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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会议在极度紧张的气氛中开始,除了驻守在京畿门户的几位重将之外,汉军军方以及政府内几乎所有够档次官员都聚集在中南海大元帅府邸,甚至连一直埋头军械制造工场的戴梓也奉命赶来,列席此次决策会议。
城外有一百七万口火药筒,一触即发,相对于其他工作,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恐惧的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会场弥漫着一片忧虑和惨淡的气息,原来进行这样的商议的时候,很多官员往往会在下面偷偷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这次却人人肃然无声,个个的身形端得笔直,就连那些粗鲁无礼、极爱插科打诨的军官们,亦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俱俱默然不语。
林风面色苍白,数日未眠的高强度文书工作使得他的眼框深深的凹陷下去,此刻疲态尽露,他无力的摇晃着脑袋,把视线从这头扫向那头,目光所及,文官武将尽皆忙不迭的低下头颅,避免与他目光相接。
他心中一阵失望——这是束手无策的表示。
会议刚刚开始,就已冷场了将近一刻钟。
眼见无人开声,李光地无奈的摇头苦笑,无论是从官衔品秩还是权限范围,这个头炮都得由他来开。他清了清嗓子,干咳数声,“诸位臣工,适才大帅已经言明,眼下百万流民压境,京畿飘摇形势危急,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诸位务必为大帅筹谋献策,好共度难关。”
“……”
林风无奈,只好亲自点名,“培公,你向来足智多谋,且有急智——依你看来,此事该如何是好?!”
“大帅……”周培公眉头紧皱,微微沉吟,缓缓言道,“大帅不是不知,卑职之精擅者,行兵诡谋耳,此类民生经济,非在下所能了然……”见林风面上颇有不悦,他苦涩一笑,“不过眼下非比寻常,卑职也不敢不掉以轻心——不敢欺瞒大帅,这些时日卑职率军与王大海将军日日巩固城防,盘查流民,对此事亦多方查访商议,若依咱们武臣的意思,此次流民之难,解决之道可在易与不易之间!!”
“哦?!……这……培公,此话怎讲?!”林风愕然,左右四顾,堂下一众文官亦迷惑不解。
“卑职的意思是说,要度过眼下的难关其实不难,难就难在将来!”周培公站起身来,拱手道,“前日我曾翻阅我汉军存粮帐簿,依照上面的数字,供应我京畿周围的军民至明年夏收尽可够的,但若要赈济这批流民,却是万万不行——所以此事谓之两难,若是不赈济他们,他们必定揭竿而起,若是赈济他们,我京畿军民亦会陪着他们饿死,某多方细思,若要度过此关,或许只能效仿原宋朝故事……”
“收编青壮?遣散老弱、……”林风哭笑不得。
“大帅有所不知,这些流民也并非抱成一团,卑职这些时日多次查访,得知这一百七十万余人大多来自山西、安徽、河南、绥远等地,此类刁民语音各异习俗不同,或倚宗族、或倚地域各自群居,并不曾同声共气,甚至还因为食粮匮乏的原因,彼此较为仇视,故此,某以为,我汉军尽可分而治之……”
“培公慎言!”林风忍不住霍然起立,加重语气道,“屠戮百姓必为千夫所指,未到生死关头,此事休要提起!……若刀兵一开,日后丹青所及,你我将身处何……”
“眼下正是生死关头!!”周培公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林风的话,目光炯炯,毫不退让的与林风对视,侃侃言道,“这一百七十万流民中,青壮人丁约莫由五六十万,依卑职之见,我军可抽其为军,发给数日口粮,驱之为前部,赶在大雪之前急攻山东,就粮于敌,如此,一则扩大我汉军领地,二则祸水南下……”
“此事万万不可……”陈梦雷大惊失色,迫不及待的跳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林风拱手谢罪后,转头对周培公怒目而视,大骂道,“培公昏聩,此灭国之策——你可曾知晓当日闯贼、张逆的下场,若我等仿效,与流贼何异?待民心尽失,天下人群起而攻之,我等纵求一丘之地埋身亦不可得矣!!!”
林风摆了摆手,制止了陈梦雷的激烈发言,他明白他的意思,当初李自成就最喜欢玩这一套——象蝗虫一样流动作战,每杀到一个地方就抢光所有能抢走了,破坏所有能破坏的,让地主变成尸体,让富农、中农变成穷人,让穷人变成他的士兵,这样反文明、反人类式的战争方式在最开始的时候的确能够达到军事集团的短期收益,但到后期却绝对是无法控制的——当军队的不以政治目的而战争,而纯粹以抢劫为目的而战的时候,那战争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当年李自成凭此成功,亦因此失败——他的军队在残破的北方处境还好一点,但若是开到南方,便立即遭到了除贫农之外所有阶级的激烈反抗,无论他的实力是否强大或者弱小,地主阶级和知识分子阶层都很少有人与他妥协。
江南的地主可以忍受异族的奴役,但却不能接受李自成和张献忠,这就很能说明问题,反人类的战争模式是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无法接受的。
想到这里,林风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抬了抬手示意陈梦雷站起,转过头来看着周培公,遗憾的道,“培公所言极是——可是此事无论如何都万万行不通,”他苦笑道,“且不说编练五六十万士卒如何难做,难道培公以为,咱们以后能够控制这支五六十万大军么?——你还记得前些时候的北京故事和天津故事?那时候咱们的人马这么少,军纪都堪堪不以维系,若真组织了五六十万专依抢掠为生的‘汉军’,那谁来控制他们?——”他神色黯然,伸出一支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是你——还是我?!”
“……唉!!所以我说此事当在‘易’与’不易’之间,日后尾大不掉,确实势不可免……”周培公谓然长叹,低头不语。
“史书上这类事情很多,我记得三国里的曹操就吃过这个亏——当年他勉强收编黄巾残部,这些残暴成性的士兵便立即洗劫了徐州,杀得白骨千里哀鸿遍野——诸位都是明白人,难道大家会以为,以曹操的政治智慧,会作出如此愚蠢的事情么?”林风苦笑道,“嘿嘿……‘杀父之仇’,不得已的拙劣借口啊!!”
“以曹操之强,尚且不足操控这种乱军,难道我们就行么?——时下不是三国啊,江南有吴三桂的大周军和满清余逆虎视眈眈,北方有蒙古葛尔丹土谢图整兵秣马,东有辽东满人老巢重整旗鼓,培公啊!若是再失去了这个大义名分,那我们还剩下什么?!”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头愈加沉重,议事大堂内沉默良久,李光地微微一叹,勉强振奋精神道,“诸位,此事也不是没有其他解决之道……”
李光地站了起来,越过堂中的陈梦雷和周培公,对林风拱了拱手,随即转过身去,面对堂下众人,“诸位同僚,其实之前咱们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情——咱们一直为赈济发愁,但各位可曾想过,咱们是否一定要用米粮来赈济?!”
众官愕然,堂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俱俱不明白李光地的意思。
李光地微微一笑,他仰头望了望屋顶的燕巢,随手弹却衣襟上的些许灰尘,轻描淡写的道,“什么东西可以吃?什么东西可以吃了活命?外面的流民现在在吃什么?——诸位大人想过没有?!”
陈梦雷微微一惊,忽然感觉眼前霍然开朗,脱口道,“是啊……流民什么都能吃……野草、树皮、高粱秆子、观音土……”
林风截断了他的话,点头道,“不错,现在咱们的目的就是让他们能够勉强活下去,能够让大部分强壮点的人熬过这个冬天——至于吃什么东西,那是不重要的!!”
陈梦雷一拍大腿,“不错——咱们现在据有直隶一省,若是动用全部力量来收集野菜、树皮、草根、榆钱树叶子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
好似忽然搬开遮住众人眼前的大山,议事厅内的气氛登时活跃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的大声商议,一名军官大着嗓门道,“大帅,咱们保定有个白洋淀,那里芦苇根子可以吃的,而且泥巴里还有不少能吃的老藕根和鲜鱼……”
“你是保定人?!”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林风指了指发言的军官,微笑着问道。
那军官上前打了个千,“回禀大帅,标下是跟着孙思克将军投过来的,老家就在白洋淀!”
“呵呵,不错不错,难为你一个军官,还知晓这类民生,真是难得!”林风大声褒扬道,眼光一瞟,不满的看了看旁边商议不停的文官。
一众文官顿觉面上无光,坐在最末的一名文官不忿的站了起来,朝林风跪倒,“大帅,我等经过商议,觉得除了那些野物之外,其他豆饼、黑豆、马渣、青稞、燕麦等也可以从库存调拨,佐以其他杂粮……野草之类,此事过程繁杂,既要便于制作保存,亦要让流民食得,民政一道干系甚大,绝非出了个点子就可以立即施行的……”他瞟了瞟身边面色通红的军官,得意的看着林风。
“哦?!……嘿嘿,不错不错,你们想得很好!”林风哈哈大笑,“先生请起,你叫什么名字?眼下在哪里就职?!”
“卑职汤斌,原籍河南,现自李大人属下任粮秣司库……”
“好好好!适才听汤大人一番言论,本帅茅塞顿开,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办法没有?!”在一众官员嫉妒的眼神中,林风亲自走了下来,伸手扶起汤斌。他随手弹去汤斌身上分浮土,“别紧张,咱们慢慢说。”
汤斌神色激动,双肩耸动着竟自不停的微微颤抖,他勉强定了定心神,沉声道,“大帅可知,咱们北地苦寒,冰封之日往往竟达数月之久,况且流民数目巨万,所以依靠杂物度命之策若想办得周全,非详加筹备不可!”
“对、对、对!”林风拊掌大赞,用欣赏的眼光看着汤斌,“老汤说得没错,凡事决计不能想当然,民政一道贵在实践,说是一回事,而做起来则是另外一回事,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老汤你继续说。”
“是,大帅!”汤斌此刻镇定了许多,他抬起头来,微微挣脱了林风的搀扶,依照官场规矩朝堂上官阶高过他的官员逐一拱手逊谢,然后侃侃言道,“依卑职之见,若是真要依这个办法行事,咱们现在所做的第一件事倒不是筹粮,而是搭建草房窝棚!——此事干系极为重大,咱们汉军既然下了就地赈济安抚的决心,哪就势必得加派人手控制流民,按照这些流民的地域宗族分拆编组,现在城外的这些流民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并非如此,据汤某所知,这些流民往往都是一乡一村、一地一县的集体逃荒,眼下能掌握他们的多是宗族里的老人,某举一例:若是咱们汉军派些不相干的公人衙役去分发粮草野菜,且不论是否贪污侵占,就说这些分发下去的野物,到底能有几分到达流民手中呢?!若是咱们汉军不重建纲礼伦常,那些强霸之人定会兴风作浪欺凌弱小,如此一来,岂不事倍功半?!”
“啧啧……善哉斯言,先生真国士也!!”林风适时的大拍马屁,汤斌心花怒放,骨头顿时轻上几两。
“所以,依卑职所见,咱们必须出动大军,先以粮草诱而惑之,然后将其分拆编组——以三百至五百人为限编组成村庄,帮助搭建勉强栖身的窝棚,然后命其宗族之中素有威望的老人为其首领,以后我汉军赈济之物品尽由宗族老人分发处置,如此一来,一则咱们的公人衙役难以贪污;二则衙门少了很多周转支出;三则分发之时定然十分公正,老弱之辈可有济望;四则即使出了岔子,任谁也怪不到咱们头上,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老人不公,纵有动乱咱们也易于弹压控制;五则百姓宗族定然钦服,人心尽收,大帅仁义之名定然散播天下——此乃一石数鸟之计也!!!”汤斌脸上不由自主的浮起几分得意的神色,重新跪倒在地,“此某为大汉谋之,望大帅纳之!!”
“强!!!”林风愕然半晌,忽然蹦出一个字,再次扶起汤斌,衷心道,“先生果然大才!”转头看着李光地,轻责道,“晋卿不曾尽责,老汤如此见识,你居然任他委身小吏——你为文官之首,这人才简拔之道,可要多多上心啊!”
李光地微笑道,“孔伯大才,属下一直依为左右,这些时日主持咱汉军民生粮秣,也可算是位高权重了,大帅相责,属下不敢受领!”
其实林风本人对属下的这个“司库”职位也没什么概念,本来以为只是个仓库头儿,听李光地说得这么重要,当下也脸上一红,讪讪的一笑而过,重重的拍了拍汤斌的肩膀,“不管怎样,反正这个司库一职也太委屈孔伯了!!”看着感激涕零的汤斌,林风微微沉吟,试探着问道,“孔伯,你是青年才俊,我也是年少高位,所以咱们不兴讲什么论资排辈,我现在问你,要是本帅命你主管这一百七十万流民,你有没有胆子接下来?!”
汤斌傲然一笑,不卑不亢的对林风行了一个礼,“属下平生志向是辅佐明主一平天下,非某狂言,这区区百万流民,属下也未必放在眼里!”
“哈哈,居然碰上一个比我更嚣张的!”林风大笑着指着汤斌,环顾堂内一众汉军官员,“不过我还真就是欣赏你这种人——汤斌听令——”
汤斌施施然弹了弹衣襟,跪倒在地。
“从今日起,你就是李光地的副手,主管这赈济一事!”林风收敛笑容,大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下令道,“此事干系汉军生死存亡,诸位务必全力以赴!现在我命令:——”
“从今日起,大汉疆域内所有百姓必须在封冻之前全力收集野外树皮、草根、野菜、草籽等,按户缴纳若干——记得了,不征粮,只征草,若有谁胆敢借此盘剥,无论官阶高低,一律就地斩杀,无须禀我!”
待文官们领命之后,林风对周培公道,“培公,即可草拟军令,命令驻宣化赵广元所部全力配合地方衙门,向草原牧民收购食物,只要能吃的咱们都要:甘甜的牧草、饱满易存的草籽、青稞稗子,一律装车运回囤积!”
“命令驻守大同、以及德州前线的赵良栋、刘老四诸将,即日起关闭边境,禁止流民入境,同时配合晋商徽商马队,尽量在山西、河南、山东那边走私粮草,不论品质、不论种类,最好多要价格便宜的马料,如黑豆饼渣一类,一律装车运回囤积!……”
说到这里,林风稍一沉吟,对周培公道,“给**生传令,即日起返回北京述职。”
周培公微微一怔,一抬头碰上了林风的目光,他不敢多言,垂下眼帘凝神记录。
看着草拟军令的周培公,林风忽然一偏头,小声对汤斌和李光地道,“两位先生,回去之后转告商会的那些商人们,就说我这边大力收购种子和农具,要他们多想点办法,”他顿了一顿,仿佛略微犹豫,随即说了下去,“另外,你们分拆流民的时候,尽量把他们朝山海关方向迁移填充!”
“啊!……主公……”李光地和汤斌立即明白了林风的意思,面面相觑大惊失色。
“我也没办法……”林风阴沉着脸,指着墙上的地图道,“现在山西、河南、安徽都无法用兵,而山东紧邻清军百万主力,此刻咱们决计不能破坏他们与吴三桂的对峙局面——若进兵山东刺激清军后方,后果殊难预料!虽然未必会引得清军大队北上,但也一定会对我军大大不利!俗话说柿子捡软的捏,辽东地广人稀土地肥沃,而且兵力空虚,咱们只有找他们了!”
“……可是……”李光地惶急的道,“……可是大帅,咱们现在处处危急,无论军政俱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若此时战端一开,我恐……”
“我也没办法,”林风痛苦的摇了摇头,仿佛在极力摆脱着什么,“咱们现在有得选择么?这百万流民明年开春后怎么办?我们有其他办法么?——别看咱们刚才商议得热火朝天头头是道,难道你们还真以为这些树皮草根能够顶事,唉……如果我没有料错,这一百七十万流民,能够在这个冬天活下七成,就已经是邀天之幸了……”
“这……唉……”李光地和汤斌心下默算,一时竟无话可说。眼睁睁的看着这五六十万人必然的死去,这种沉重的心情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
“所以我们必须为这些人找一条出路,”林风阴沉着脸,冷然道,“正是因为形势危急,所以必须进攻!”
看着满脸犹豫的两人,林风沉声道,“大汉的剑,必须为大汉的犁开拓土地!”
“……”
他转过身去不再面对他们,语气决然,“此事毋庸再议,本帅心意已决,纵然千险万难,亦九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