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残荷

白桦迎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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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分过了黑夜长,一阵秋雨一层凉。秋分过了,看荷的季节也就过了,看荷的人渐渐稀落,满眼都是绿得发暗的老荷,偶尔能见一两朵荷花,便格外引人注目。

    秋天竟然还有开着的荷花,我压根儿没这个印象,或者是早忘了,那些矮小的荷叶俨然不知秋日已来,仍旧孩子般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让人依然能看见他们天真的笑意。荷花也罢,小荷也罢,肯定是没有长大的那一天。那些莲蓬,灯盏一样高高擎起,熟得鼻尖抹红,老得绿中透黑,干得枯瘪发黄,好像用力举着自己的灯,好认得那轮回的路。

    曲院风荷的残荷原本是要早早地被清除干净的,在世遗申报之际,有人提出了“秋留残荷”想法,这便让西湖又多了一道风景,我内心也有一些“格物穷理”的冲动,想看看那些残荷的门道,所以有时间就去光顾那些日渐老去的荷,其实心中有啥,看荷便是啥,有时候我会朝着一个方向看很久,思绪也很杂乱。

    你说那些残荷像画,那就的确很像。满湖的残荷泼墨一样,回清倒影,色彩参差,有浓墨重彩的勾勒,也有轻描淡写的写意。秋风虚实,秋雨纷落,湖水涟漪,荷杆摇曳,你会觉得整个湖都随着波浪在移动。一片片的荷叶已经开始变色或者破烂,茎脉似阡陌纵横,颜色如古董斑驳,深浅不一,沧桑尽显。那些布满天窗,披着破网,枯了裙边,舞着破盖,折了茎杆的荷叶开始显示出自己的神态,花凋香渺,红妆初谢,残叶对秋雨,的确很有凄凄的残美与韵味。

    大片的残缺中也有小叶的完美,我在湿漉漉的石桥边被一片小小的荷叶所迷惑。荷叶如扇相拼,窈窕有蛮腰,叶杆连接处的白点极圆,恰似青天白日,又若皓月当空。圆外叶脉环绕,绯红匀称,线条明艳,刀刻一般,聚之遒劲有道,散之剑芒成锋,像晨日东升,像星光破夜。叶裙叶面皆成朱红,绕着圆点和光芒还有一层薄薄的绿意,朦胧如雾,腾腾如气,袅袅如烟,这神来之笔,仿佛春姑起舞,又仿佛西子浣纱,这小小的叶子,竟然能集天地之气象,成鬼神之笔。叶子全然活在自己的当下,虽与群体格格不入,却无比风光灿烂,想必是那冷杀的风,冰凉的水,寒彻的霜露,才成就了这片红荷的盎然。

    你说那些残荷像歌,那也的确很像。它们有自己的旋律和节奏,秋雨中的残荷更像一曲忧伤的小调,人们总能听出一些同感来,很多人为了不被其所感染,弄得心有戚戚,也就不忍多看。等到山寒水瘦,秋冷荷枯,秋雨淅沥,凋寂亦或成禅意,湖中那一茎茎的枯荷,氤氲消散,妖色成空。即便残钟垂吊,乌蓬折腰,却是黑铁黄铜一般,静若佛尊。那些干枯的莲蓬让人由衷地喜爱,它们紫中生黑,黑中透红,雕琢一般,籽粒呼之欲出,线条饱满流畅,让人仿佛还能听见被金属敲打的声音。我见人把那些风干的莲蓬放在店铺、书坊或者茶坊,那真是雅意。

    你说那些残荷像人,那似乎更像。众生百相,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几乎尽在其中。它们或生或死,或扶或依;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千折百回,有男人们岸然的刚毅;犹抱琵琶,有女人们的骨感瘦削。盛装摇落见风姿,雨后还看意未尽,也许你还能看出点它们为红守死的精神来,或者更多。在意与象的转换之中,你或许还能想起那张曾经青春的脸,那与裙相映的花红,你不免感叹,时间裹着青涩已渐行渐远,你还来不及认真地青涩一回,你就成了秋天的一叶残荷。成也罢,败也罢,闹哄的背后,大家殊途同归,同唱了一首歌。其实,乐观一点会有更好的思路,芸芸众生,处江湖之险,能浪中浮生,能开花结果,能终其所老,何尝不是生之大幸,庄子说“生即死,死即生。”你说是该喜还是该悲呢?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李商隐的诗似乎是一句领唱。秋雨之中,你仿佛能感觉到雨在唱,荷也在唱,细细的声音渐入心扉,那些枯荷,起于破锣之响,久于瑟瑟之音,终于呜咽之气,被滂沱的雨声彻底淹没的时候,只剩妇人那一头的低哀。从中音到低音,从有声到无声,有那种哀转久绝,泪湿衣襟的凄婉。茫茫暮雨之中,有一种战场拼杀过的悲壮与凄凉,好像还只有我一个人活着,一个人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一个人看得见自己的惆怅与悲伤。

    我在秋雨中,在湖边彷徨,遇不到一个像我一样彷徨的人,我看荷来荷看我,荷怜我来我怜荷,只与那些残败的荷叶、荷杆和莲蓬彼此相惜罢了。生命原本以色泽的绚烂为勾留,而残荷却以枯槁为绰约,以风雨为伟岸,雨中那种我自我的坚强叫人感动,那种女奴般的认命显得楚楚动人,那种我本水生中,摇落任风雨的气度更叫人百感交生。我还是不太明白,文人为什么喜欢在秋雨中看那些残荷呢?残荷遇秋雨,好比屋漏遭阴雨,雪上再添霜,他们是在看入世的苦涩,还是在吟唱出世的空寂呢?面对惨淡的人生,无奈地生出许多的苦吟,这样以心照物,总不免生出许多思想的杂草,苦味之中不知不觉地成了它物的苦奴。

    沿着孤山、断桥、小小墓、西冷桥、岳王庙、曲院风荷,一路走下去,一路的孤冷与凄凉。秋雨之中,明知惆怅,但其味好比苦茶,虽苦还喝;秋雨之中,我心清浅,我气清冽,看得一湖的秋雨残荷,便看得的此生的冷暖与炎凉。心中隐约有一种期待,一场雪的期待。飘飘的雪,白皑皑的湖是否真的能让那些残荷无影无踪呢?是否能帮我抹了心板上的那些色彩呢?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儒说:“其无待于外,近之于复性正心,广之于格物穷理。”其实我真的很迷茫!你说该如何看下去,如何走下去呢?这可能就是所谓的“进退维谷”吧。

    既不能入乎其内,又不能出乎其外,我还是随了那些残荷。水清鱼影浅,荷冷茎脉深,摇落任秋雨,铁杆擎铜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