏空空的,黑牛没了。自从两个女儿结了婚,孤单的三娘把黑牛当孩子养呢。堂哥声音哽咽,答应一声就去了。
堂嫂很快接了回来。堂哥果真跟上小红夫妇跑了两趟,两趟之后他就看出门道,贩菜不如贩水果赚钱多,但风险大。聪明的堂哥开始贩西瓜、葡萄、白兰瓜,堂嫂在家帮忙,把大的和大的放一起,鲜亮的和鲜亮的搁一堆儿,分门别类似的,当然价钱也不等。把小的留着搭给人,留下那些蔫巴的自己吃。很快,堂哥就赚得腰包鼓鼓的。没几年,就发起来。
发了财的堂哥家里,自然是窗明几净不说,所有的家具都是全村中最好的。堂嫂自然是开心地笑。三娘也高兴,终是扳了过来,算是对得起他死去的娘了。
谁料没过多久,堂哥就又出了新花样儿。原来菜市场的一个年轻女子,看上了年轻帅气的堂哥,经常找他调笑。没多久,两个人就粘到一处,生意自是顾不上做了,两个人东游西逛的,又吃喝玩乐,又给女子买东西,没多久,手里的钱便花个一空。
堂嫂见他两手空空地回来,以为旧病复发,就埋怨他几句。这时候堂哥满心满眼都是菜市场上那妖俏的女子,哪里还看得上土里土气的堂嫂。听她唠叨,顺手就把一个暖瓶扔了过去,暖瓶应声而碎,多半瓶水都倒在堂嫂的头上,烫掉一大片头发。听到堂嫂惨厉的哭声,三娘慌忙跑过来。一看顿时惊个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抄起棍子没头没脸的朝堂哥身上就打,我帮抚你指望你成人呢,谁知越帮越成畜牲了。边骂着又老泪纵横,还不送医院去?
堂嫂被送进医院,终是没保住那片头发,过了很长时间,那块头皮上仍是白花花的,长不出一根头发。出院时,堂嫂坚决地回了娘家,连孩子都没带,说绝不跟他过了。
堂哥只得回家,两个孩子也作怪,他给啥不吃啥,小的还直哭着找娘。堂哥就来了气,拽过大的来打一顿,这下可捅马蜂窝似的,两个一起哭个天昏地暗。
三娘听得心疼,就把孩子领过来哄着,只不理堂哥。
堂哥恹恹的数日,回思一家人的欢笑,如今形只影单,自己也觉得没趣。去市场上找那女子,女子见他手里没钱也爱理不理的,他这才彻底明白。
明白了的堂哥又到三娘家陪小话儿,三娘只当没看到一样,该干啥还干啥。
堂哥又和孩子说话,孩子理也不理他。
堂哥傻了眼,心里又愧又急的,直挺挺地跪院子里。
三娘仍是不理他,照顾着两个孩子吃了中饭睡下。无意中往院子里一看,堂哥早晕那儿了。
三娘只得又去堂嫂家。堂嫂是说什么也不肯,堂嫂的父母就说,你看这还成人样吗?都是你做得好媒呢。
三娘就灰溜溜地回来,回来看着两个孩子哭哭啼啼的,就又去接。如是折腾了七八趟,堂嫂的心就有些软。
三娘说,当初我怜他把你说给他,已是错了,如今这样儿,两个孩子没了娘,难道你真忍心让孩子将来成他那样么?
堂嫂就掉着眼泪看她父母。堂嫂的父母就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对三娘说,接回去可以,但得做个保证,你让他来吧。
堂哥便和三娘一起去接。三娘给堂哥说了三条,以后两夫妻一起做生意,同去同归,照顾好堂嫂的安全;每天做生意赚的钱都交给堂嫂;孩子由她来带,他们晚上回来接回家去,此后不许再动堂嫂一指头。堂哥一一允诺,堂嫂的父母也没了别话。
归来的堂嫂就跟了堂哥一起去市场,夫妻俩一起出门一起回,一路欢歌一路笑。三娘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出去进来的,待亲孙子孙女一般。堂哥堂嫂有时候就买些菜蔬回来,和三娘一起吃饭,一家人一样的,其乐融融。三娘就欣慰地笑,堂嫂就满足地笑。
十几年过去了,堂嫂的小儿子也已上了中学。三娘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只是每个傍晚,她还会站在门口,望堂哥一家归来。
三娘就那么望着望着,突然倒下去,没再醒来。
堂哥操办三娘的丧事,持孝子礼,满村磕头,直至额头膝上,血淋漓的。
三娘出殡,一村人都去送她。堂哥堂嫂几次哭晕过去,村人中有听得仔细的,那声声唤的,竟是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