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劝

秉烛游漆园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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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孙氏,也到了平日习字的时间,二老太太让秦浅自己去写字,却坐在一边看着窗棱上的花纹发了呆。

    她倒是没想过秦湘会这么说,孙氏说的没错,秦湘不过是因为一时羞愤才会这么决定,毕竟她本就对姑爷没有多少了解,若硬说有什么感情,倒真的是牵强了些,二老太太看着窗外的一抹蓝,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很温暖的男人,朗声大笑的模样,那记忆是如此深刻,似乎近得就像是在眼前一般……

    秦浅跟二老太太这么些年,二老太太一个眼神,她便能明白她想了什么,此时自是看出二老太太心里有事,只是她不说,自己也不好问,便随手拿了笔,写了几个字,却说什么都静不下心来,觉得怎么写都别扭,忍不住偷瞄二老太太的动静。

    “你过来吧,”二老太太回过神,察觉了秦浅的不安,对她挥挥手道。

    秦浅忙放下手中的笔,走过去。

    “我是看到了湘儿想到了自己。”二老太太看着秦浅道,“那些道理谁都能说的出,可是关键不在这儿。”

    秦浅低声道,“非知之难,将在行之。”

    “你婶婶怕是就因为我守寡多年,知道里面的苦,才让我去劝她,可我毕竟和她不一样。”二老太太垂下眼。

    秦浅看着二老太太,想到她守寡那么多年,心里有苦楚也从没和人说过,如今让她去劝秦湘,怕是会将她心里的那些过往全都翻出来一遍,心里不免对孙氏有些小小的不满,她这么想着,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儿生出勇气道,“等湘姐姐来了,不如让我去陪湘姐姐吧。”

    “你说什么?”二老太太好像没听清楚一般,又问了一遍。

    秦浅鼓起勇气,对二老太太道,“不如让我去陪湘姐姐。”

    “你待要怎么劝她呢?”二老太太笑了,摸摸秦浅的头。

    秦浅想了想,对二老太太道,“我听婶婶所言,湘姐姐如今想守寡,却和您当初并不一样……”她有些迟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尽管说就是,”二老太太和声道,“若是我真那么介意,也不会守了那么些年。”

    秦浅点点头,低声道,“如今湘姐姐已经不能回婆家去,我听婶婶的意思,就算真的想留下,总得有依仗,您能在家里那么多年地位丝毫未变,是因为您身份不一样,如今秦家正在风口浪尖,势力也不如从前老太爷那一辈,有些堵不住别人的嘴。”

    二老太太点点头,“你婶婶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么说未免无情了些,湘儿现在心思偏激,若是又想歪了,反倒不妙。不是最好的法子。”

    “婶婶还说她是一时赌气,想来定是婆家说了难听的话,我听焘哥哥说过,他们家说湘姐姐克夫……”秦浅声音小了些,又道,“湘姐姐怕是在婆家听多了这样的话,心里也有根刺,不敢再嫁。”

    二老太太笑着点头,“这也是一个。你仔细想想,湘儿从前在家是什么样,临出嫁的时候又是什么样?”

    秦浅想了想,小声道,“我说的不对,您可别笑我。”

    “你且说。”二老太太道。

    “湘姐姐本是庶出,自来有些胆小懦弱,平日里婶婶虽然没有亏她什么,却也始终不亲近,在家里大家似乎都因为她娘淡着她,这么大的家里,难免会有些不受管教的下人跟红顶白,湘姐姐自然心里不快活。加上她年纪又比我们都大些,平日里也不大能玩在一起,我记得从前有一次过年大家玩,甚至都忘了把湘姐姐算上,湘姐姐嫁人的时候眼里尽是期待和向往,一心想着嫁了人就会好过,一切都会不一样,谁知道嫁过去夫婿立时就没了,才过门就守寡和婆家的羞辱折损都还在其次,最让她不能接受的,就是她多年来的所有希望,所有对未来的期待,尽都因为这个毁了,这才觉得万念俱灰吧。”秦浅说着看了二老太太一眼,她还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这样评价家里人,未免觉得心里有些忐忑。

    “这些年和你说的那些,总算是没有白费。”二老太太笑着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她再嫁就能好么?”

    秦浅摇摇头,“我不知道叔叔怎么考虑,可我总觉得湘姐姐再难有良配。”

    “什么样的人算是良配呢。”二老太太笑了,“你是光看着这几个做官的,没想到别人。”

    秦浅眼里有些迷惑,“可是难道要湘姐姐去嫁给庄稼汉?”

    “你忘了你叔叔在做什么?”二老太太笑了,“你叔叔怕也是因为这个,才敢说要让她再嫁,商人地位虽然低些,但是一个个都富得流油,又恨不能巴上咱们官家的人,自然不会介意湘儿的再嫁。”

    秦浅惊喜地点点头,“原来是为了这个。还是二老太太想的周全。等明天湘姐姐来了,我就这么劝她。”

    二老太太摇摇头道,“你心里若是认定什么事,是不是什么人都能劝服的?”

    秦浅愣了愣,摇摇头,“可我性子倔,湘姐姐看上去……”

    “你和她关系很好么?”二老太太笑着打断她。

    秦浅又摇摇头,“虽然平日里也都不错,但并不能算是亲近。”

    “那她凭什么听你的?”二老太太笑了。

    秦浅皱了皱眉头,不说话了。

    “你想去说服一个人,先要看看自己的位置是否对,你和湘儿的关系还没有到可以深言的地步,湘儿在这家里没有一个很亲近的人,所以她才会谁的话都听不进。”

    秦浅点点头,“婶婶也是因为这个才会来找您吧,我们和湘姐姐说是劝说,您说却是指点。”

    二老太太笑了,“不如等湘儿来了,咱们俩一起劝她。”

    “好。”秦浅郑重地点了点头。

    “明儿你代我去接湘儿过来。”二老太太笑道,“你婶婶身子沉重,这几天还要忙碌这事,确实劳累了些。”

    “是叔叔让婶婶来的么?”秦浅问道,想起孙氏已经怀孕五个月,还要拖着已经有些沉重的身子过来拜托二老太太帮忙,又得忙着去劝秦湘,心里忽然觉得怪怪的。

    二老太太笑了,“不是所有夫妻都像你爹娘那样。你叔叔不会这么对你婶婶说话,他心里虽然心疼女儿,却是更疼这个媳妇。”

    秦浅听着有些迷糊,“那婶婶是心疼湘姐姐?”她这么说着又摇了摇头,这怎么都不可能。

    二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她,没说话。

    “婶婶是为了叔叔吧。”秦浅又想了一会儿,才叹息道,“大家做什么事,总是为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二老太太点头,“和你说话一点都不累。”

    “那您要劝湘姐姐什么呢,是点化还是要棒喝?”秦浅调皮地眨眨眼。

    二老太太笑出声,“我越不教你什么,你偏学什么快。”

    秦浅也跟着笑起来,“我还学了一句,‘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苦也(注:原句是最为天下贵)。’”

    二老太太轻轻拍了秦浅一记,“这一句玩笑话,怎么也记得那么清。真该是个小子,是块读书的材料。”

    秦浅摇摇头道,“我之前心里和娘亲近,才会对读书有兴趣,越读得少,越珍惜。现在心里跟您亲近,才会对佛有兴趣,您不让我读那些,我才会总是把您平日里说的话努力记住。并不是我真的多么喜欢,而是我心里实实亲近的人喜欢。”

    二老太太轻轻拢了拢秦浅的发丝,“你是个有心的丫头,人能成事者,往往因为一念的执意。你对在意的人执着,便会在这些人身上放心思。湘丫头一直期待新生活,才会在嫁人这件事上放了那么多心思,如今一直坚持的执着没了,才会如此苦痛。”

    秦浅点点头,又道,“那您呢?是在佛经上放心思么。”

    二老太太摇摇头,“是我不知道在哪里放心思,心里空得难过,才会读佛经。湘丫头不是我这样的人,她不该如此。”

    秦浅想了想道,“读佛经,就是为了找寻执念么?”

    “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就是因为有了这些执念和欲求,才会有了诸般的苦,你看这一家人里,哪一个不是如此,你娘因执念而病、而死,以至你从小孤苦无依,你哥哥在秀云身边努力生存,焘哥儿徘徊辗转备受煎熬。煦哥儿和生母要承受离别苦,你大伯母却因没有亲儿总是得面对梁姨娘,秀云此生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却总要时时看见你们几个孩子,你爹爹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家中又总是没有余钱,你叔叔有钱,却要忍受别人的奚落和嘲讽……”二老太太忽而停了口,又叹道,“哪里会有诸般平顺的事,哪里会有一向顺风的人。”

    秦浅拧了眉,想了一会儿,轻声道,“那执念是不好的么。”

    “也不完全是这样。人总是要长大,然后会有各种各样的事,经历各种各样的难处,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在天意面前什么都不管用,聪明人也会被蠢材所累,家财万贯也能一夕消散,好人不见得有好报,为恶者有时却会站在高处……”二老太太微微垂下眼帘,喃喃地道。

    “润玉姐姐也这么说过。”秦浅忽然想起润玉临出嫁时,曾经流着泪说过的话,“她说凝翠姐姐‘万般的能耐也抵不过妹妹的一个蠢念头’,还说自己‘误打误撞的有了生机’,她那时候便说,天意难违。”

    “天意究竟是什么,不是身正行端能得,也不是聪敏机智能赢,就像航行于无边苦海之中,没有谁知道下一刻会是什么,没人知道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是不是礁石处处,暗潮汹涌,眼前全是一片看不透的浓雾,就算再通达,难免会有时候心中杂草丛生,燥郁难耐。”二老太太微微眯着眼,低声道,“佛就是在人心里点了一盏明灯,让失去方向的人不至于困惑迷茫,让人们能够迷途归航。我不知道在别人心里是什么样,在我心里,就是如此。”

    “那执念有时也是安心么?”秦浅小声道。

    “也能这么说。”二老太太笑道。

    秦浅点点头,又摇摇头,对二老太太道,“我虽然也混沌着,觉得总是有很多东西无法预料,甚至无法摆脱,但是心里总还是安心的。”

    二老太太笑了,“你小小年纪,也懂得什么是安心吗?”

    “就像您说的,那时候,我也是觉得眼前全是一片模糊,娘走了,这里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事,哥哥让我处处小心,时时谨慎,我也觉着心里像长了一团荒草,也觉得看不见未来的路。可后来却渐渐清明起来,在从前,娘就是我心里的那盏灯,她走了,我便失了方向,如今是因为有哥哥,有您,才让我又觉得不会迷失方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娘也在不远的地方,一直看着我,从未离去,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什么都不畏惧,也不怕没有前方。”秦浅面上一片平静,微微扬着唇角。

    二老太太看着秦浅笑了,摸着她的头发道,“若你长大后仍是如现在这般坦然,便是你的福气了。”

    秦浅有些迷糊道,“那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她记得,林氏这么说过,二老太太如今也这么说,这让秦浅对长大这件事情,忽然好奇了起来。

    二老太太看着秦浅有些期待的眼神,笑出声来,“刚夸了你,又立即变回孩子。”

    秦浅红了脸,靠在二老太太身边小声道,“您又笑话我。”

    “如今正是山雨欲来的时候,若真躲不过,你怕是就要很快长大了。”二老太太叹了口气道,“我却希望不要来的那样快。”

    秦浅看着二老太太,担心地问,“您是说朝堂的事情么?”

    二老太太没有回答,抱着秦浅一同歪在长塌上,书房的光线很好,照射进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眯起了眼睛,放松了身心,没一会儿,便睡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