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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端午节的前夜回到故乡横村的,想家了,就可以随意地往家赶,他觉得这该是种莫大的幸福。这次他本未做回家的打算,细细算来,横村的家无非是一栋青瓦白瓷砖的二层楼房,无非是三两鸡鸭,一方水塘,稻田青山和几近苍老的爹娘。然而,待到离端午的时辰越近,他就越坐不住,说白了,他无法忍受那一重重扑面而来的粽叶的气息,他无法紧闭自己的双眼,让那些灰白娇嫩的艾叶,那些青透碧翠的菖蒲,在眼前暧昧地兀自晃动。
醒来的时候,能听见鸟的叫声,清脆鲜嫩,冲击他的耳膜。空气是透明的,有昨夜的微雨淋湿沟渠,秧苗,乔木和菜园。后来就有太阳的欲念和蒸腾,后来就有些热,好在并没有白花花的阳光。黄灰相间的云群盖过,只有昏昏的热浪在横村里冲撞。
他吃到了用后山的粽叶扎成的粽子,是哥嫂亲手的制作,他记得往年是母亲将一撮撮,浸湿泛白的糯米,装进同样被水浸润得泛着水灵灵光泽的折叠成锥形的粽叶里,用同样清香的植株茎叶一拉,就活脱脱一个粽子扎成。放在滚烫的锅里一煮,清香就在晨风里四处飘荡。这次他吃到了同样的粽子,拌着很多很多的白糖。他尽量装出陶醉和欢笑,为尊重嫂嫂的劳动和用心。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想念童年的粽子和母亲。那时节,母亲秀美健壮,那时节,自己娟秀和清纯,如亭亭开于后山的花。
当然也有亲戚来拜节,虽然清楚自己跟他们的血脉和关联,然实在挤不出更多的热情和亲昵。虽然身上流着三份之一或四分之一相同的血,然太多的日子陌生地隔离,还能唤起几分同宗同族的情感和紧密?即使首先在一起,即使起初相濡以沫起初形影不离起初说过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待到秋风一起,各奔东西,待到生活的路,一辈子的旅程逼着我们选择,逼着我们留下或离开,还有几人能握得住初始颤抖的手?
心绪难平的时候,他选择出家门走走,邻居大娘老了,满头银发,瘦削老黄,活脱脱一个林二嫂的模样,然而她的精神很好。桌上留有残余的饭羹,她的女儿女婿和外甥节日里来看她,她感到欣慰。但他知道,支撑住她衰老身躯没有坍塌的是她的孙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他五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将他抛弃。他看着小青年在邻居大娘的照料下慢慢长成今天茁壮的模样。小青年调皮,不喜读书,初中毕业就去南方打工。他在她跟前提起他,她满面笑颜,给他吃她木讷强壮的儿子在山中摘的杨梅。杨梅通红,甜酸的味道,清香的硬核,他忍不住细细咀嚼。
他想起自己的十七八岁,将美丽的叶子带回,冬夜熊熊炉火旁,颤抖着双臂将叶子拔节的青春抱在怀中。他想起那间保留他原始记忆的泥墙也在很久前的冬天被父亲一大锤抡倒。父亲抡倒大墙的理由是哥哥如果要娶回如花似玉的嫂子。就必需新建一栋崭新的红砖楼房。是要嫂子,含辛茹苦地建一栋新房,还是什么都不要。只留单身的哥哥和旧屋?这是谁都能算对的加减乘除。父亲和哥哥都不傻,他们算对了,他们在冬日的一个午后在弥漫着的血色夕阳下将老屋最后一堵墙推倒,卷起漫天烟尘,甚至老屋的照片都没有留下。可他的初恋呢?他留在老屋的甜蜜酸涩的记忆呢?它去了哪里?
好在后来细雨起了,密密麻麻的,将整个横村也将他心底冲起的热浪覆盖,他收起脚步往回赶,路过另一处邻家,他听到骨牌的喧响,还有父亲爽朗的笑声,他知道,父亲和乡亲们在玩他们属于自己的游戏,这样的黄昏,这样的雨意绵绵的黄昏,这样的粽叶飘香的节日,一切的一切都应该珍藏。
终于要走了,是不是本就是不断追逐和舍弃的过程?是不是不老的只有村东头紧依红色寺庙那株高大的直插苍天的树。童年的时候,他不止一次跟在母亲身后将大树虔诚地跪拜。每一次叩首,都满含幸福和希冀。而现在,他和他的父兄都已苍老。
唯有大树依旧,还披着一身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