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思念

白雪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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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的时候老师布置的作文里我爱这样写:春姑娘迈着轻巧的步子回到了我们身边,冰雪融化,万物复苏

    我走在青光暖暖的街上微笑,尽量的让脚步轻柔。你看,又到春天了,一个多么冰冷多么难熬的冬季过去了。而我原是以为,它会纠缠不休直至逼入绝境的。

    对于冬,我深恶到痛绝。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冬这一季,我的年少和青春岁月会不会闪亮动人一些,那些悲和哀以及无奈的事情会不会也就因不存在的冬季而不曾发生。

    然而,我偏是出生于一个冰雪季节。父亲是个生意人,我出世前的那几天他在外地洽谈一个会带来不菲价值的项目。据说他是个非常聪明睿智的男人,他比原先预料的时间提早一天完成了洽谈事务。天气不好,害怕大雪封路,他当天就冒着雨雪驾车从外地赶回,为着要陪伴他深爱的妻子等待我的降生。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为着赶这短短时日,竟就耽搁了一生。他的车子驾着他的生命迷失在冰雪途中。妈妈次日早产生下了我。

    犹记得年幼时的一天,雪花在半空绽放,妈妈抱我紧紧,看着外面茫茫的雪,喃喃的说:宝宝,我的宝宝,明天是你的生日可是,今天要怎么过?

    从此我不爱过生日并且恐惧生日的到来,因为怕妈妈眼底的那一束深重哀伤。

    鸟语呢喃的声音,是我的手机收到了短信。

    安,转眼经年,又是天暖花开,这个季节里没有你最怕的寒冷,整个世界阳光普照。只有我的心,不见一丝光明。多么想念你的手握在我的手心里取暖的日子。安,多么思念你!

    短信的号码由一个名字代替:韩易。

    我就在街边一棵盛开的花树下静静站立,有片刻的迷失。这一刻我的心被这个叫韩易的男人,满满的占据,我几乎几乎就要回复过去:

    亲爱,我也多么想念你。

    我知道他给我的是一份真挚的爱,然而在多年前我亦已经明悟,再真挚的爱,往往只是良景虚设,到头来抵不住它带来的无奈,或者伤害。

    (二)

    认识韩易的那场聚会,是什么人为着什么事来举办的,在记忆里已经不很清晰。是的,我的记忆力在二十岁那年开始下降了许多。好在我的触觉还没有提前退化,我感觉得到,这个不太熟悉的朋友的朋友给予我异样的关注和怜惜。我不讨厌他,他明显是一个得女孩子欢喜的男生,懂得如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不是没有杀伤力的。只是我也没有觉得有爱上他的可能,我的心,除了妈妈,已经不能有爱别人的希望了。我笑着面对任何人,把心里面的门掩上,重重加一把锁。

    在那次的聚会上,我独自要了一瓶叫“王朝”的红酒,没有人跟我分享它,他们选择各式各样的调制酒品。我喜欢这瓶红酒是为着它名字里曾经的昌世繁华而今寂寞隐落的喻意。喝着这殷红液体的我嘴角浮着笑,有伸过来的举杯的手我都不拒绝,并且说谢谢。我没有很多朋友,但漫漫人生茫茫人海,能相聚不是没有缘份的。因此我会微笑,不懂严辞。微醺之后,人们看起来都是那么亲切美好。一个烫细细波浪,梳公主头,面如安琪儿的女孩走来同我搭讪:你的毛衣挂件真是别致。

    谢谢。我向她微笑,你的发型和颜色很是衬人。被赞扬和鼓励是人人都需要的,何需吝啬。然后我们碰杯。安琪儿说,我是罗景绘,挺高兴认识你。

    我含笑点头:好有景趣的名字。是喜欢绘画的人么?

    她耸耸肩:爹妈给我取这个名字可是浪费了,我只爱玩。你的名字呢?

    我说:极普通的,裘安安。

    你父母一定很是疼爱你。景绘很肯定的点头,他们别无奢求,只盼你安乐安康。

    我没有应声,微微昂首,饮尽杯中滟滟的液体。

    景绘也跟着饮一口酒,忽而凑近耳畔:你看那边的男子。我闻言向她示意的方向看去,于是见到他。景绘笑,同我眨眼,冰蓝色的眼影晶晶闪亮,韩易,不简单的人物呐。我敢说,在场的女生有一半对他倾心。

    是么?我并不经意。景绘继续贴近耳畔,软语细声,可是你发现没有,他一直在拿眼打量我们这边呢。你看他的眼神,挺特别的不是?

    我想她与我这样的交颈絮语,在外人看来一定很是暧昧,充满丝丝挑逗与吸引。罗景绘显然是七巧玲珑、手段俱全的女子。

    我却竟没有足够的兴致同她配合,只随意的应着。这时有人来寻她,她嬉笑着去了,走开两步又回头说,改日同你逛街。我微笑颔首,这样的女子,整日里约会都安排不过来,会有闲暇同我一起,也不知会是几时的事?

    我继续享用我的“王朝”从来不是会起哄与八面玲珑的人,是与生俱来的性格。命运赐予我路人甲,我便和路人甲说话。命运让我形只影单,我便独自微笑。向围绕着景绘的那一圈看过去,人群里她如鱼得水,该是天生受宠。

    回过身来,发现面前吧台上的“王朝”已经喝完,水晶杯空空的更加寂寞。待寻找侍者,却见到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向我移来,轻易就捉住了我的手。咦!我受到惊吓,谁家莽生!然而这只手温暖轻柔,不容甩脱。待看清,不由又咦了一声,这人,他怎么没有在景绘的圈子里?

    他略略的蹙眉,面容却是认真,他说,你喝的多了。

    我低下头来,是的,我怎么又忘了我不胜酒量!红酒虽是怡情,喝完了一整瓶,待会胃痛发作就是活该。

    我该走了。我抽出手来,提起手袋离开。走出门口不远被人扶住,因为我脚下踉跄了一下。我折身对扶我的韩易说,我不能回家,妈妈见我喝多了酒,会难过。

    (三)

    落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面,我抬头迎向面前的男人:韩易?

    他没有表示奇怪,我怎么得知了他是何许人。这样的男子,应该早已习惯了追随。可是我,不是来追随他的。这样想着,我浅浅的笑了。拿眼看他,目光亦浅浅。

    他避开我的目光,走开去,按下唱片,有舒缓的音乐开始流淌。他放下客厅蓝绿色格子窗帘。他收拾掉桌几上的杂物。他又在客厅走了几步。忽然他回转身来,捧住我的脸,将吻落在我的唇上。

    他的唇温润,有隐约的残存的酒香;他的额饱满,眉浓度适中,他的双眼闭起,睫毛竟然很长,在双眼下方投半月形的阴影。竟是生生的英俊,合着忧郁的味道。此情此景,怎堪破坏?于是我也不自觉的将眼合上。

    静静回应,脚步跟随着他的移动。

    终于被放开,睁眼我发觉已身处他的卧室。温暖厚实的窗帘,洁净米色的床铺,暧昧的壁灯。

    他看了我一会,说:你在此间休息一晚,我睡外面沙发。

    他就走出门去,并且为我掩门。我叫住他,他回头来。

    有暖水瓶没?我胃痛了。

    他拿来暖水瓶,一只装了热水的盐水瓶,外面细心的用布包包起来。他还递过来一个杯子,和一粒小药丸。

    止胃痛的。他说,用叹息般的语声:裘安安,你怎么还不懂得照顾自己?

    我蓦然的抬头,看着眼前的人,他到底是谁?我不能自已的,流下泪来。有多久,多么多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语,这样的温柔的责备了?

    韩易一下子惊慌不已,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少顷,他叹了口气,轻轻抚我的头发。我很快也安静下来,拭干眼角,我说,对不起,我这就吃药。

    韩易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嘴角带有一丝丝的孩子气,这个男人,如何能不讨女子欢喜。他说,我又没有因为你不吃药而骂你。没等我张口,他又说,乖,不要想那么多了,我陪你聊聊天好吗?

    我看着他没有应声,他点了点头说,那就是不反对了,上床吧。

    听了后面三个字想必我瞪圆了眼睛。他笑着摇了摇头,展开一床丝绒被,找出一身男式睡衣给我,然后扔了个坐垫和薄毯在墙边,自己就倚身之上。我们如此隔着一室灯光,缓声言语。

    他靠墙拥着毯子竟然就睡了去,很深很静的夜。抱紧了暖水瓶,温暖的床上我大睁了双眼,清晰又无绪的想起许多往事。我已经适应了那样的痛,就像拼命磨了硬茧的皮肉,不会轻易滴血。我的心脏缓缓跳动,坚定有力。

    眠后居然安稳无梦。

    我没有料到那次聚会会带给我以后的这段因缘聚会。

    不几日我接到电话,居然是罗景绘,她说,记得我说约你逛街吗?你应过了的,好像没有理由说不哦!

    这丫头不是省油的,想必猜到我会有的拒绝,提先堵了我的退路。

    我们在百盛门前见。

    见了面她并不言语,狠狠打量我一番,而后将美丽的睫毛霎了霎,摇摇头,最后笑开,裘安安,我怎么恨得起来你。从第一面见你,多自命不凡都被你吸引。你信不信缘份?我信。我也信女人之间也有缘份的。你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个性,偏偏我被你眼睛里的安静打动,那是我怎么也没有的。所以喜欢。

    听完她的话,并没有觉得言语做作。景绘这女子,那么精致与出色,倒不仅仅只是相貌所在。当然我也听的出来,话外弦音。我问:你为什么想要恨我?招揽嫉妒应是你这样的美丽女子所为才是。

    她给了我一拳,说,所以啊,你是我的克星。唉,没有必要瞒你了,韩易是我喜欢许久的男人。从来是被男孩子追逐惯的,我只向他表白过,可是他对我说,他爱上你了。这么巧,我也喜欢上你。

    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可是你误会了,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

    景绘秀眉略蹙,顿了一时,曼声叹息,我罗景绘这次真真落败,灰头土脸。那么珍视的一个人,喜欢别的女孩,而那女孩,根本没有当作一回事。她声音里丝丝的难过。我没料到她这样的反应,不由执起她的手,景绘你在胡说了,怎么会是这个逻辑。

    罗景绘转颜笑开:其实,你远没有你外表表露出来的冷漠,对我这一个不是很熟的人,你也不忍我难过。她反执起我的手,指间温润。我从来不怀疑我的眼光,于你是,于韩易也是。他是真正在乎你的,那样一个男人,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可是听他说起你,唉,也不知该心醉心碎

    是这样的么?我无语。人世有真爱,可是我还有这样的幸运拥有吗?

    (四)

    我渐渐的不再追忆往事,我想其实每个人对于开心的事物都有着本能的需求,所以我不刻意去想爱与不爱的问题。韩易是一个很会带动情绪的人,他对我的爱和专注超出了我预先的想象。有时候禁不住心疼他,他不应该的。

    年少时有算命的瞎子说对了我的身世,之后算出我的命运:大起大伏,有极好的运势,却难以把握;有极爱你的人,不一定是一个,你却不能回报,情长缘薄。

    我问:为什么不能回报,为什么不得相爱?

    他摇首不语,许久又言:结局尚可收场。

    似是一句安慰,当时我赌气不信,后来我想我有我的宿命。

    说与韩易知,他说:我不管你从前遭遇些什么,我只希望你不再消极。我爱你,安,相信我,你一定幸福。

    可是是谁说的,不要轻易允诺幸福。就算爱,也不能代表幸福。

    安,你不能因为那些废话不爱我。安,我们要相爱。

    安?

    好,我们相爱。

    韩易真的不追问我的以前,我也不会愿意提及,所以我们相处很和谐,一时,举案齐眉。

    妈妈终于在又一个我晚归的半夜在客厅里亮着灯等我。

    我走过去:妈妈,你怎么还没有睡?

    安安,我不放心你,不能入睡。

    我坐下来。妈妈的难和苦我很清楚,父亲留下他不大不小的生意,妈妈靠两个叔父的帮忙,支撑下客户往来。人们夸我自小懂事,那是一定的。我亲眼看着妈妈风刀霜剑的每一日,没有理由不听话乖巧。否则,谁会如她的疼我?五岁习书画,七岁练钢琴,穿雪白或粉红的美丽衣裳,没有过父爱的我也一直生活似公主,享足疼爱。

    妈妈,别为我担心,我很好。我爱您。

    妈妈紧紧的看我的脸:我刚才从窗边看到你们了,你,和那个男孩子。

    我一丝慌乱,想到刚才在楼下的吻别,他拥住我不肯松手。

    妈妈,他是韩易。

    妈妈用手臂揽住我:你了解他吗?

    我倚入她怀中,轻轻点头:他对我很好。

    我和韩易正式的交往。

    我没有朝九晚五的班上,帮妈妈打理一些生意上的琐事,做一些自己的爱好,像写字、书画什么的。有时候我呆在韩易的住所,常常半天,也会洗衣烧饭,等他下班回家。

    一个天气极阴沉的下午,无所事事,缩在韩易的房间。在我的笔下有一幅画渐渐成形,满幅漫天灰暗的雨点,极重的落笔,单调又繁杂,似乎一种盲目的宣泄。当中有血线穿越,是要人隐隐心惊的。一只伶俜的影子正在远去,悲哀绝望。

    傍晚的时候,雨下了下来。和我的画上一般的沉重灰暗。我通体冰凉,却觉得胸口闷热,呼吸急促。

    韩易回来看到那张画,握住我冰凉的手,疼惜的责备不出来。他抱起我裹进一床柔软的被子,与我的身体激烈交融。他攻击的近乎发狠,抵死的缠绵,直到我们都汗出如雨。之后我窝在他的怀里,他一直没有说话。我心里是有着不安的,我来旁观,也为他不值。对他是不公平的,即便我温顺如猫、依人如小鸟。

    韩易,是我不好。要不我听得我的声音犹豫。

    不,安,只要你能快乐。

    (五)

    我接到vivi电话。印象中她有着一把甜腻飞扬的声音,但这回电话里的声音竟然低调。她说姐姐,出来喝茶好么?

    vivi出国三年,异域的水土看来养分充足,她看上去丰润美好,比活泼娇俏的当年多了许多成熟迷人。

    她却首先夸我:姐姐你更加漂亮。

    我微笑,这个女孩子,从小喜欢先人一步。

    听说你才刚回国,有什么安排?几时再过去?

    她用勺轻轻搅动杯中的咖啡,说:不准备离开了。原先都不知道,我会如此思念这里。结束那边的学业,就赶了回来,一刻不能留。

    我诧异。确实,有一部分人爱国恋家,但我清楚vivi,国外的生活一直是她的追求。她并不是肤浅,相反一向积极向上。

    vivi,这似乎不是你的格调?你不是一向喜欢欧洲的生活节奏吗?

    格调?她沉吟,姐姐,我不知道该怎样与你说姐姐,千山万水我回来,是为了一个人。可是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么?你竟不知道吗?

    我愣住,不知该怎么接过口,只是知道,有什么意外正要发生了。果然她说:韩易,他原是我出国前的男友。我为他!

    咖啡室里流淌着轻柔的小提琴音乐,vivi的眼里泛出盈盈的波纹,言语却轻缓肯定:姐姐,我请你,将他还给我。我什么都不要,只回来要他。

    我在想,世界是不是太小?从另一个半球也会赶来一个女子对你说,把你身边的男人,还给我。这个女子,三年前她连名带姓叫我裘安安,而今一声声唤我,姐姐。

    指望我向一位妹妹退让。

      我无话可应,取出钱付账,然后离开。我听见vivi哭出声来,犹豫了一下脚步,但到底我没有安抚她的能力。我自己,已踉跄不已。

    韩易出差一周。

    从前我们若不相见,每日定然电话长煲。这次我什么也不说,一遍遍拒听他的来电。结果手机里满满的都是他的短信,问我怎么了,为什么不联系?到后来他说到了vivi,试探的问,是否见到了一个叫vivi的女孩。最后一条信息里他说:你知道你是我现在的所有,我不会让别人把我分开。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声来,心底带着疼痛和温暖。

    然后我见到了他,他出差归来直趋我家。

    他说:vivi来找过我,但我已经不再对她有感觉。我没想到她会来找你。

    我背过身去:你从来不曾提起她。

    她出国之前说过不会再回来,这三年我们几乎没有联系,我差不多已经忘记她了。安,你相信我!

    韩易的声音充满焦急,我愤怒:忘记一个人真的会那么容易吗?

    他停了一会,从背后轻柔试探的揽我的肩:安,我不知道怎么样说明我自己。但是vivi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她很活泼,让我开始有一点着迷,她也很洒脱,说走就走,我也没有不舍得。我认为我们只是彼此路过。

    他放开我,声音苦恼:我没有料到她会回来,我没有想过伤害到你

    可是韩易,你又怎么能伤害别人,她不爱你,怎么会找到我?

    (六)

    门开处,妈妈回来。她指着韩易:你这个始乱终弃的流氓,离开我们家!

    我和韩易都愣了一会,他叫了一声伯母。我慌忙上前:妈妈,我们没事

    妈妈看向我,眼神犀利:安安,你进房间!

    不容分说,我被推进卧室并被关上门。即将可能发生的,与我密切相关的争辩和矛盾都被关到外面。不容我参与。

    在这初秋的晚间,我忽然觉得冷,手足如冰,仿佛又回到那个狂乱沉沦的寒雨深冬。我在如冰如刺的雨中疾走,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视不能闻,痛的无声无息

    这自然界有多么残酷,会下雪,还会下雨,每一次都是天灾人祸!下雪的那次我失去父亲,终生无由见到这个我至亲至近的男人。

    下雨的那次我丢失了此生最浓烈最华贵的爱情。我曾经的爱人以近似父亲离开母亲的方式离开我,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浪费!整夜,我只能那样不管不顾的奔走,不知该向谁控诉向谁理论,甚至不知该如何让自己死去!此后无数个夜晚我就这样在冰雨里迷失,在梦里,在想象里。纠缠、撕扯、翻覆、不休

    直到外面响起沉闷的关门声,我才从混沌里惊醒。我拉开房门出去,韩易已经不见。妈妈严肃的看着我:除了我,除了我谁来保护你?你说了解他,可是vivi都已经告诉我了,三年前他们俩在一起,亲密无比,山盟海誓,而今呢?你怎么仍旧这样天真单纯!

    我软软的靠在门上,丧失了语言。妈妈继续说下去,一个男人的相貌并不重要,他的家世我也不是很在意,可是,人品你不能不注重。你一个女孩子家,没有兄弟姐妹,每走一步应该要看清楚前方的路,错失一步,你会料到什么后果吗?以后离开了妈妈,谁又来帮你卫护你?今后你在家中休养些日子,不要见那个姓韩的了!

    我疼痛无比的迎上妈妈的面孔,这张饱经沧桑而愈显坚韧的面容,我多么爱呵,多么爱!可是,她此时看来为何是那么残忍?

    妈妈,还记得那时候,你也说我不懂事,说要保护我,你干涉我的爱情,结果导致什么?妈妈,你还记得失去爸爸的痛苦么?我当时的痛苦和你当年的痛苦是一样的。不,我还有更多的内疚和自责。是我的责任,若我未曾提出分手,他不会买醉失去心智,那场雨和那辆运货车不会伤害到他,他不会死,不可能会!

    妈妈,是你让我跟他说结束,是你教我亲手断送。

    呵,妈妈,你知道韩易是谁?他是一个拯救女儿于梦魇中的人。这几年来,记忆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任意的推我入深渊,他不辞辛劳,救我上岸。我几乎就要得救了,可是刚才,你关我在房间里的时候,我又仿佛回到那个雨夜去了,我不停的走,不能停止的奔走

    不,我不要再让你断送我的快乐,他曾经和vivi在一起又怎么样?我知道他爱我,我要和他在一起!

    我看着被我尊重和全心依赖了二十多年的妈妈,平生第一次被我击倒。她跌坐在沙发,怔怔的望着我,眼睛里有惊有怒有悲伤有不信,有什么我已不能够分辨,我的心脏砰砰狂跳,我转身走出家门,不顾一切

    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医院病床。韩易的面孔就在眼前,咫尺的距离。我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脖子。他说:你真的吓坏我了。当时我等在那里没有离开,想等你妈妈冷静冷静再说。不一会就看到你跑了出来,才走到路边,没声没息的就倒了下去。安,可怜的孩子,你是怎么了?

    我被他疼惜呵护的声调惹下泪来:我无处可去了,韩易,你还要我吗?

    他忙不迭擦我的眼泪,一边说:安,你知道的,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照顾你。

    我微笑起来,摩挲他清瘦的脸,说:那好,带我回家,回我们的家。让我们好好在一起。

    (七)

    我以为会快乐起来,结果不是的。

    自小我并不曾经历多大挫折,但命运给予我的,始终是一份缺失。年少时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我以为是一种补偿,没想到被更残忍的夺取;如今我孤注一掷要来的,却以离开母亲为代价。这样的离开,无疑是多年相依为命的背叛。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对当年事件的报复,还是真的,为了爱。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忍不住暗暗的哭泣,无法遏抑。我不再陷入往日的梦魇,可是我的思绪非常混乱。我在深夜点灯,写一些不知所云的字,写累了就伏案而眠,直到韩易将我抱上床去。

    韩易,这样一个温厚的男子,面对我的焦躁不安和矛盾,他一直不问什么,一直默默的体贴和安抚。可是我看到了他愈皱愈紧的眉头,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忧愁。

    景绘约我相见。她和韩易本是一座写字楼的同事,冰雪聪慧如她想必看出端倪。她说安安,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这样可以拥有真爱。我知道你们从前都是有一些故事,不为外道。只是失去了的,放弃了的,就已经不能回头。接下来要怎么走,就相信自己的直觉吧!

    见我不语,她又说:关于家长,其实我很多时候也很厌恶父母对我的管束,不过我知道他们终究是为着我的。所以只要看到你幸福了,你拿出幸福给他们看了,自然无话可说,芥蒂全无。

    景绘的话,字字温暖。原先当她不过爱玩爱闹爱出风头,却真的拥有一颗尘世间善良的心。原来我才是一个差劲的女人,眼神看来是安静的,却并不会给人带来安宁。许多愁苦与悲伤的时候我只能等待被救赎。韩易终于开口求婚,他说:本想等到赚了足够的钱有备无患的时候,再让你嫁给我,可是你是这么教人担忧,我提前拿它预定你的一生可以吗?

    他的手指间拈着一枚细细的指环,上端一粒晶莹闪烁的钻石骄傲如花朵盛开。它与我的眼睛乍然相遇,顷刻间所有的苦恼疼痛四下遁去,我极为安份极为心甘的被它圈住跃跃欲试的手指。

    这一天,二零零三年二月十三号,我的生日。我们把婚期,定在四月,春暖花开时分。我想象着那时侯,云淡淡风轻轻,繁花似锦,幸福旖旎。怀着这样的愉快心情我度过此生最心满意足的一个生日。

    次日一整天,我不停的抚摩和端详无名指上那颗闪亮的钻石,喜悦溢满身体发肤。原来,原来要我快乐起来,一颗石头便已足够。忍不住嘲笑自己,庸俗如此!

    可是那又怎样?我一边笑一边等我亲爱的韩易,回家。

    下午五点钟,我走入厨房细心准备。呵,这些日子,已学会洗手做羹汤。

    六点半,就绪,丰盛的酒菜摆上餐桌,蜡烛齐备。

    七点半,我拨韩易的电话,响玲声一遍一遍,渐渐冰冷,没有应答

    八点半,我仍独自一人,取下指上的环,在烛光下轻轻晃动。

    九点一刻,电话铃声响起,我恍惚了一下,走过去接起,唤声犹疑:韩易

    那边是韩易的声音,却听来疲惫不堪:对不起,安,对不起。

    安,我在医院。vivi还在抢救中,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vivi,我的堂妹妹,聪明上进又美丽大方,出国三年而今回国来欲与前男友重修旧好,她的男友却已然与他的堂姐相恋。不是刻意,没有争夺,只是命运作弄。为了爱,她恳求姐姐将男友归还,无可奈何、低声下气。但是事过境迁,一对新人恩爱非常,不闻旧人哭。她只得,选在情人节,她和他曾经有过美好回忆的一个纪念日,约会昔日男友到曾经的老地方,指望他的情感复苏。

    可是他,满心的满心,只余她的堂姐。与她的过往,只能说抱歉。

    无以为继,无以为念,最后一个拥抱后,与他道别,她转身走向入夜的车流

    vivi,我的堂妹妹,数天后醒转,保住了性命,丢失了许多记忆。

    而我,在这次事件之后,在离家五个月之后,重新回到了妈妈身边。她似乎苍老许多,对于我的出走,却没有再言语,只是紧紧的拥抱我,陪我一起流泪。

    这短短的半生,我丢失了太多,经历至悲和至喜,只有妈妈最终与我不离不弃。

    (八)

    四月转眼即至,四月里的婚礼却成了被搁浅的幸福幻像。景绘流着泪来劝我,她确是一个真性情的女子,是我此生的知己。她来转述韩易是如何的不舍得,如何的在她面前悲伤不已。我也确信,他爱的只能是我。但对vivi的歉疚,渺小脆弱如我,再也承担不起。这么些年,意外的、人为发生的车祸已教我心力交瘁。我现在非常恐惧路上的车来车往,我不敢独自过斑马线,遇到十字路口我只能顺道右拐,一只横穿马路的流浪小狗都能成为我的仰慕者。

    我向韩易归还那枚戒指。那粒钻石躺在韩易手心里像是一滴眼泪。他对着我流下泪来:安,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早已认识你,我知道你少年时候的伤痛,我曾经深信不疑我的爱可以令你愈合

    我深深吸气:韩易,自一开始,我们之间的天平就是失衡的,你永远不会从我这里得到等同份量的爱。因为我的爱早就失散了,这辈子恐怕也不能找回齐全。他是我的劫,我也算你的一个劫,你是vivi的劫

    安,他的声音激动而沙哑。

    我说:韩易,对不起,因为这个,我们只好分开。我是爱你的,可我一早说过,就算爱,也不能代表幸福。它什么也代表不了。我是自私的,我不想伤害你伤害到别人,也不想自己被伤害。

    失去他,我一生愧疚;

    失去你,我也将注定后悔。

    可是面对宿命里的这些劫数,我都,无能为力。

    韩易,你知道吗?路的对面,或许是我最想去到的地方,可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意外总会在刹那间发生。我这个心脏已极为脆弱的女子,要求得平安生活,只能顺者安全的方向,向右拐去,避开诱惑重重的斑马线,离开你

    此刻,站在缤纷花树下的我,想着一年后的这个四月天,真的就要为我举行一场美丽的婚礼。那是妈妈为我物色的一个平凡男子。我们之间的感情平凡而自然,没有大喜大悲,我想,这才是我所能经受得起的,算命先生给我预言过的,尚可收场的结局。不是吗?

    我伸手,轻轻按键,就删去了手机上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