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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贵生牵着牛走向村里的黄牛改良站时,并没有想到明天自己会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他迈着惯常的匆促的脚步,走在路上,同一路碰到的人打着招呼。牛是昨天发情的,早上来了一次,兽医兼改良员李文军说还没到时候,让他傍晚来。陈贵生下午同老婆割完韭菜,就牵牛赶来了。李文军正给村民赵四喜的牛打吊针,扎了几次都没扎中血管,有些急。牛被禁锢在两道铁栏杆之间,头吊拴在一根铁柱上,极不舒服的样子。赵四喜在一旁生怕李文军越急越扎不中,安慰说:“不用急,慢慢扎。”陈贵生把牛拴在道旁一根水泥柱桩上,走到跟前来,看着李文军忙活。李文军没有看他,说:“等一会儿,我把他这整完再给你整。”陈贵生说不急。李文军终于把针扎进了牛脖子的血管,血逆着吊管回涌了一下,马上又流了回去。“再举高点,流得快。”赵四喜尽力把拿着吊瓶的胳膊往上伸。瓶里的药液冒着泡,开始迅速的下降。李文军倒出手来,走到离陈贵生的牛几步远的地方,看了看,说:“这回差不多了,不到时候打了也没用,白费精液。”这时,有个半大孩子来买药,李文军回屋取药,又转身冲外面喊:“打没了,就拔出来。”赵四喜应了一声,冲陈贵生点点头。陈贵生搭讪着:“牛啥病啊?”赵四喜换了一下举吊瓶的胳膊,说“高烧。好几天了,吃不进啥。”“原来是高烧,打两个吊瓶就好了。牲畜这东西皮拉,不比人。要是打预防针就更没事了,口蹄疫啥的都不得。”赵四喜说:“打预防针也不一定好使,畜牧站的人不好好给打。照理说,一头牛就该换一个针头,他们倒好,一个针头打遍全村子,要是不折的话,全乡都得用着一个,那还不传染。有的牛不打还好,一打反倒给打死了。”李文军从屋里出来接着说:“你们那是不懂科学,这还是牛本身就有病,打了预防针,加快了发作,就是不打针,早晚也得死,要是打针就死牛,咋就死你这一个,还是牛本身的病,这说明预防针还是有效的,打上就有反应。”赵四喜揶揄地说:“真有反应,反应大了,反应死了。”几个人都笑了。李文军抬头看了一眼赵四喜手上举的吊瓶,走过去,看着里面的药液流尽,把针头拔出来,说:“明天早上再来一个。”赵四喜把缰绳从柱子上解下来,牵出了栏杆,走了几步,回头对李文军说:“钱到明天一起算吧,反正还得打。”李文军一摆手,说:“行,一堆算。”转头对陈贵生说:“把牛牵进来。”陈贵生牵着牛往栏杆里进,牛摆着头不往前走。李文军进屋拿出一杆用角带做的牛鞭,从后面赶,嘴里吆喝着。牛打一鞭,走一下,不打,便停下不动。陈贵生骂着:“这死玩意儿,不愿进。”一边用力在前面牵,终于把牛弄进了栏杆里,拴上了。
李文军回屋把鞭子放在角落里,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拿着开口器,又出了屋,来到牛屁股后面,把开口器插进牛的尿道,打开手电筒,猫腰趴在开口器后面,边照边仔细观察,看了一阵,拔出开口器,直起腰,舒了一口气,说:“还不行,还是没到时候,明天早上来。”陈贵生担心说:“能不能过时呵?要是过时了,这期就过去了。”李文军说:“不能,过不过时我比你清楚,明天早六点到这儿。”陈贵生边解牛缰绳边说:“明天我要卖韭菜,可能要晚来一会儿。”李文军说:“行,我等你。”
陈贵生牵着牛往回走,心里有点对李文军不放心。要是错过了这期,再打还得等半个月。但人家说不过时,那就是不过时,他也不好硬让人家打上一管。走过屯子,有人问他韭菜现在啥价,他告诉了,继续往前走,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幸亏手里牵着牛缰绳,心里怦怦直跳,越跳越急,不肯停下来,跳得他直发慌。迎面碰见有人出来抱柴禾,和他打招呼,他勉强应答着。回到家才平息下来。他便不再想这事。把装韭菜的筐和绳子弄停当,又检查了一下自行车,进到屋子,老婆秀莲把饭端上来。说:“姚二来找你帮工,明天打地梁,你能去吗?”陈贵生说:“那有时间哪,自己家里的活还干不过来纳,你是咋说的?”秀莲说:“我说没工夫,卖完韭菜回来还得种地。他们也是的,偏这时候打地梁。”外面天黑下来,在秀莲拣桌子时,陈贵生忽然觉得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可又想不起来了。拣完桌子,秀莲说:“今天别看电视了,明天早点起来。”陈贵生说:“我看完这集再睡。”可秀莲已经把电视关了。
2
打开灯,已近一点。陈贵生坐起来,开始穿衣,秀莲也跟着起来。外面还是繁星满天,有些凉,陈贵生拿钥匙开了仓房的门,里面黑漆漆的,一只老鼠在角落里窜过,跟在后面的秀莲划火柴点上了蜡烛,屋里溢满了昏黄的光晕。两个人默不做声的从水池里拿捆好的韭菜往筐里装,只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外面牛又闹腾起来,弄出很大的响动。陈贵生说:“要是我会来的晚,你就找寿文去,李文军告诉早上六点去,昨天他说没到时候。”秀莲说:“还是你回来吧,什么事都找孩子,不就是晚去一会儿吗。”陈贵生说:“去晚了,李文军不能在家等,他天天出去遛达,玩麻将,上那儿找他去。”秀莲甩着菜根上的水,说:“你到了那儿也别扳价,就是不打管儿,也该早点回来。”
装好了筐,两个人抬到外面,秀莲把着车子,陈贵生把两只筐分别挂在车子的后架上,又用绳子绑好。从秀莲手里接过车子,推着向院外走,秀莲走在前面去开大门。村子里很静,沉睡在梦乡中。秀莲开大门时,发出哐啷的响声,在夜里声音很大。陈贵生骑上车向前走时,听见身后秀莲又哐啷一声,把大门关上了。他的心动了动,但没有多想,继续向前骑着车子。黑暗中只能隐约看见道路,经过村里的木厂时,有人从院里用手电向这边照了照,而后传来几声做作的咳嗽。陈贵生觉得今天这咳嗽声很温暖,很有人情味,让他心里生出几分莫名的感动。但他马上又把心思转移到眼前,他得十分小心注意下面的路,虽然这条路他十分熟悉,但毕竟不同于白天,而且还驮着一百六七十斤重的东西。他听见前面有说话声,不太远的样子,他知道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可能也是卖菜人。陈贵生加快了脚下的动作,可说话声又听不见了。他又用力骑了一阵,可还是没有赶上前面的人,他怀疑刚才自己听到的说话声是一种错觉。可仔细回想,他确是听到了,听到了有人说话,却看不见人,陈贵生的心里有些发毛,用力的蹬车,身上头上都出了汗。他走过无数夜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胆怯过。就在他恐惧得想要停下来,不再往前走的时候,他看见了前面两个骑车人模糊的身影,他提着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对人的亲切感和亲近感。那两个骑车人也仿佛受到了他心灵的感染,在他骑车超过他们时,一个人友好和他打了声招呼。
上了公路,陈贵生发现前面一堆人模糊的身影,有几只手电筒晃动。到了前面,果然是个收菜的车,围了一圈人,收菜人拿着手电照着放在地上的菜筐,翻检着,和卖菜人讨价还价。陈贵升挤到跟前,询问着,收菜人显然听到了,但没理他。陈贵生只好转身出来。旁边一个把着车子的女人同他打招呼,陈贵生认出是同村的张玉江媳妇,她跟在陈贵生后面骑上车,解释说:“我和江海媳妇一起来的,我的菜没卖了,不敢自己往前走,正好碰见你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前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张玉江咋没来纳?”张玉江媳妇往前蹬了蹬车子,离陈贵生近了些,说:“他和江海干活去了,都去五六天了。”陈贵生问:“能挣不少吧?”张玉江媳妇说:“他是力工,也挣不了多少钱的,人家江海挣得多。”陈贵生说:“人家是瓦匠,比不了的。你卖的什么菜?”张玉江媳妇问:“菠菜,我还一次没卖过哪,也不知道能卖多少钱。”陈贵生说:“也没准,前天菠菜三毛一捆,昨天就两毛了。今天也不一定,我想咋的也掉不下两毛。”前面已到了孙家店,公路两旁的房子把路遮得更黑更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小心翼翼的骑着,转过一个弯,屯子过去了,才亮了些。不远处,糊精厂门前的射灯光很明亮的散射到几十米的范围。一个骑脚踏车的收菜人在门口张望着,看见他们过来,老远打着招呼:“什么菜,停下来看看。”两个人拐到糊精厂门口,下了车,收菜人走过来,问:“什么菜?”走在前面的陈贵生说:“韭菜和菠菜。”收菜人到了跟前,低头翻看着韭菜,问:“多少钱哪?”陈贵生说:“五毛一捆。”收菜人说:“三毛吧,三毛我就要。”陈贵生说:“昨天我还开四毛五哪,太少了。”收菜人说:“我知道,昨天你开的时候我在跟前,你不是开给大孙了吗,今天你算他三毛看他要不要。昨天他最后卖五毛两捆,都赔了。我一点都不少给呢,就三毛,你要卖就卸下来,不卖我也不耽误你,你总的让我挣点儿吧。”说完便不再理他,去看张玉江媳妇的菠菜。“你这菠菜多少钱?”张玉江媳妇有点不仗义地说:“四毛。”收菜人放下菜,说:“你也不知道啥价啊,昨天最好的菠菜才两毛一捆,比你这大多了。”张玉江媳妇说:“我这两毛也卖。”收菜人又仔细看了一下,问:“底下的跟上面的是不是一样?”张玉镜媳妇说:“谁还能特意捆点大的放在上面,多少钱的玩意儿呵。你要看底下捆小就别要。”收菜人说:“那好,我要了。”又转头问陈贵生:“你这韭菜三毛卖不卖啊?卖就一堆卸这儿。”陈贵生说:“反正也驮到这儿了,还有五六里就到镇上了,到镇里咋的也比你这贵。”收菜人说:“那你就到镇里去吧,看你能卖多少钱。”
离开糊精厂门口,陈贵生就有点后悔了,但转回去他又有点不甘心,就这样边想边往前骑着。一辆收满菜的三轮车疾驰而过,灯光雪亮,过后显得更黑。
3
太阳刚出来时,天还略有些凉,李文军像往常一样,四点半便起来了,习惯的往西院往了往,村长郑永来家还没有动静。走过院子,到了前屋,开了后门,进去,穿过屋子,打开前门,用一把平板锹支上,让人远远就能看见门开了。做完这一系列每天必做的动作,之后在桌前坐下来,看几天前的一张报纸。道上有卖菜回来的人经过,有的转头向屋看了一眼,有的径直骑过去。李文军放下报纸,走出屋,站在道上张望,太阳从远处的村庄后面升起,红红的,没有多少光亮。过了一会儿,才增加了些亮度。屯里人家的烟囱也陆续升起炊烟,在乡上上中学的学生和在木厂上班的村里人和外村人,也在道上过去了,和李文军打着招呼。赵四喜牵着牛从道上走来,这时,村长郑永来家的大门也开了,穿着毛衣毛裤绒团似的村长郑永来从院里走出来,看到赵四喜,热情地打着招呼,跟着走过来。这回李文军干净利落的把针头扎进了牛脖上的血管。牛比昨天精神了些,被吊拴的很不得劲儿,头扭动着。李文军说:“这会有精神头了。”回屋取了钳子,郑永来接过来,帮着把牛鼻子夹住,牛老实了些。李文军问仰头看吊瓶的赵四喜:“大哥,昨天你看电视没有,你们家老二升代理市长了。”赵四喜说:“我没看着,我不愿看新闻。”郑永来说:“赵市长还是有后劲的,和他一样的几个副市长都没上去,就他升了。”李文军说:“还是人会干,这当官的都削尖了脑袋往上挤,都想挤上去。但你不会干也不行,再一个还得有钱,像赵四庆不花个三十万二十万的,你再会干也升不上去。”赵四喜有些不悦,说:“花没花钱我也不知道,你跟我说也没用,他当市长,我当老百姓,他不当市长我也当老百姓。”李文军说:“这倒是实话,你不想当官,有这么个弟弟跟没有也没啥区别,象郑村长那就不一样了,他要是有这么个当市长的弟弟,那就不只是当个小村长了。”郑永来说:“那也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这得靠命运和机遇,赵市长这几个机会都赶得挺好。”李文军说:“这你也能借上光,怎么的家乡人也比别人强,就看你能不能舍得上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郑永来好像有点替李文军不好意思的样子,连忙说:“这话可不能这样说,我一个小村长算什么,别说我没花钱,就是有钱想给人上货,人家也未必肯收。不过话说回来,赵市长对家乡人还是挺照顾的,咱们村的几个木厂还不都是靠赵市长的扶持才发展起来的。”李文军说:“这你倒没说错,像孙百书,他有什么钱,还不是靠赵四庆给他整贷款,买树不花现钱,才弄成现在这样。”在一旁听两个人说话的赵四喜招呼李文军,说吊瓶水没了。李文军到跟前把吊针拔下来,说:“这回不用来了。”赵四喜往外牵牛,去镇上卖菜回来的小学教师吴国广停在道上,几个人和他打招呼,吴国广应和着,然后对几个人说:“陈贵生让车撞死了。”几个人都十分惊讶,连问:“什么时候撞的?”吴国广说:“就在今早上,菜都卖完了,就差二十多米没下公路了,多倒霉。”郑永来问:“啥车撞的?”吴国广说:“出租车,陈贵生正常骑,他给撞上了,说不上咋开的车。”李文军问:“现在人还在那儿吗?”吴国广说:“我回来的时候还在,他家里人都去了,交警队的人也在哪儿。”李文军摇摇头,叹口气说:“昨天还过来在我这儿哪,说今天回来给牛打管。现在说没就没了。”赵四喜说:“陈贵生这辈子活没少干,力没少出,两个儿子都成家了,他也走了。才四十九岁,人就这么回事儿,活着干,死了算,活着争名夺利,死了,啥都是空的。”转身牵牛往回走,给人留下一个悲愤的背影。几个人又唏嘘一番,各自散去。
李文军回屋,老婆春玲已做好饭,正收拾屋子,见李文军进来小声对他说:“西屋建平两口子好像又闹起来了,到现在都没出来人。”李文军说:“愿意咋闹咋闹去,别管他们,管起来还有头。早晚不等,人家得跟他离婚。”春玲没再说什么,叹了口气,走出去,冲西屋喊:“玉敏,吃饭了。”便掀开锅往出端饭。过了好一会儿,建平媳妇才出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拿筷子上桌吃饭,也不吱声。春玲问:“建平咋还没过来吃饭哪?”玉敏头也没抬地说:“他昨天就一宿没回来。”春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门口有人喊,李文军冲外面大声说:“我吃饭哪,有啥事进屋来吧。”不大一会儿,张玉江媳妇从外面推门进来,玉敏和婆婆让着座。张玉江媳妇坐下来,说:“猪有点拉肚子,我买点药。”李文军问:“严不严重?”张玉江媳妇说:“不严重。”李文军说:“那吃点药就行了。”停了一下,张玉江媳妇说:“这人可真没场说去,陈贵生说没就没了。”春玲和玉敏婆媳两人都吃惊的抬头看张玉江媳妇。问:“陈贵生没了,”张玉江媳妇说:“你们不知道哇,今天早上卖韭菜回来让车撞死的,听说韭菜筐里还装着几斤大果子哪。”春玲说:“我在家一点都没听说,你知道吗?”问旁边的李文军。李文军说:“我在前屋听吴国广说了,回到屋把这事给忘了。”春玲说:“看你这记性。”张玉江媳妇说:“我一想都害怕,今儿早上卖菜我同他走了一道儿,晚上我都得不敢睡觉了。”李文军由于已经知道了陈贵生死的消息,所以对刚才张玉江媳妇说的话并不大感兴趣,但现在听说她早上同陈贵生走了一道,也有了几分兴致,问:“你咋还碰上他了哪?”张玉江媳妇说:“早上我和江海媳妇一起去卖菜,刚上公路,就碰上一辆收菜车,江海媳妇驮的黄瓜卖了,我驮的菠菜人家不要,我又不敢自个往前骑,正好陈贵生上来了,我就和他走了一道。在糊精厂门口,我把菜卖了,他就自个走了。其实,那个收菜的也要他的韭菜了,给他三毛一捆,他没卖,这也该着,要是卖了,还不一定让车撞死哪。”春玲说:“那是上帝想救他,让一个人在哪儿收菜,可他太贪心,人要是太贪心,连上帝都救不了。”李文军抬头瞪了老婆一眼,恶声说:“你说话好好说,别整那乱七八糟的上来。什么上帝,他要是能救人,就别人陈贵生撞死。贪心,谁没有贪心,你们教会那个李桂荣没选上教会领导,不也是赌气连教会都不去了吗。还有你们现在教会的领导孙雅芝,说是信主不结婚,她咋还跟着她姑父哪。说不结婚,其实谁不知道她有病,不能生孩子,没人要。”春玲低下头,不敢再吭声了。儿媳玉敏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低头吃着饭,张玉江媳妇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想笑又不敢笑,低下头掩饰,在李文军放下饭碗出去取药时,春玲对她说:“刚才真是罪过,我也有罪,我要是不提头,你大哥也不会说出这些亵渎的话来。”听见外面李文军的脚步声,她又赶忙闭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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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贵生走后,秀莲又躺下来,很快进入了梦乡,再醒来时,天已亮了。起来到外屋把灶膛里的灰扒了扒,装到筐里,拎着穿过院子,倒在了门前的沟里。转回身时,听见不远处邻居门前的树上有鸟的叫声。秀莲抬起头,又不叫了。她发现这个早上很静,但她没有停下脚步,走回屋,开始生火做饭。忙碌间,她又听到了门前邻居家树上的鸟叫声,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说不上难听,也说不上好听,不过是鸟叫声而已。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她怎么也不会记起早上听到的两次鸟叫。
锅刚刚烧开,白色的蒸汽从发黄的锅盖四周漫溢升起,又消失在空气中。正在这时,外面的大门响了,大儿子寿文和李文军的弟弟李文民开门走进来,脚步匆匆的走过院子。秀莲的心不禁翻腾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麻酥酥的在周身散开。急忙开门迎出去,没等两人说话,便急忙问:“出啥事了?”寿文没吱声,直接走进屋,秀莲跟了进来,着急地问:“到底出啥事了?”“妈,我爸被车撞了。”寿文没有再说下去。他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李文民接上说:“早上卖菜回来,我同你家大哥走了一道,离道口不远时,我下车解手,听见前面叫唤一声,原来是一辆出租车把你家大哥给撞了,我赶紧便系裤带边往前跑,那辆出租车也掉进了沟里。正好又来了几个熟人,我让他们看着,就赶紧回来给你们报信儿。”秀莲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说:“那得赶紧去看看哪。”开柜门找衣服,又把柜门关上,说不换了。陈寿文说:“妈,你就别去了,我去就行了,我已给寿武打了电话,马上就能过来。”秀莲说:“我得去,我得看你爸一眼。”李文民说:“大嫂你就别去了,你到哪儿反而让孩子们担心,现在事儿已经出了,就得往开了想,该咋办就咋办,说句有点后怕的话,当时我要是不下车解手,躺在那里的就不止我大哥一个人了。”秀莲哭着说:“那我就不去了,我在家等着,他叔还麻烦你来告诉一趟。”陈寿文说:“我叔连家都没回哪。”李文民说:“别说这些了,都一个屯住着,就是过路人也得来告诉一声,还是快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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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家各户注意听一下,今早上和大家说个事儿。”村部的高音喇叭里传出村长郑永来的说话声。秀莲心不在焉得听着。自从寿文和李文民走后,她就不哭了,而且仿佛不应该似的感到了几分饿,但她忍着没有吃饭。郑永来的声音还在喇叭响着:“别的村已经掀起了播种的高潮,可咱们村还是迟迟不动,他不动还影响别人,说温度没上来,种早了怀种,苗出不齐。在那儿装明白。人家农科院的人还不如你。我在乡上听农科院的人讲课,人家说坏不坏种跟温度关系不大,它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牛在外面发出寻偶的叫声,用蹄子踢踏着下面的青石,焦躁不安的来回动着身子,仿佛要挣脱缰绳,冲出棚去。“有人说,就不种,让他在乡上开会站凳子,那你坑不了谁,只能坑你自己。不就是站凳子吗,站上去还能下来,你种晚了,失了墒,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到秋少打粮的是你自己。你多打粮我的工资也不多一分,少打粮,我也还挣那些钱。我说这些都是为大家好,让大家早点种地,早拿全苗,到秋多打点,多点收入。咱们胜利村都过好了,我不也高兴嘛,就说这些吧,磕着谁,碰着谁,请大家原谅,你要想我这是好心,就不应该怪我,我想咱们胜利村的人都是开事儿明理的人。就到这儿吧。”郑永来的声音在村里沉寂了,好像失去和缺少了点什么。秀莲觉得有些困倦疲乏,惊奇于自己并不十分的悲痛。她俯到炕上睡去又醒来,做着各式各样的梦,醒来又一个也没记住。看着钟,才八点多,她还以为过去了很久。
左邻右舍很快就知道了消息,都过来安慰秀莲,秀莲便掉眼泪,她们走了,她的眼泪也就干了,好像是她们勾起了她的悲痛。寿文寿武回来,说尸体已被交警队拉走。现在所要关心的不是如何悲痛亲人的死亡,而是如何索要应得的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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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说暖,一下子就暖了,不用村长郑永来在广播喇叭里催促,人们就都套犁下地了,地里到处散落着牛拉的、马拉的和四轮拉的播种机。播种后的土地露出新鲜的黑色,散发出春天泥土的气息。大片的云影在大地上移动,像大鸟,像精灵,轻飘飘的无声滑过,消失,阳光变得更加明亮。有时,那个播种机停下来,种地的人撅着屁股,对着播种机摆弄一阵,又站起来,继续向前。李建平找了好几家都没雇到播种机,见别人家热火朝天的忙着种地,也心急火燎,骑着他那辆黑烟滚滚,污染严重的破摩托四处乱撞。看见陈寿文的四轮子在地头停下来,就抱着一丝侥幸,停下摩托,上前去问。陈寿文略有几分忧郁正往播种机斗里倒着化肥,张玉江媳妇在一旁把帮着忙。李建平看了张玉江媳妇一眼,问:“她家种完谁家种?”陈寿文说:“江海家种。”“江海家种完哪?”“给赵四喜家。”李建平有些不相信,以为陈寿文在支他,声音上便带出来:“赵四喜家不是自己家有牛吗?咋还能往外雇。”陈寿文没有理会李建平,开始往播种机里加种子。张玉江媳妇看不过,说:“你还不知道,赵四喜家的牛死了,你这总在外面跑的人家里事儿啥也不知道。”李建平没再说什么,无趣的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张玉江媳妇看着李建平骑着摩托远去的背影,说:“整天游游逛逛,家里活啥也不干,娶了媳妇也不收收心。白瞎了那个小媳妇。”陈寿文此时已加好了种子,直起身,到前面去摇火,拖拉机突突的响起来,陈寿文坐上车,拖拉机向前开去。远处的杨树柳树已经绿了,绽出娇嫩的颜色,大地上流动着一层水汪汪的地气,春天来了。陈寿文想起了父亲,去年的春天父亲还在,这个春天,父亲没了,下一个春天,父亲会离他更远。
远远的,陈寿文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站在地头,向这边望着。近了些,她认出是江海媳妇。到了地头,陈寿文把车停下,息了火,跳下车,冲江海媳妇说:“这里马上就要完了,种子拌好了吗?”江海媳妇扑闪着大眼睛,看着他说:“昨天就拌好了。”“那你回家看看潮不潮,潮的话就晾一下,有的种衣剂还发粘,种子就更不愿意下了,就会有断空的地方。”“那我回家看一下。”这时,张玉江媳妇从后面赶上来,虚张声势地说:“我这儿还没种完,你就敢来找,一点都不怕我。”江海媳妇和她打着招呼:“大嫂,还有多些没种哪?”张玉江媳妇这回不开玩笑了,说:“就剩这块地了,你回家等着吧,种完了就上你那去,一个小时以后吧。”
这时,李文民的播种机也到地头了,走过来,叫陈寿文过去帮他看看播种机的毛病。李文民边走边说:“新买的播种机,不好使,化肥下不进去,不愿漏。”陈寿文跟在后面说:“是不是化肥潮了?”李文民说:“化肥啥事没有,不是化肥的事儿。”陈寿文到跟前检查了一下,发现漏肥的塑料挡板过长,化肥不能顺利的落下来,就拆下用小刀削去了一些,又安上去,说:“这个挡板不能太长,长了不愿意下,也不能太短,短了,播种机不转也漏肥,这个件就废了。新买的播种机都不好使,都得边使边收拾。”站起来,说:“这回你再走一趟看看,再不愿漏,就再削去点儿,不能一次削去太多,削多了挡不住化肥,就得重换件了。”
回到拖拉机前,两个女人正唠的热乎,见陈寿文回来了,一齐问:“修好了吗?”陈寿文说“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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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儿吃吧,你看我把菜都买好了。”江海媳妇在陈寿文帮她把剩下的化肥扛进屋,要走的时候,指着锅台上的几样青菜和一小块肉说。陈守文先有点不好意思了,显得有些腼腆,说:“不了,怪麻烦的。”江海媳妇说:“江海没在家,我一个女的化肥种子都扛不动,都是你受累了,吃顿饭算什么哪,待会儿我找孩子他爷来陪你。”陈寿文看出她是真心让自己,再拒绝就有些做作了。就说:“那我先把车送回去,待会我自己来,不用你找了。”
回到家,趁天还没黑,陈寿文检查了一下播种机,发现有一处开焊的地方,拎出播种机来焊接,赵四喜来找,陈寿文说明天就能过去,两个人又说了一些别的,不知不觉聊到了父亲的赔偿上。陈寿文的脸上有了几分沉重,垂下眼说:“不好办,那个司机就答应给两万,交警队的人也向着他,可能人家找上人了。现在这事就这么撂着哪,都是来天了,我爸也炼不了,放在交警队的冷库里,每天还要交五十元的保管费,一想心里就堵得慌。干活一忙活,什么都忘了,到晚上一想就想到半夜。”赵四喜沉吟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吧,我领你哥俩去找一趟赵四庆,看看能不能有点用。”陈寿文很感动,眼睛有些潮,说:“寿武找工作都麻烦了一次,这次再去麻烦咋好意思哪。”赵四喜说:“试试吧,也不一定管用。”陈寿文说:“那就全仰仗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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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寿文跟着来找吃饭的江海媳妇走出大门时,天已近黑,空气中参杂着一点淡淡的柴草味,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还在道旁乐不思蜀的玩着弹玻璃球的游戏,不知怎么,呼啦一下,又各自散去,只留下一块光溜溜的空地和空地中间点着的一枚鸡蛋大小的坑坑。江海媳妇的脚步很轻,姿势优美,仔细观察又有些做作,让人担心这样走下去会使她忘记原来走路的习惯。一颗很大的星在南天亮起,像一盏早早点起的煤油灯,小半弧浅浅的月牙儿在南天隐约着,只有边缘处有一点月亮的眉目。人家的屋前房后,杨树,柳树,榆树都被一层烟霭缭绕着,柔柔曼曼,缠磨的小村昏昏欲睡。大多数人家已亮起了灯,走进自家的院子时,江海媳妇恢复了天然的步态,开门把陈寿文让进屋。屋内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比白天显得更加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桌子已放到了炕上,粉红色的窗帘垂到铺着花格子的炕革的炕上。因为知道江海的父亲还要来,所以陈寿文一个人在屋里并不感到怎样拘谨。江海媳妇端着脸盆走进屋,说:“洗洗手吧!”陈寿文边洗手边问:“你们孩子他爷咋还没来哪?”江海媳妇说:“待会我去找找。”从拉在两墙之间的塑料绳上拽下毛巾,等着递给陈寿文,陈寿文洗完手,接过毛巾,擦着。看见墙上贴着的一张看图识字的画,问:“你们孩子还在他爷家睡哪?”江海媳妇边端盆往外走边说:“一年在家也呆不了几天,跟他爷爷奶奶比跟我都好。”倒完水回来,江海媳妇擦了擦手,冲陈寿文说:“你先坐着,我去叫他爷。”
在黑暗中脚步轻轻的走出院子,沙石路在脚下发出刷刷的响声,有细小的沙粒轻轻滑过脚底,一个她喜欢的男人在家等待的情形让她又兴奋,又激动,又不安。经过李文军家门前时,从院子里射出一束雪亮的灯光,紧接着,一辆摩托从院里冲出来,拐上沙石道,远去了。
婆婆家很快就到了,孩子已经躺下,婆婆说公公刚被木厂老板李老大找去,给关里来的车装胶合板,后半夜还得把长春拉细木工板的车给成上,大约一夜都不会回来了。
听到江海父亲不来了,陈寿文开始变得不自然,窗上档着窗帘的情形,更让他感到是与一个女人封闭在一个空间里。女人给他倒酒,他没有推辞酒喝了,酒进肚后,陈寿文觉得自己变活泛了,不那么拘束了。女人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吃,他甚至还大胆的让了她。女人有点不好意思,说:“我还不饿哪。”他们东拉西扯着,女人问他:“听说你考上了大学没有去?”陈寿文觉得她是在问一件很遥远的与他并不怎么相干的事,说:“是考上了,正好我弟弟寿武也考上了重点高中,家里当时的条件只能供一个人念书,我想自己已经读了高中,识的字已经够用了,再说还是家里的长子,就让寿武去了。”女人真心的替他惋惜。说:“真是太可惜了,你本来可以过另一种生活的,不用在农村出力。”说着,起身给他倒酒。陈寿文此时已经有了一些醉意,看着她倒完酒后,又坐回到离桌不远的地方。说:“其实在哪儿都一样,都是活着。我觉得在农村挺好,轻松自在,没有人管,没有那么多钱,也不用操那么大心。像我家寿武,大学毕业后还得自己找工作,还得攒钱买楼,现在楼买了,连孩子都不敢要,房贷还没还清哪,养不起孩子。”女人叹了口气说:“你现在家里已经过得不错了,所以觉得农村轻松自在,像我们家,江海在外面干瓦匠活儿一年也挣不多少钱,有时钱还不准当,干完活拿不回钱来。在木厂干更不行,钱准当,可给得太少,还可劲儿使唤你,一点闲工夫没有。还不如出去干。,就这么推着过吧。”陈寿文说:“那是你心太高,总是不满足。”女人扑哧一笑,说:“你真像我没结婚时家里来的一个算命先生,他给我算卦,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考大学没考上,想找个有本事的男人也落了空。”说着,自己先笑了。这使陈寿文很放松,说:“女人都信命,命是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我从学校回来时,也有人说我没有那么大的福命,可我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干什么不都是一辈子,不都是活着。”停了一下,见她在那里若有所思,便改变了话题,问:“你嫁到胜利村也有四五年了,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连姓啥都不知道。女人一嫁人,连名字都没了,都成了某某媳妇。咱屯子我除了孩子他妈,有不少我不知道名字的。”女人有些娇嗔的看着他,说:“你那是太目中无人了,我告诉你,你不要忘了,要永远记着,我姓马,叫马晓丽。”陈寿文爽快地答应了,说:“行,我记着,一辈子都不忘。”两个人都笑了,陈寿文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可以轻松俏皮的和女人调侃的人。他有些怀疑自己,不相信,他知道自己有点醉了。一忽间,他想起了死去的父亲,内心惭愧起来。
9
在陈贵生出事的当天,秀莲就搬到了儿子寿文家里,是儿媳雪心亲自接她过来的。雪心哭得眼泡红红的,这让她的心里觉得很温暖。连小孙女都知道疼她,直让她妈给我奶拿这个,给我奶干那个。但她还是有些不习惯,老有一种在别人家的感觉,看见儿媳妇干什么活儿,她就在炕上坐不住,有时还自己找活干。男人的赔偿还没有着落,尸体放在交通队都十来天了,就是火化不了,她的心一直在那儿揪着。寿文忙着给别人种地,还有家里的活计,土豆葱蒜该栽了,冬天毁坏的障子也该夹了,白天只要儿子家无事,她就回去侍弄自己的小院。只有在这里,她才更加感到这个家才是自己的家,她才安心踏实。到了吃饭时,小孙女便来找她,有时她也自己回去,也有时,她先做了好吃的,等小孙女来一起吃,再让她捎回去一些。
春天来了,春天温暖明媚,有时也刮大风,漫天沙尘,天黄了,太阳可怜见儿的贴在那儿,蓝汪汪的一小片。沙尘从窗子的缝隙挤进来,窗台上,炕上落了一层,擦也擦不过来。天比平时黑得早,没到黑时就黑了,夜里的风显得更大,用着力,叫着劲儿,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刮走,让人心里有些怕。早上风停时,世界蒙上了一层黄不叽的色调,连垄沟都被移动的浮土给填平了。就在这样的大风停后的一个下午,儿子寿文来告诉她,对方已经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同意给付五万五千元的赔偿。原来代理市长赵四庆在大风扬尘的日子有了半日空闲,在用喷壶给花浇水时,忽然想起哥哥托的事。陈贵生这个人他还记得,在生产队当社员时,他是打头的,为了让他铲地时慢一些,赵四庆还往他的垄上洒过玻璃碴子,让他过一回就磨一下锄头。他经常把这件事当笑话对同事和属下讲,说农民如何狡猾,心眼儿多,脑子活,并以自己在农村当过两年社员为荣,说自己当了教师之后,身体是不那样累了,有趣儿时也少了很多。赵四庆没有说自己进入仕途后的感受,别人也不好问他。把花浇完,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左手夹着,右手拿起电话,拨通了号码,三言两语交待了要说的事,放下电话,又接着抽自己的烟,想一些工作上的事,马上把这件事给忘了。
10
市里火葬场人很多,或者说等待火葬的人很多,要排号,要等待,要看脸子,要递红包。陈寿文雇的一辆拉父亲尸体的小汽车和一辆拉亲朋的中客在外面等了近两个小时,见没时候能排上,很着急,陈寿文同几个长辈商量了一下,决定转回离家二十里远的镇上。拉尸体的小汽车在前面引路,拉人的中客尾随着,在公路上疾驰,两面的树向后面倒去,刚刚长出幼苗的庄稼也跟着向后旋转,陈寿文捧着父亲放大的遗像站在小解放的高栏后面,汽车带着他穿越空气时,静止的空气便形成了假象的风,呼呼的在他耳边掠过。前面的路看不到尽头,陈寿文知道这是在给父亲送葬的路上,过了长着玉米苗的地段,两边开始是水田,而后是大片的瓜地,罩着白亮亮的塑料薄膜,而后还是玉米田,又是瓜地,又是已经放叶的果树林,又是拥拥挤挤的大棚蔬菜区,又是玉米田,一辆牛车拉着大桶,三四个人在地里缺苗的地方刨坑做水补种玉米,在灵车走过时,向这边望了一下,又低头干活。这是在奔赴死亡的路上,每个人在失去灵魂和生命后,又将在那里失去肉体,变成一撮轻如棉絮的骨灰。陈寿文在瞬间产生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仿佛一切都彻悟了,看清了。
车子从东边拐入镇子,穿过嘈杂拥挤的大街,两旁的楼群陡如峭壁,人流走动,车来车往,店铺里人进人出,工地上机器轰鸣,人们忙忙碌碌。一对青年男女在马路上边上搂抱亲吻,旁若无人,一辆摩托和一辆自行车在十字路口相互躲闪,又一起倒地,然后站起来,吵,动手,刚才还漠不相关,表情冷漠的人们一下子被惊醒,向出事地点围聚。一个满脸血污的人冲出人群,疯了似地跑,另一个人手拿扳手在后面追。满脸血污的人跑到肉案前,拿起一把刀,后面追的人又转身往回跑,人群纷纷闪躲。继续前行,人不那么多了,一个老太太在道旁摆了一个旧货摊,破铜烂铁,旧书旧报,旧桌椅,旧沙发,什么都有。老太太仰着头,悲天悯人的看着行人。离老太太不远,一伙人在打扑克,周围聚了一圈人。再往前行,人更少了。
出了镇子,上了沙石到,进了一个屯子,几个妇女在道旁闲聊,见车过来,往道旁靠了靠,两个相互追打的孩子停下来,站在道旁往车上看,然后,欢蹦乱跳的喊着:“死人,死人。花圈,花圈。”陈寿文明白了,除了这两个孩子,其实每个人都在努力忘记死亡。刚才那几个妇女用的是闲聊,店铺前玩扑克的人用的是娱乐,两个打架动刀子的人用的是仇恨和怒火,而那对在大街上搂抱亲吻的年轻人用的是爱情,进镇前看到的那几个种瞎了地,做水补种的农民,则用的是艰辛和秋后获得好收成的微末希望。那么自己哪?自己仿佛是在平淡地等待死亡,考上大学却回到乡下,在父母同意自己不怎么同意的情形下,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而后有了女儿,一天天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不去思想死亡。直到有一天,父亲死了,他这才发现,原来死就躲在他的身边,躲在他日常生活看不到的地方。有时,它很耐心,直等到人身心衰竭的最后时刻,才在生活中显形,有时,它又很急躁,没等人做丝毫准备,就把他在生活中掳走。
11
前面已经没有了屯子,开始上一个缓坡,拐了一个弯后,又开始下坡。之后,爬上了一座坡度不大的土山,火葬场就在眼前了。车开进大门,火葬场的院里很洁净,宽敞,贴着凸面白瓷的房子也很漂亮,倒像一个疗养院。车在院内停下来,陈寿文打听了一下,让车开到一溜坐北朝南的房子前,车上的人下来,男人们开始往下卸花圈,成捆的烧纸,纸糊的电视,金元宝等一些纸制品。最后,把尸体从铁柜抬中取出,放在一辆带轮的板床上,推进屋子。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说:“亲属看最后一眼吧。”陈贵生身着一身崭新的黑色寿衣,僵硬直挺的躺在那里,脸色青紫,额头和脸上有几处擦伤,血迹擦净后,好像结了疤。随来的女人低声哭泣起来,寿文寿武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一个长辈走出来,对大家说:“就这样吧,大家哭哭就算了,别耽误事儿,后面还有别人等着哪。”转身告诉工作人员往里推,哭声陡然响亮起来。长辈只让寿文寿武兄弟跟进去,吩咐其他人到外面烧纸。陈寿文眼睁睁看着父亲被送进炉里,心如刀割,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反而一滴泪也落不下了。弟弟寿武倒是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寿文扶着弟弟的肩头往外走,安慰说:“别这么难过了,人总归是要死的,去给爸到外面烧一点纸吧。”工作人员在后面叮嘱:“烧完纸到后面取骨灰。”
出了屋,拐上东面一个被削平的土丘,一溜标着十二属相的类似澡堂的填纸口,就在眼前了。这里除了陈寿文一家,还有另外一伙人,也在这烧纸。火焰升腾,蓝烟飘起。人们已经不哭了,有的蹲在地上烧纸,有的站在一边沉默不语,有的走开,到处看着,指指点点说着话。
烧完纸,往土丘下走时,陈寿文发现南坡下有一片墓地,碑林整齐排列,走下去看了看,并没全葬着人,不少墓还空着,上首最大的十个墓穴只有两个有了主人。整个墓园只有这十个墓穴是黑色大理石砌就,其它的都是汉白玉凿成,比大理石的要小得多,倚势而建,十块大理石墓碑在最上首,地势最高,下面依次排下去。陈寿文发现十个大理石墓标价是十万元,排在第二位的也要四万元。想着该去收骨灰了,他没有再耽搁,离开了。
领骨灰的地方就在后面,已经有人在这儿了,正在桌上拣着骨块骨渣,装在一个红布袋里。骨灰太多,盒子太小,装不下,又拿出一些,倒在桌上,砸了砸,用筛子过了一下。一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妇女哭着,谁也劝不住。旁边有人问咋死的,有人告诉说,两口子打架,男人便上了吊。陈贵生的骨灰出来时,有几个妇女躲在后面不敢看,害怕的样子。陈寿文上前就要拣,有人拽他,说:“还热着哪,等凉凉再拣。”陈寿文用钩子拨弄着灰白色的骨块,有的还能辨认出是人体的那块骨头。此时,他一点儿也不悲痛,他觉不出这些骨头与他的父亲有任何联系。不过就是骨块骨渣而已。由于事先陈寿文已请人按大棺材的比例,做了一口小棺材,比骨灰盒大得多,所以,一点骨灰都没剩下,这让陈寿文心里略感安慰。
天不冷不热,太阳在那儿没人注意,每个人的心里都被什么东西拴在那儿,不能不想点什么,又什么都没想。有点不舒服,有点难过,又有点悲哀,但又不完全是为死者。一行人脚步杂沓的往前院走,雪心拽了一下陈寿文,他放慢脚步,落在后面。雪心小声说:“刚才交钱的时候,都是咱们花的,寿武媳妇一分也没掏,还大学生哪,啥事也不懂,等完了事儿,我得说说,到时候你别拦我。”陈寿文沉了一下,说:“别跟她计较了,老人就死这一次,咱们花就咱们花吧。”担心这两句话不够分量,又加上两句:“你要想让我着急上火,你就说,我也不拦你。”雪心快走了两步,撵上了陈寿文,嘟囔着说:“那你可得记着,我是为了你才不跟她计较的。”陈寿文说:“我知道。”紧走几步,撵上了前面的人。
车按原路返回,车上只剩下了那只铁皮柜,小棺材和几捆烧纸,还有两对花圈。来时,铁皮柜是满的,现在空了,小棺材是空的,现在满了。太阳灿灿的照着,和熙温暖,两边的绿树散射着生命的活力。下了公路,车辆一直向南,过了一座水泥桥,向西走,拐入屯子,穿越而过。向北拐,走在两地夹挤的土道上,道很窄,两边趟地时,又向前撵垄,弄得车颠颠簸簸,摇摇晃晃,开得很慢。绕绕拐拐,走了十几分钟的路程,在尽头停下来。女人们留在车上,男人都下了车。这里有一条几十米宽的河套斜切而过,河套两帮植着碗口粗的杨树,沟里流淌着六七米宽的水流,不急,缓缓的,稍远一点,便看不出流动。人们跟在阴阳先生身后,顺着河套走,大约走了一里多的样子,停下来。虽然之前已停了好几次,但这次阴阳先生观察得更仔细,停留的时间更长,瘦长的马脸透着深奥莫测的神情。这儿走走,那儿看看,下到沟底又上来,又向远处望,反复揣度,思索,选择,最后,站在了一个地方,说:“就这里了。”从随身的黑皮包里拿出罗盘,放在地上比弄着。几个村里找来的年轻人已拿好锹,只等先生定好方向,位置,好开挖。可先生办事认真,一丝不苟,一时半会弄不完,大伙便在一旁闲聊,预测着今年的年成和雨水的大小。先生终于确定了位置,让陈寿文挖了第一锹土,几个年轻人挖了起来,刚挖了几锹,被陈寿文的丈人拦住了,说:“先别挖。”拉了先生一把,说:“先生你看,这地方是一个水道。”众人一看,离定好的墓址六七米远的地方果然有一个被水冲出的豁口。刚才大伙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先生身上,并没仔细观看周围的地势。旁边的人也跟着说:“这地方水越冲越大,将来不得把坟冲了哇。”先生说:“这地方可是一等风水,背靠青山,脚踏绿水,视野开阔,再难找这样的地方了。”众人坚持说:“还是不行,有这顺水道就不行。”先生又接着往下找,众人跟着,又走了近半里地,又往回返,又返回去。返来复去,先生身边只剩下了陈寿文哥俩,和两个主点事儿的人。其他人都走累了,失去了耐性和好奇心,有的坐在地上等着,有的下到沟地看水,有的在一边偷偷议论,不时往先生那边看一眼,显然对那个神神道道的先生失去了信任。先生开始着急,选了几处又否定了几处,对自己不自信,对跟在身边显然“懂一些”的人有些畏葸,他的手心和脊背开始出汗,内心满是悲凉,感叹这世道挣点钱真是不易,弄不好就声明扫地,丢人现眼,河沟里翻船。不知是走累了,走烦了,还是同情先生,两个懂一些的人在先生并不怎样仗义的选好了一个地方时,都符合说:“这地方行了。”于是,开始确定穴位,招呼坐在地上的人,下到沟地的人,拿锹,抬棺材,向这边来。挖坑,下棺,埋土,烧纸。弄一只公鸡在坟前打两下,让它叫几声。然后收拾家什往回走。上车时,照例乱一下,车又顺原路返回,人们都放松下来,时间早已过了晌午,大家都饿了,都想着家里准备得好的丰盛的饭食,但谁都没有说。
12
晚上停电,秀莲和小孙女早早就躺下了。在儿子家住时,她同小孙女在另一个屋睡,搬回家里,把小孙女也带过来了。“奶奶,我睡不着。”小孙女在被窝里伸出头,对她说。外面的月光很亮,躺在枕头上就能看到邻居家门前的那棵老榆树高大的树影,和树梢上挑着的几小片闪光的云朵。“小小的人儿那又睡不着觉的哪。大人才会睡不着,奶奶小时候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都不知道啥叫睡不着觉。”“奶奶,你现在能睡着觉吗?”“奶奶现在有的时候能睡着觉,有的时候睡不着。”“那为啥哪?”“奶奶是大人了。”“大人咋就睡不着觉哪?”“大人要想事儿,一想事儿就睡不着了。”“那我长大了也想事儿,也睡不着吗?”“我的小孙女离长大还远哪,我的小孙女长大了也不想事儿,永远快快乐乐的。”小姑娘不吱声了。两只小手枕在脑后,看外面的月光。“奶奶,今晚的月光真光明,真好看。”不等奶奶回答,又问:“奶奶,人死了就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吗?”“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到了那儿,就被留下,不回来了。”“我爷也不回来了吗?”“你爷有时候也回来,他白天不回来,他只在你晚上做梦时回来。”“那我今晚就做梦,梦见我爷。我好长时间没看见他了,都有点想他了。”“那你快点睡吧。”小孩子侧过身,让眼睛躲过月光,不一会儿就睡去了。
外面很静,月光大片的挥洒,在屋外盛装不下,挤进屋来,铺到被子上,很亮。外屋柴堆哗啦一声,有老鼠窜过,之后便再无声息。远处传来火车驰过的声音,响着,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一只身影清晰的鸟从院子的上空掠过,而后,听到一声很怪的鸟叫。秀莲自男人去世后,曾有一段很能睡觉的精神混沌期,晚上能睡,白天也能睡。可自从男人入土后,一切安定下来,反而开始失眠,晚上很精神,白天昏昏沉沉,头顶像胶着一层硬盖,脑子里老是想一些事儿,不由自主地想,不让自己想也控制不住。刚搬回那几天,邻居来串门,说她胆子大,不知道害怕。她说有什么怕的,他活着时我都没怕过他,死了更没啥怕的。邻居脸上露出敬佩的神情,说自己就怕死人,你家那口子死的那几天,她晚上都不敢出去,上厕所都要男人陪着。现在晚上到外面不寻思还没什么,一寻思就毛毛愣愣。秀莲笑话她,说我们在一个屋子过了这么多年,我都不怕,你有啥怕的。秀莲连想到怕都没想过,她想到陈贵生时,都是他活着时的样子,她没有看到男人死时的情形,在陈贵生从出事到出葬近半个月的时间里,儿子寿文细心的没有让她看到一次。屯里谁家的大鹅突然叫起来,又马上平息了,好像一件事情发生又结束,一辆摩托从门前驰过,接着,从李老大木厂方向开过一辆装满打成捆的胶合板皮的加长货车,车声沉闷,如牛吼,巨大的身影好像一座移动的小山,驶过时,连窗子都跟着震颤。小孙女翻了个身,斜过来,小小的头触到了她的肩膀,月光更加明亮了。
夜里,秀莲被小敏、小敏的喊声惊醒,月光还是那样明亮,让她怀疑自己是刚刚睡去。小敏、小敏的喊声一点点近了,来到门前了,秀莲去按灯的开关,灯竟亮了,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电。叫声再没响起。
13
晚上没电,看不了电视,李建平在家呆不住。骑上摩托,去了外村朋友家。临走时,玉敏问了一句:“啥时能回来?”李建平头也没回地说:“没准儿,大门先别锁。”到了朋友那儿,朋友告诉他,村里张家有一只肥羊,弄来能美美的吃上一顿。李建平说咱们现在就去弄,今天晚上没电,都躺下早。两个人到了哪儿,没怎么费事儿就把羊牵出来了,装在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驮到摩托上,去了另外一个朋友家。走到半路,就看到屯里灯亮了,来了电,这更让人高兴了。
到了朋友家,刚好朋友在来电时被人找去玩麻将了。他们就说在集上买了一只羊,要在这儿杀了吃。朋友的妻子也没多问,就去找男人了。不一会儿,朋友回来了,几个人二十几分钟就宰杀,剥皮,掏膛完毕。剁成块,加上辣椒、葱、姜蒜等一些佐料,煮在锅里了。朋友又去找来另外一个朋友,四个人凑成了一桌牌局,边玩边等着肉出锅。又来了几个看热闹的人,有的闻到肉香,看了一会儿,便知趣地走了。有两个人却怎么也挪不开步,直到肉出锅,撕吃了几大块才离去。四个朋友在人都走后,吃喝到半夜,都有些醉了,歪倒到炕上。说不回去了,就在这儿睡。朋友见妻子皱起眉头,就把几个人赶起来,说都回去吧,今天你们嫂子不高兴,别在这惹她。几个人笑嘻嘻的爬起来,说嫂子今天是不是事儿刚过去,心里十分想做那个,女人事儿刚走那几天都十分想这个。朋友说,别在这儿喷粪了,赶紧走,要不我不客气了。几个人才骂骂咧咧的走开。
李建平头脑昏沉,心里清醒地骑着摩托,想着在他们走后,朋友如何摆弄女人,身体也一阵阵发烫,急切想回到家,在女人身上发泄一番。到了家,大门没有锁,还在给他留着。他推摩托进了院,叫开屋门,把摩托推进屋。下地开门的玉敏只穿了一件背心短裤,开门之后,跑跳着上了炕,钻进了被窝。李建平支好摩托,进屋着急忙慌的脱鞋,脱衣服,心急火燎的钻进了妻子的被窝,玉敏僵硬的把他推出去,说:“今天我不得劲儿,没心情。”李建平说:“你没心情,我有心情。”掀开被便压上去,玉敏反抗着说:“你这是干啥呀,我是人,我又不是牲口。”李建平的欲火由于触到女人的肉体,燃烧得更旺了。不滚不顾地往下扒玉敏的短裤,嘴里说着:“什么牲口不牲口,你是我老婆,我啥时想干就啥时干。”玉敏在他脸上抓了一把,把他抓得火烧火燎的。李建平的火一下子上来了,一连打了玉敏十几个嘴巴,把她打得有些懵了,任由李建平摆布,忙活着。完事儿后,李建平钻进自己的被窝,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了。
月光照的窗帘朦朦胧胧,把屋子弄得很温馨的感觉,玉敏大瞪着眼睛躺着,过了不知多久,才感觉出脸和耳朵火烧火燎的疼,身上却有些凉。李建平从他身上离开时,把她的被子扯到了一边,她现在几乎是赤身裸体的躺在哪儿,背心被撩到了脖子下,短裤被扯到了小腿,下身像冰一样。她摸了一下,粘粘的液体触到了手上,让她感到羞辱和憎恶。她悄悄坐起来,整理好背心和短裤,无声无息的穿上了衣服,坐在炕角里,想一阵,哭一阵,觉得没有办法,泪水不停的下了地,打开柜门,摸黑拽出了几件应用的衣服,装在一个手提袋里。她觉出自己的可怜,泪水更汹涌的落下,但她哭不出声,屋内静悄悄的,墙角传来几声蛐蛐叫。她在地上哭了一阵,觉得好了些,便走出屋子,门一开,外面明亮广大的月光扑面而来。
李建平在焦渴难耐中醒来,他做了好几个口渴却喝不到水的梦,现在醒了,头脑也有些昏沉。叫了好几声开灯,见没人应他,火气又上来,转身一摸,炕上无人。连忙打开灯,旁边的被凌乱的堆在炕角,没有妻子的房间让他有一种空的感觉,他猛然发现柜门开了,有几件衣物落在地上。李建平一下子大哭起来,冲东屋喊:“妈、妈,玉敏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东屋的灯亮了,妈妈跑进屋时,李建平产生了一种小时候需要妈妈保护的感觉。“怎么了?快说呀。”春玲焦急地问儿子,惊恐的表情好像要穿屋而去。“我打了她几下,过半夜我醒来她就不见了。”李建平带着哭音说。看着儿子,春玲的心里又气又疼。“你这个不争气的孩子,还不快去找,光坐着哭有什么用啊。”
回到东屋,穿上衣服,春玲对还躺在那里,不闻不问的李文军说:“你也起来找找吧,万一她要是想不开,出点事儿,咱这家还过不过了。”李文军说:“出了事让他给人家偿命去,他就做到头了。”春玲说:“他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孩子,你能忍心不管它。”李文军在被窝里把背转到另一边说:“要管你管,他死他活跟我没关系。”春玲知道再说也没用,自己一个人来到外面,李建平已穿好了衣服,站在外屋了,显然,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
母子俩先从自家的房前屋后找起,边找边低声叫着,外面亮如白昼,不大的物件都能看得很清晰,只有背阴旮旯处,藏着一团团的暗影。找遍了附近,母子俩又分开来,挨家挨户的柴垛,墙根儿,甚至厕所都找了。越找越没有信心,越找越往坏处想,春玲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她机械的绝望的几乎是哀求的叫着儿媳的名字,看见一家的灯亮了,她不敢再叫,唯恐惊动更多的人。跪下来,向着清辉漫溢,光华闪烁的无限星空,祷告着:“主啊!给我力量吧,给我承受痛苦的勇气吧!让我坦然面对一切磨难,一切打击,一切不幸吧!主啊,救救你可怜的孩子吧,她这一生都在接受惩罚,年轻时受尽了丈夫的打骂,孩子大了,又为孩子操碎了心,我罪孽深重,让我用这一生来偿还我的罪孽吧!”她感动得痛哭流涕,内心的痛苦随着泪水而舒解。她想着自己光着脚,披头散发,在长着玉米茬的地里奔跑,逃避着男人的追打;想着自己在地上翻滚,男人的皮鞭一下一下落在身上,脸上。她忽然领悟到了儿媳不过是在重复自己年轻时的命运,一个新的轮回。
玉敏轻松自由的一个人走在路上,一点也不感到害怕,走了近三十里的路,也没觉出累,她已经没有了刚出家门时的那种痛苦茫然的感觉。那时,她觉得自己已被伤得千疮百孔,再也无法痊愈和愈合。当男人连续击打她的耳光,强行进入她的身体时,她觉得被伤害和践踏的不仅是她的肉体,更是她的灵魂。她要离开那里,离开那个屋子,那铺炕,那个男人。六十多里的路程已经走了近一半,她觉得离小时候和姑娘时的那个家更近了,她的心早已飞回了那个熟悉的老屋,飞回到了和蔼慈祥爱她疼她的父母身旁。
14
当马晓丽不在身旁时,陈寿文便觉得她又成了江海媳妇,他只能部分拥有她。而现在她就走在他身边,傍着他的胳膊,头歪在他的肩上,像一个纯情的小姑娘,完全的倾心于他。夜晚不十分明朗,月亮只有半弯。而他们在月牙初绽的傍晚,曾相跟着向她家走,晓丽的脚步姿势轻柔优美,好像故意走给他看,每一步都向他发出诱惑的信息,这种印象深刻在陈寿文的脑子里,久久不去。
他们走在远离村子的一条僻静的路上,像两个真正为了爱情而忘记一切的人。“说出来真有些好笑,我在没见到你的时候,就注意上你了。”“没见到怎么能注意上哪?”“我是在婚礼录像上看到的。我刚下车,别的人都向我这边看,你却在看别的地方。后来,你又在酒桌上出来了,别人给你到酒,你就那么注意的看着前面的酒杯,那样子好玩儿极了。”“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等那天我到你家看看这个录像。参加婚礼也挺不错,参加多少个婚礼就能在多少个家庭录像中出现。我记得你结婚时还举行了典礼,还是村长郑永来给你主持的,你穿一身红套装,鞋跟那么高,你本来就挺高了,还穿那么高跟的鞋。你还幸福的笑,挺心满意足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我那是傻极了?”“一点都不觉得,我觉得你那时很可爱。”“那我现在就不可爱了?”“你那时可爱,现在更可爱,因为现在你在我身边。”晓丽更紧地抱住了他的胳膊,身子和他贴得更紧了,几乎把陈寿文挤到了路边。“寿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疯了,忘了自己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就好像十七八岁时那样,只想着爱情,想着你,想着总和你在一起。我是不是很可笑,你笑话我了,是不是?”一种深不可支的沉重痛苦和幸福同时压向陈寿文,他的心无法承受太过强烈的爱情,太过强烈的爱情对他是一种侵犯,侵犯到他内心不愿与人分享的那一部分,那一部分不属于任何人,只能属于他自己。他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有些沉郁的说:“我怎么会笑话你哪,只是我无法回报你同样的爱,我内心的某个地方始终醒着,让我不能完全去爱。”晓丽说:“我知道,只要你能爱我一点点,我就满足了。有的男人找女人只是为了那种事儿,根本没有爱,我能感觉到你是爱我的,不是为那种事儿。”停顿了一下,觉得下面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但仍鼓起勇气说了。“可是,要是没那种事儿,也好像不是真爱是的,我这么说,你别把我当成坏女人。”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她松开了抱他的手臂。陈寿文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
远处村庄的灯火一盏盏的亮了,大地平铺着朦朦胧胧的清辉,春天的禾苗在悄寂中不停的生长,万物蕴藏着勃勃的生机。他们已经离开村子很远了,感到了一种爱情升华出的对日常生活的远离和空间上的远离。他们开始往回走,晓丽讲着几天前传出的李文军偷看着郑永来媳妇上厕所的事,学着学着,自己不知不觉脸红了。说还有那样的男人,竟做出这种事。说还有那样的女人,竟把这种事往出说,丑死了。又说李建平媳妇被打得半夜逃走,托人接回来,没几天又被打走了。要是我,早和他离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男人,还恋着他干啥。也不跑,就去离婚。见陈寿文没吱声,怕他多想,更亲密的靠着他,说:“江海就是不打我,你要让我和他离婚,我也会和他离。”陈寿文岔开了话题,说:“晓丽,等那天咱们到城里转转,逛逛公园,溜溜大街,到商店买东西,到餐厅吃饭,也体验一下城里人的生活。”晓丽担心地说:“能行吗,让别人看见。”陈寿文说:“没事儿,城里谁认识咱们。”晓丽沉了一下,说:“我看还是别去,我们还是别太招摇了。”说完,又怕扫陈寿文的兴,仰脸看了一眼寿文,补了一句:“要是你愿意去,我就去,可我先说一样,不许你为我花钱,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爱我。”
两个人走得很慢,身体紧紧的靠着,在寂静中体验到一种甜蜜的孤独,陈寿文觉得自己在圆一个梦,一个未曾得到和实现的爱情之梦,他让自己沉浸去,不愿出来,可又时时意识到现实的存在。
“这些天我怎么没看到你妈哪,他去哪儿了?”晓丽又换了一个话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陈寿文说:“去长春我弟弟家了,都去十来天了。晓丽说:“自从咱俩相处以来,我看见你妈都觉得亲切,好像她就是我婆婆,我就是她儿媳似的,反倒对江海他妈疏远了,好像那个婆婆是假的,不算数,你妈才是真的,多好笑啊。”偷偷在暗中笑了。陈寿文半开玩笑说:“那我就让她把你当成真儿媳妇。”晓丽装作厚脸皮的样子,转过脸问他:“那你哪,你当不当我是你媳妇?”反倒弄得陈寿文有点不好意思了。离村子已经不远,木厂卸树的声音听得更真切,卸完树的车一路响着,穿过屯子,声音渐渐远去了。
离村口不远时,陈寿文站住了,自他们偷偷相恋以来,还没有过真正的肌肤之亲。因为陈寿文可笑的想让这场爱情具有一种诗意,所以,一直小心的避免着肉欲的发生。但今天他忽然想到她那里去了,他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一天,这一时刻,他不再坚守爱情的诗意,而向肉欲投降。看着晓丽先进了村子,消失了。他才慢慢往村里走,一辆四轮车从后面赶上来,车灯雪亮,照出很远。在屯中的一个道口,陈寿文碰到了推着摩托回来的李建平。陈寿文先和他打了招呼:“去哪儿了?”李建平懒懒地回答:“去接我媳妇了,没接回来。半路摩托坏了。”陈寿文略有吃惊的问:“这几十里的路你一直推回来的?”李建平说:“费这么大劲儿也没把人接回来,我都去了四五次了,这次她是铁了心了,我跪下求她都不行。今天我去连她影都没见着,我丈人说她去城里干活了,等她回来再劝劝。”陈寿文说:“我说你也别生气,你真不该一次次打人家,你媳妇那人瞅着性格多好啊,咋能犯着你打,真是你不对。”李建平说:“谁说我我也不生气,这阵儿要是有人打我一顿才好那。我这辈子算完了,老婆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爸说她回来劝她,都是安慰我,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离开李建平,陈寿文在道上转了转,确信没人看见,才开门进了晓丽家的院子。望一望屋子里,窗帘已放下来,什么也看不到。到了门前,轻轻拉开门,走进去,屋里没人。正疑惑间,听见走廊里有水声,晓丽在里面轻柔的叫了一声:“等一下,我马上就洗完了。”过了五六分钟时间,水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晓丽开门进屋来。身上只穿着一条雪白的三角短裤,和一个窄小的乳罩,一脸的羞涩,说:“你把盆里的水倒掉,也洗洗吧,锅里有水。”
陈寿文在澡盆里洗着,尽量沉着和镇定,那种兴奋新奇和激动仿佛要破胸而出,但他仍克制着自己,让自己平静下来。延长那一时刻是有意味的,他知道,过了那一时刻,一切都将变得平淡无奇。屋外的道上有人走过,前面的院子咔嘣一声,门锁上了。晓丽轻轻走回来,开门进到屋里时,犹疑了一下,向走廊走过来,探进头,好像毫不在意地说:“我给你搓搓吧,我不看你,你别不好意思。走廊内光线昏暗,他看不大清她的表情,只平淡地说:“不用了,我马上就完了。”她冲他一笑,说:“我可没着急。”
陈寿文走进屋子时,晓丽已经在被窝里等她了,陈寿文上炕往起掀被,想看看她。她不好意思的拽着,不让他看,拗不过他,撒了手。他发现她身上什么也没穿,光润的酮体坦陈在明亮的日光灯下,像一具商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不像真的。她羞得用双手捂住了眼睛,见陈寿文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把手移开了一点,又赶紧遮上了,嗔怪道:“还没看够哇。”陈寿文的意志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抵抗,压了上去,感觉到她的肌肤又腻又凉,柔软而富于弹性。她的手放了下来,但仍痴迷的紧闭着眼睛,随着他的一次次进入,呼吸急促起来,同时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两个人在炕上翻滚着,淋漓尽致的宣泄着激情。一支黄豆粒大的蜘蛛从棚顶顺着蛛丝溜下来,但马上又好像受了炕上两个人的惊吓,急急地爬了回去。外面一只夜鸟无声滑过,没有一丝风。
15
李建平自杀了。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他从外面回来,进屋时,衣服被门框上的一道木刺挂了一个口子。衣服倒不是什么好衣服,但李建平却从锅台上拿起一把菜刀,一下一下往门框上砍,把菜刀砍得卷了刃。李文军气得直骂。李建平就怕父亲骂,每挨一次骂都是一次精神上的凌迟,一刀一刀从皮肉开始,直割到五脏六腑。而且,每骂到最后,都是要他死。有很多回挨骂后,李建平都暗下决心,如果下次再骂他,他就死给父亲看看,让他后悔一辈子。但每一次他都没舍得死。这一次他被骂得实在受不了了,有点发蒙,就拿起水果刀,冲外面喊:“别骂了,你不就是让我死吗,我死就是了。”李文军在外面骂:“你还有那个脸,你要有那个脸,早就不是你了,你媳妇也不能走了不回来。你有啥能耐,动不动就打人家,不打人家还未必愿意和你过哪。你媳妇算是好样的,要不就凭你这样的,人家早走了。现在人家走了好,走了人家就享福了。”春玲从东屋说:“你还骂,还不看看孩子啥样了。”李文军说:“啥样了,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和他操那份心,生那份气了。”
春玲下地出来,趴西屋门一看,就大声叫起来:“孩子拿刀扎自个儿了。”推门,踢门,回头冲李文军喊:“你快想想办法呀,孩子拿刀把自个扎了。”李文军不再骂了,但还不服软,说声:“我不管。”转身回屋了。春玲跑到外面,打破玻璃,拔开插棍,开了窗户,跳进屋,把脸色铁青的李建平抱在怀里,叫着。李建平的上腹部扎进的水果刀只剩刀把在外面了,直戳戳的立着,显得很别扭,多余。李文军不放心,也出来趴门看,见儿子成了那样,反而冷静下来了,不慌不忙的开门出去,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了,他绝望,但不悲哀。来到外面,李文军也从窗户进了屋,没到儿子跟前,先把插着的门开了。听到动静的邻居郑永来跑过来,看到跟前的情景,也大惊失色,说还不快去找大夫。李文军一声不语的走出屋,去找村里的医生。屋里又来了几个左邻右舍的人,有人说村里的医生能干什么,还是赶快送走吧。也有人建议等医生来处理一下子再送走,现在肚子上的刀先别动。春玲一时也没了主意。村医生很快就来了,一看就说:“赶快送走,这我能处理了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春玲让李文军去找车,李文军说:“还是你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他。”从春玲手里把身体软绵绵的儿子接过来,一时间,李文军觉得眼前的儿子很陌生,怎么也记不起他小时候的抱他的模样。
春玲跌跌撞撞昏头昏脑的先到了陈寿文家,陈寿文听完情况后,马上说:“不是我不给你送,这四轮子一颠跶不把人颠完了吗。你去木厂找孙百书,李老大都行,他们的轿车又快又稳,,一会儿就能到镇上了。这种事他们再着忙也能给跑一趟。”春玲又奔向木厂,在道上,碰见从卖店回来的孙百书媳妇。她上前就求人家跑一趟,孙百书媳妇惊讶之后,说车不在家,今天孙百书出门办事去了。告诉她李老大在家,让她快去,不然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走了。
李老大的木厂占了大约十几亩地的面积,西面一流三十多米的房子是细木工车间,北面八间正房住人和堆放成品,东面一溜棚子加工木材和扒胶合板。院里也堆得满满的,除了原木外,还堆着成垛的胶合板和码得整整齐齐的细木工板。春玲进院时,在带锯旁,几个人正往一辆车上装破好的棚楞和棚条,一个人说:“回去最少得弄个十斤重的肉食鸡,小的不要。”另一个人说:“还得弄个肘子。”旁边的胖子说:“肉食鸡肘子算什么,等我盖完了房子搬家时,弄它五十席,到时候我都给你们送请柬,你们可都得到场啊。至于花多少钱,自个照亮着,别把我吃赔了。”这时,有三个人推着一辆装着一大摞细木工板的板车过来。春玲向其中一个人打听老板在哪儿,那个人用手一指,说:“在那儿呐。”李老大正比划着让一辆货车往里倒,道两边都是东西,车倒得很慢,李老大在车后侧手一下一下小心谨慎的往后招。春玲一下子很胆怯,眼前的与儿子生死无关的忙碌景象让她清醒,回到现实。他畏怯的走到李老大跟前,等车到了位,李老大手一按,车停了。春玲眼泪汪汪的上前,畏畏葸葸把情况说了,李老大愣了一下,没有像别人那样多问,冲院里一个干零活的年轻人喊了一声:“洪成,你过来。”年轻人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李老大指了一下春玲,说:“你开上车跟她走,送一个人上医院。完事之后到商贸工地看一下,找大刘,问他我送的那几车模板的款子准备好了没有,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他都关着机。”又转身问春玲:“你去那个医院?是去镇里吧。”
李建平被送到医院不到半日就死了,李文军的母亲听到消息一下子病倒了。开始时还骂儿子,念叨孙子,后来也不骂了,孙子也不念叨了,只要人给她看病。说在家干打吊瓶也不好,要去省里的大医院。没人理他,她就说:“我知道你们心疼钱,电视上当妈的为了给孩子看病能卖腰子卖血,当儿女的咋就舍不得钱救你妈一命。你妈不愿意死,你妈还想看看这个花花世界哪。”
李文民去找哥哥商量,李文军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好半天没吱声,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事儿我是管不了了,自己家里的事还顾不过来纳,你爱咋办就咋办吧,我是真的管不了了。”说着,就去找烟抽。自儿子死了以后,他学会了抽烟。见哥哥这个样子,李文民站起身往外走,李文军又把他叫住了,说:“这儿就咱哥俩,我说几句话,你爱听就听,不听就算了。咱妈的病好不了了,都快八十的人了,也别再往她身上搭钱了。上大医院,那得多少钱,就是有钱也造穷了,别说咱这没钱人。在家打打吊瓶,说不上还能好哪。”李文民没有吱声,心情沉重的出来。外面是一个明朗的世界,道旁人家的门前拴着几头牛,悠闲的吃着柴叶,一只半埋在土里的白色方便袋随风颤动,教会里传出伤感动人的唱诗声,一架飞机从头上轰鸣飞过,渐去渐远,深柔广大的天空显得很干净。
16
儿子寿武的家住在四楼,可秀莲怎么都觉得是三楼。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好意思问儿子儿媳。小两口都上班,家里就她一个人,儿子说要是在家呆着闷了,就锁上门,出去走走,看看大街,到附近的公园逛逛。但也别走得太远。但秀莲很少出门,寿武给她买了一大堆碟子,她大部分时间是在家看电视。她想找个串门的地方,想找人说说话,可这里找不到。楼下有个幼儿园,个人开的,收了二十几个孩子,每天学拼音,做算术,玩各种游戏,秀莲有时也下楼看看孩子们玩儿。这时她就想起乡下的小孙女,产生了一种类似想家的感觉。刚来时,晚上睡不着觉,一想到“悬在”空中,她就有些担心害怕。要是来场地震,这楼房可不比乡下的瓦房保险。一倒,可就都成了“肉馅”想到这儿,她又为儿子担心了,想儿子还不如在家好。自从男人出车祸离他而去,她有时就爱这样胡思乱想。凭空冒出一个想法,就当真的想下去。
头几天,大儿子寿文来看她一趟,拿来了一些菜,说李文军的独子李建平死了,是自杀,他奶奶一股急火,也病重去世了,这一家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接连死了一老一少两个人。有人找村上,说屯里一条道有说道,西南东北向,道那有这个向儿的,不是让屯里人都奔西南大路吗。要求村上改道,各家齐钱破破。还有人说有个算命先生从屯里过,说这个村净死没到寿的人,说还得死。但改道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涉及到好几家的园田地,往出拿钱也有人反对,还有人根本就不信,说村上带头搞迷信。本来郑永来想借这件事提高一下自己在村里的地位,但见意见不一,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与陈寿文一起来的还有江海媳妇,他是来给男人送衣服的。江海活忙,包工头不让耽误工,他已经二十几天没回家了。这个年轻媳妇说话时始终含着笑意,带着一丝讨好她的神情。秀莲当时也没多想,儿子不是那种人,江海媳妇也是村里一个非常贤惠,知情知理的女人。可过后他才觉出有些不对劲儿,越想越不对劲儿。她有些呆不住了,打算这一两天就回去,他要给孙女买一套衣服带回去,还要给儿媳雪心买,要是儿子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她这个当妈的更要对人家好一点。当然,寿武媳妇也要给买,不能做让人挑理的事。男人给她留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赔偿金,她自己也花不了,不给儿女给谁花哪。再说自己也能干,还能养活自己,还没到给自己留后路的时候。如果真到了动弹不了那一天,儿女不孝,留着这笔钱又有什么意思哪,还不如死了好。
从商场回来,秀莲绕到市场,儿子拿的菜已够吃几天,她是去看一下在那儿卖菜的李建平媳妇玉敏,她到现在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寡妇。她到城里的第三天,就在买菜时看到了她,玉敏求她千万别把她在这儿卖菜的消息告诉别人,秀莲满口答应了,连对来看她的儿子寿文都没说。其实李建平已死,李家人知道也无所谓了,但她一心不想把玉敏在这儿的消息告诉别人,所以,对寿文也没说。
17
玉敏连父母都没告诉,就独自来到城里,在郊区租了一间小房,早上两三点钟就起来,赶到菜市,从菜农手里开回菜,再到市场里零卖,每天也能挣二三十元,但也有挣不到钱的时候。她只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还是打到村长家,让他代转的,只是带给父母一个平安的口信。至于在外面的难处,她一句也没有说。在这里,她面对的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和完全陌生的人,每天除了和最实际的生存打交道之外,生活没有别的内容。但她从没想过要回去。自从碰到陈寿文的母亲,她的生活才有了一些温暖和生趣儿,她每隔几天都要来看她一趟,说是路过,其实是特意来看看她。有时,她甚至可笑的想,要是她是她的婆婆该有多好,至于是做寿文还是寿武的媳妇,她倒没想过。
秀莲老远就看到玉敏在摊位前招徕买菜的人。抬眼看到她,冲她笑了。秀莲在一旁看到她打发走一个买菜的老太太,问:“这两天菜好卖吗?”玉敏说:“还行,还那样儿。”看见秀莲手里拎的装衣服的所塑料袋,问:“给谁买的衣服啊?”秀莲把买的衣服拿出来,让她看,说这是给孙女买的,这是给寿文媳妇买的,让她评价一下。玉敏看着又羡慕又难过地说:“你对媳妇真好。”秀莲见她这样,就把给寿武媳妇买的衣服拿出来,说:“这是给你买的,你看合不合身。”玉敏眼睛一亮,拿起来反复看,说:“现在城里女的都穿这式样的,我看很多城里女的都穿这个。”说到这儿,忽然不好意思了,把衣服推给秀莲,说:“我知道这不是给我买的,我整天在这儿卖菜,哪能穿得出这种衣服哪。”秀莲说:“那你今天跟我到寿武家,寿武媳妇有两件不爱穿的衣服,正愁送不出去,你去看看,看能不能船上。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散集后你先别走,我来找你,是真有事要告诉你。”
午饭时,寿武两口子回来吃饭,秀莲在桌上对儿媳说:“我在市场上看到我跟你们说的那个玉敏了,她见我给你们都买了衣服,看着听难受的,你要是有不穿的衣服,就给她挑两件,我已经跟她说了,让她今天来取。”淑娟说:“妈,我跟寿武才结婚一年多,那来穿剩的衣服啊,以前的衣服我都扔在娘家了,要给她,也都是我喜欢的。”秀莲说:“那就算了,我也是糊涂,忘了你们才结婚不久。”心里想着这件事有点麻烦。寿武看出了母亲的难处,冲淑娟说:“你就挑两件吧,妈都跟人家说了。”淑娟有些不高兴,说:“那我就挑挑看吧。”秀莲说:“你挑吧,新时候多少钱我给你,你再买新的。”淑娟脸上马上多云转晴。说:“妈,看你说的,好像我多在乎钱似的。”寿武在一旁说:“我看你就在乎钱,妈一说给你钱,把你脸都乐开花了。”淑娟有些不好意思,说:“谁不爱钱,妈你说是不是。”秀莲对寿武说:“你媳妇说的对,你们都有钱了,妈才高兴。”
玉敏菜没卖完,秀莲就找她了。玉敏把菜收拾了一下,说:“婶儿,只能给你拿点剩菜了。”秀莲连忙说:“千万别拿,家里头两天寿文拿的菜还没吃完哪,你再卖一会儿,我等你。”正好旁边来了两个妇女,问剩下的菜全都要能不能贱点。玉敏说:“婶儿,那我就全都卖了,也不知你家里真有没有,这点菜值不了几个钱的。”秀莲说:“真有哪。”玉敏把秤、袋子和筐收拾了一下,放到车上,推到市场门口卖茶蛋的老头摊前。老头坐在矮凳上,拿着把扇子,赶着飞来的蝇子。玉敏说:“大爷,你帮我看一下车子,我一会儿就回来。麻烦您了。”老头挺好,哑着嗓子说:“麻烦啥,你去吧。”
离开市场,两个人边走边聊着。一个蹬三轮的男人从后面赶上来。问:“坐车不?”秀莲说:“不坐,我们道不远。”玉敏回头看了那个蹬三轮的人一眼,说:“都是农村来的,和我和租一座房子的那家人,就是男的蹬三轮,女的卖馒头。”秀莲说:“不到城里不知道城里农村人那么多。”指了一下前面的水泥桥,说:“过了这座桥,农民城那边就是寿武家。”玉敏抬头望了下,说:“就是那栋红楼吧。”秀莲说:“就是那栋红楼,去年新建的。”玉敏半有意半无心的称赞着:“寿武他们真行,刚结婚就买楼了。”秀莲说:“贷款买的,得按月给人还钱。他爸的赔偿金寿武死活不肯用,日子过得也不怎么宽裕。论余钱,还赶不上寿文他们哪。还是农民好,挣得不多,花钱的地方也少。”提到陈寿文,玉敏忽然想起一件事,有些犹豫地说:“婶儿,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秀莲的心动了一下,说:“什么事儿,你说吧。”玉敏想了一下,说:“前天我看见陈寿文和江海媳妇了,他们有说有笑,很亲密的样子。开始我还以为看错了,后来一看,真是他们俩,他们没看见我,好像就是来闲逛的。”秀莲没感到惊讶,反而有一种猜测被证实的平静。但为了掩饰她早已知道了这件事,她停下脚步,问玉敏:“真有这回事儿?”玉敏说:“是真的,我真看见是他们了。”低下头,好像无意中看见了这件事有什么不对似的。秀莲拉着了她的手。“这件事你对谁也不要说,传出去对两家都不好,我回去问问寿文,要是真有这回事,怎么也得栏着他。”玉敏对自己说出这件事有些后悔,何必做长舌妇去破坏人家的好事,陈寿文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是她告的密,不定会怎么想她哪。见寿文妈叮嘱他,就说:“我不会对人说,你也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他们知道了不定会怎么恨我哪。”秀莲说:“我不把你说出去,再说,我也不能打他,骂他,就是好好劝劝他,他要是不听,我也不能硬板牛脖子。江海媳妇也是,平常看着多好的人哪,长得又标致,又和气,又通情达理,听说在家时差几分没考上大学,咋就和寿文搅到一块儿了哪。”玉敏听到秀莲夸江海媳妇,心里竟可笑的产生了几丝嫉妒。
开门进了屋,玉敏往四周看着,由衷的羡慕说:“还是城里的房子好啊。”有些不敢走动了。秀莲说:“好也是人住的,我刚来的时候还有些住不惯,觉得拘束,还不如自家的瓦房好。连让玉敏坐在沙发上,给她端上水果。见秀敏不好意思吃。硬往她手里塞,说:“城里人往上端水果都是摆样子的,咱农村人不来这虚的,你就吃吧,也没外人,衣服寿武媳妇早找出来了。”到卧室,不一会儿,拿出几件还挺新的衣服。玉敏有些不好意思要,说这是新的呢,秀敏说:“样子都过时了,淑娟早就不穿了,我穿不出,雪心还不要,妯娌两个有点不对付,谁也瞧不起谁。淑娟有点小心眼儿,雪心一点亏也不吃,凑到一快儿了。咱们别说她们了,你快试试衣服吧。玉敏站在镜前试着,高兴的脸色绯红,说:“我好长时间没穿好看的衣服了,整天卖菜,只能穿一身又老又土的衣服。”兴奋了一阵会儿,秀莲替她把衣服收起来,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放在玉敏跟前。坐下来,说:“我还真有事要告诉你。你这段时间没听到家里的消息吧,?”玉敏说:“除了你,家里边谁也不知道我在这儿,我什么都不知道。”秀莲往玉敏跟前坐了坐,说:“那我跟你说这件事儿,也不知道对你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李建平死了,是自杀,他爸骂他,他就拿刀扎了自己的肚子。救也没救过来。”玉敏先是惊愕,而后眼泪就流下来了,哭着说:“他这是自找的,他活该,他死了,我一滴眼泪都不掉。”说着,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像是为了证明流眼泪并不是她所愿。
哭了一会儿,玉敏眼睛红红地问:“他死多长时间了?”秀莲说:“听寿文说有十几天了,人都安葬了。”两个人一时都无话可说。沉默中,秀莲感到了自己与眼前这个年轻女人有着某种共同的命运,这使她对她感到亲近,产生了一种母性的爱怜。窗外视野所及处,两栋高耸的楼体间有十几只白色的鸽子穿越,更远的背后,是一片灰蓝色的天空。
18
江海夜里回来,叫了好半天,老婆晓丽才出来开门。心下生疑,进屋仔细观察,很快发现了不正常,炕上被褥凌乱,晓丽的神色慌张,而且,穿这一条他从未见过的窄的不能再窄的短裤,上身赤裸,只披着一件衣服,里面的乳房裸露。从时间上看,她只穿这样简单的衣服,马上就能出来给他开门。联想到上次回家父母透给他的话,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他目光阴郁的看着晓丽,看得她脸上的表情无处躲藏“你在家偷男人,你这个婊子。”女人慌乱了一下,故作镇定的样子,显得有些假里假气。说:“你在说什么呀,回来就骂人。”她没有生气,恼怒,转身走开不理他,这更证实了他的猜疑。他有些泄气,委屈,怨恨。说:“你对得起我吗,我在外面累死累活的赚钱,你却在家养汉,当婊子。”晓丽避重就轻地说:“你在外面干,我在家也没闲着,地里家里房上地下那样活不是我干的,你伸过一下手吗。回来就骂人,乱怀疑人,我还说你在外面胡搞哪。”此时江海还不能断定老婆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但他不能不怀疑她的清白,他只有一意认定她的奸情,才能逼出真相。“你是没闲着,你那地方没闲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陈寿文的事,我今天就是回来抓奸来了。看你今天穿得这样,不是卖x,当婊子,谁穿成这样,我跟你结婚也有好几年了,你为我穿成过这样吗。”晓丽本来觉得自己有负于他,自然口气上不那么硬气,但见江海一次次骂她婊子,说那么难听的话侮辱她,那点最后的愧疚也没了。她边上炕穿衣服,便冲着地上的江海说:“为你穿,你也配。你算什么东西。我还警告你,别再骂我婊子,我不是婊子,不许你污辱我的人格。”江海有点气懵了,大声说:“我就骂你婊子,你这个婊子。我还要杀了你,杀了陈寿文。”说着,煞有介事地去找厨房取菜刀,打开厨房的门,开了灯,正好菜刀放在锅台上,他没有不拿的理由了。但他仍在厨房里翻盆弄碗,装出在找的样子。边找边大声说:“妈的,这菜刀弄哪儿去了,我非的找着不可。”最后实在托不过了,才拿起来,尽量慢的往屋走。发现晓丽还在炕上穿衣服,并没有吓得跑出去,有点沮丧。见江海拎着菜刀出来,还没穿好衣服的晓丽本能的向炕里躲了一下,这更刺激他把假戏演得逼真。他说:“我先杀了你,然后再杀他,玩了我再自杀。”边说边上了炕,往老婆跟前凑,晓丽往后躲着,躲到墙角时,不再躲了,反而往前站了一步,几乎挨到了江海,说:“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也还是爱他,我这辈子做回人值了。”江海没有想到把菜刀举起来,没有想到砍下去,胳膊就好像自己动起来,真的砍下去了。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量,菜刀却嵌进晓丽的头颅一寸多深。血从刀口下面流下来,细细的一条,像活了似的流过眉心,流过左侧的鼻翼,在口唇处停了一下,继续往下流,切割过整个颜面。晓丽的身子一点点往下堆,眼睛幽怨的看着眼前惊呆了的男人。看见老婆瘫在了墙角,江海好像从梦中醒来,又好像置身在另一个梦里,一下子把老婆抱在怀里。晓丽眼睛大睁着,但显然已经看不见什么了,嘴里还在重复着一句话:“我不是婊子,我不是婊子-----”江海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哭着说:“你不是婊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他只管哭,不知什么时候,晓丽已经在他的怀里死了。但他仍然抱着她,他已经忘了因为什么杀了老婆,他只记得他杀了老婆这个事实。江海哭一阵,睡一阵,做了无数个梦,醒来又忘记。精神处于一种谵妄状态。
19
直到天快亮时,江海才感到怕,他杀了人,他成了杀人犯,他会被关进监狱,会被判死刑。他怕得要命,感到绝望,想到了逃走和自杀,但在最后一刻,他选择了自首。太阳出来,世界亮堂堂,村里人家的烟囱冒出了炊烟,门前在木厂干活的人都上班了,在乡中学上学的学生也骑车过去了。要是在城里工地上,这时也早起来了干活了。昨天他还在城里,他砌的一个窗口因为量差了尺,大了十公分,被包工头臭骂了一顿,觉得又屈辱又没面子,现在没什么感觉了,甚至连包工头的臭骂也是一种享受,可望而不可即了。尔后因为这件事,他才要请假回家看看,因为没赶上早一点的车,只好多等了两个小时,在车站,他几乎想要不回来了。他要是当时又回到工地该有多好啊,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在往家走的路上,他还想着家里的老婆孩子,感到了家的温馨,现在一切都恍如隔世了。
江海把老婆最好的衣服找出来,很费劲儿的给晓丽穿上,整理好,又把她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平放在炕上,头枕上了枕头,又盖上了被。便走出屋,先到了父母家,儿子还未醒,母亲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昨天。看完儿子和父母,江海毅然向乡上走去。在村口,碰见了卖菜回来的张玉江媳妇,同她打了招呼,继续向乡上走。一路上,他觉得两旁的庄稼,杨树,脚下的小草,小草上的露珠,偶尔飞溅起的一只蚂蚱,枝头的小鸟都很可爱,都很美好。
到了乡里,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店铺都已开门,在街上,他碰到了村兽医李文军,他们打过招呼。李文军说是来办理儿媳的离婚手续的,他先要找一个人,走开了。江海直接去了派驻所。派住所里只有一个年轻人值班,见江海进来,问他有什么事,江海说他自首。年轻人吃惊的看了他一眼,随后漫不经心的问:“犯了什么罪?”江海说:“我杀了人,我把我老婆杀了。”年轻人腾的站起来,想要逃走的样子,随后又坐下,又站起来,着急忙慌的走出屋,说:“这件事我处理不了,我去找所长。”出去后,在外面把门锁上了。不一会儿,刚才的年轻人领着另外两个人走进来,开始询问,问完之后,给江海戴上了手铐,关到了另一间有铁栅栏的屋子。江海开始后悔自己的轻率,这么容易的送上门来,竟受到这样的对待,可仔细想想,又觉好笑。对一个杀人犯不这样还啥样哪。他安心地等着,想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到了胜利村,看到了炕上的尸体。父母和孩子也该知道了。村里肯定沸沸扬扬,传说着杀人和被杀的事。陈寿文肯定也会知道,他又会做何感想哪。也许会难受,想到别的男人为自己的老婆被杀感到难受,他又痛苦起来。但陈寿文也可能感到庆幸,他逃走了,不然被杀的可能就是他。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反正都是活不成,他有些后悔,当时怎么没想到去报复他。可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哪,反正自己都得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连恨都没了。江海边想边浏览墙上写的字“既来之,则安之心平气和。”“请进来,送出去,待客之道。”有个女孩的勾勒画旁边,写着一行字“小玉伤心的肖像。”江海又细看,果然画中的女孩流着泪,像是脸上的麻坑。江海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在他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短暂停留,他们或许有着与自己相同或不同的心境。
江海被锁在靠墙的暖气片上,蹲着站着都不得劲儿,觉出了自由的可贵,盼着有人来,就是马上拉出去枪毙,也比在这儿活受罪强。门口有了动静,有人趴着穿着铁筋的小窗往里看,原来是李文军。李文军看着他,说:“你说你挺奸的人咋出这傻事哪,你说你为这事杀人多不值。你没想杀了人,自己还能活吗。”江海好像遇见了亲人,说:“叔你就别说了,我当时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我真的只是想吓唬吓唬她,那阵儿说不上我是迷住那一窍了,要讲迷信,我那阵就是让恶鬼和黄皮子给迷住了。”李文军说:“你小子还真能狡辩,留着这话上法庭说吧,跟我说没用。你也真够狠的,就下的去手,不想别的,就想她跟你睡了那么好几年觉,给你生了个儿子,你也不能这么做呀。跟个男的有什么罪,现在就兴这个,我就不信你就没惦心过别人的老婆。男的都一个德行,女的也那样。我想你也不能活着出去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和郑永来媳妇搞上了。一开始她还假正经,现在被我侍弄得在我怀里成了一滩水。你也太死心眼儿了,她搞你也搞啊,不就扯平了。”外面有人撵他“去去去,在这儿白乎什么哪。”李文军从窗口消失了,在外面说:“我教训他两句。”外面人说:“我看你就该教训。”脚步声远去,又没动静了。
中午时,父母带着儿子来看他,给他拎来了一饭盒饺子。江海吃着,也不抬头看父母和儿子,他们也没埋怨他,只是流着泪。四岁多一点的儿子瞪着陌生的大眼睛看着他。儿子太像他妈了,像得让他不敢看他。临走时,他想亲近一下儿子,儿子却敌视的躲开了,还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他:“你这个大坏蛋,你还我妈。”江海一时愣在了那儿。母亲拉着小孙子,说:“他是你爸呀,你咋踢他。”儿子大声说:“他不是我爸,他是大坏蛋。”父亲和母亲的脸色一时都变得很难看。江海苦笑着:“爸妈,你们带他走吧,小孩子-----”眼里有了泪光。父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痛哭失声。江海心里如刀割般的难受,边哭边说:“爸,你白养了我这个儿子,我再也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了。”母亲抹着眼泪,拉开了父亲,领着小孙子走了。屋里又只剩下了江海一个人,他想哭,可哭不出来,想喊爸喊妈,也喊不出来。望着徒徒的四壁,天真地想,这要是一场梦该多好啊。一觉醒来,伸伸懒腰,打声哈欠,然后再去做该做的事。他的精神恍惚起来。
20
三个月后,又回到城里当保姆的玉敏中午买菜回来,路过旁边的一个工地时,看见一个民工好象是陈寿文,因为急着回去做饭,没有到跟前看个究竟。午饭后,她又出来,找到了那个工地。正要找个人打听,忽然看见陈寿文正同几个民工坐在沙堆旁说话。她走过去,叫了一声,陈寿文看见是她,愣了一下,马上高兴的站起来,和她打招呼。“你真像个城里人了,我都有点认不出你了,要是走到大街上,我都不敢认你。”陈寿文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瘦了些,好像爱说话了,玉敏知道他不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你这样说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也是来打工的,我的工作说的雅一点叫家政服务人员,说的俗一点,叫保姆。”玉敏为能在陈寿文跟前调侃自己的工作,觉得很有意思。陈寿文笑了,说:“到了城里就是不一样,连俗和雅都知道了。”见坐在沙堆旁的几个民工都看着他们,两个人便离开工地。顺着大街慢慢走“你怎么到工地来了哪,你家不是有拖拉机吗。”玉敏问他。陈寿文沉了一会儿才说:“我离婚了,把什么都给了她。”又抬起头来,好像把什么东西从肩上卸下去。接着说:“我现在是光身一人,来去无牵挂。”见玉敏吃惊的停下来,看着他。马上解释说:“是我心甘情愿不要的,我只提出把孩子归我,可雪心不同意,说孩子跟我得遭罪,我就没再坚持。”玉敏不好问什么原因离婚的,但又忍不住好奇心,问:“你们谁先提出的?”陈寿文这时已恢复了平静,说:“我先提出的,我主要想换个环境。”好像怕她再问什么。马上又接着说:“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你在城里能不能给我找个住的地方,只要能住就行。你知道工地要是没活了,我就没地方住了。”玉敏说:“那我跟东家说一声,让他们帮你找。我在城里也不大熟。”陈寿文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停下来,说:“我得回去了,快到干活时间了,晚了又得挨训。”
玉敏回去真地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跟东家把这件事说了。过了一段时间,见没动静,玉敏又跟东家说了一次。忽一日,东家回来告诉她,说有一个夜班门卫的工作,既可以有住的地方,又能挣一份工资。玉敏兴奋的去工地找陈寿文,可到了那儿,工程已完工,陈寿文不知去了那里。玉敏歉疚的离开了已完工的工地,内心空落落的。街上人不多,天已凉了,马路旁的树上几片枯黄的叶子落下,滑过柏油路面,溜进了墙角,那里已聚集了一些叶子和一只白色的塑料袋。或许他已回到了乡下。但转念一想,寿文怎么会回到乡下哪,他原本就是为了逃避才从那里出来的。渺渺茫茫中,玉敏觉得寿文一定还在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会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