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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两江总督府。
“前有吴三桂,后有刘坤一!”
“吴三桂还有个陈圆圆呢,他刘坤一更彻底,为了主子干脆就不要脸了!”
“刘大先生是汉奸!”
“刘岘庄出来,还我等一个公道!”
……
一阵阵声浪越过高高的院墙传到后宅,上到总督府管事儿的,下到丫鬟婆子、仆役下人,一个个无不色变。一众人等惶恐着脸色,踯躅着往来不休,将一件件物什摆放上停在后门的马车。
管家来福擦着脑门子上不存在的汗珠子,只是没命地催促着:“快点儿快点儿,都加着点儿小心,午时搬不完扣你们一个月工钱。”
一名少妇拉扯着五六岁的孩子,一步三回头,慢慢往后门挪腾着。手中的孩子兀自哭闹不休:“娘,我不走,我要爷爷……”
少妇只是用帕子擦拭着眼角,劝慰着:“宝儿乖,爷爷要办国家大事,咱们在身边容易让爷爷分心。”
“那宝儿什么时候回来?”
一句话问得少妇哑口无言,只是接连叹息着。来福见状,急忙蹿过去笑着打圆场:“孙少爷别着急,老爷是朝廷大官儿,要主持朝政,还要带兵平逆,眼下是紧要关头……等过去这段,奴才就去上海接孙少爷。”
小孩子脸上挂着泪珠子问道:“你说真的?你要骗我,我就告诉爷爷打你板子。”
来福陪笑道:“奴才一把年纪,可怕挨板子……孙少爷放心,奴才不敢骗人。”
小孩子收了眼泪,猛然发现了新奇物什一般,侧着耳朵倾听。好半天才仰着头问道:“娘,‘刘大先生是汉奸’是什么意思?”
少妇猛地色变,抡起巴掌使劲儿地抽打着小孩子的屁股:“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时间来福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僵持在那儿脸上玩儿其了川剧变脸一般,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猛吸一口气,来福已经怒极,招手叫过来几名健壮的仆役:“你,你,还有你,你们提了棍子给爷出去赶人……总督府门前,哪容得他们放肆。给我打,打出事儿爷给你顶着!”
几个仆役一脸的尴尬:“管家,外头大几千人,咱几个过去……也不顶事儿啊。”瞧见来福更怒,忙支招道:“管家您别生气,外头不是有新军维持着么?要不您知会一声那刘管带?”
来福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就听后头传来一名中年人的声音:“算了……父亲说了,且由得他们去闹,功过是非,留与后人评述吧。”
“大少爷!”
“大少爷!”来福以降,瞧见了来人,无不见礼。
中年人一身月白褂子,脸色苍白,眉宇间满是忧虑。他走将过来,摸了摸小孩子的头,无奈地看了一眼少妇,这才转向来福道:“管家,父亲发话,我们这就得走了……父亲身体不好,要是……”
来福赶忙道:“大少爷且安心,来福在一天,必定护着老爷。”
中年人点点头,长叹一声,一手拉着少妇,一手牵着孩子,缓缓朝后门走去,再也没回头。
下人们一番忙碌,所有的物什搬送完毕,一声响鞭之后骡马一声长鸣,马车缓缓开动。来福瞧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只见车窗挑开一角,露出的正是小孩子混杂着鼻涕眼泪的小脸。来福顿时心中一酸,气得直跺脚:“好好的家,怎么就,怎么就……”
正要回身进府,就听有人喊自己:“刘管家先别关门,且让我进去……”
侧头一瞧,远远跑来的却是总督府的幕僚王燮。王燮不惑,本就是个文士,跑到近前已经是呼哧带喘,上气不接下气。
来福奇道:“王大人,你这是……”
王燮一摆手:“别提了……闹事儿的百姓堵了前门,别说是我,就是宫里头传旨的公公也进不来。”说着,猛然醒悟来福一干人等的架势,询问道:“刘管家,你们这是唱的那一出啊?”
两人边说边走,刚进了院子,就听后门吱呀呀声响,缓缓关闭。
来福心中苦涩,不愿多言:“别提了……王大人请进,老爷就在后堂,您自个儿就能寻着……我这头有点儿事儿,就不引您进去了。”说着,做了个前请的手势。
王燮那么机灵一个人,略一琢磨就猜出了大概。也不再做询问,拱了拱手,急促地朝后堂走去。
他前脚刚走,来福便召来一名小厮。
“管家,您有什么吩咐?”
来福沉声道:“去,把前后院的丫鬟婆子、杂役人等,都给我叫到这院子来。”小厮领命走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呼啦啦一票人等,已经将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来福找了个板凳,站将上去,扯开嗓子喊道:“大家伙儿也都知道了,这些日子府里头有些变故。”
来福刚起了个头,下头七嘴八舌便议论开了。
“刘管家甭说了,咱们王家的打从老太爷那辈儿就跟着刘家,一晃百来年,大风大浪都见识过。眼前这点变故,算不得什么。但凡有要出力的,管家之语一声,咱决不含糊。”
“老爷这是替朝廷背了罪过,外头人不辨是非,要闹也是该去找朝廷,堵在咱们门口算什么本事?”
“就欺负老爷心善,换了旁人,早大片刀砍过去了……”
来福瞧着一众老家人群情激奋,眼圈儿微红,对着众人就是一个罗圈拱手:“我来福代老爷谢谢大家伙儿了!”
众人都道应该的。
好半晌,来福这才正色道:“新宁刘家承大家伙的情了……可老爷的意思是,大家伙还是散了吧。眼下什么局势大家都清楚,江北战火连天,朝廷里又是钩心斗角。小日本这一进城,所有的罪过都算在老爷头上了。这些事儿咱们都伸不上手,更使不上力。留在这儿徒增烦恼……与其如此,莫不如回了老宅。老爷没了后顾之忧,也好实心办差,这个槛儿没准过个三五个月就过去了。”
底下人一听就不干了,纷纷嚷嚷着不走。
来福一瞪眼:“老爷的话你们也不听了?大少爷那么倔一个人,还不是老老实实去了上海?知道你们忠心,都别吵吵了!一会儿去账房领了银子赶紧走,别留这儿添乱。过了这阵想回来了,月例一律加二两!”
加之以威,晓之以理。下头一众下人这才没了声音,纷纷散去。来福瞧着空荡荡的院子,满心酸涩,一屁股坐下来连连拍着大腿叫道:“家败了,败了……老爷那么灵醒个人,怎么就担了这么个糊涂事儿啊!”
后堂。
两江总督、大学士刘坤一枯坐堂上,身上就批了一件单衣。门窗大肆敞开,已显萧瑟的秋风顺着门窗鱼贯而入,吹得刘坤一须发抖动。右手边小几上摆着一碗没了热乎气的汤药,刘坤一右手握着茶碗,两眼呆看着外头阴沉的天空。时而,就会捂着嘴咳嗽两声。
“中堂,中堂……”王燮一边喊着,一边奔了进来。瞧见刘坤一孤零零枯坐在那儿,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转而道:“中堂,您怎么坐这儿了?下人呢?来人,来……”
刘坤一瞧见来人,呆滞的眸子总算有了些生气,连连摆手:“别喊了,我吩咐下去的,都遣散了。”
“那怎么行?中堂这还病着,怎么能少了人伺候?”
刘坤一苦笑:“一把岁数了,担了罪过,死了就死了。没必要再连累旁人……梅川,日本兵进城了吧?你这着急忙慌的,可是要要紧事?”
王燮掂量着手中的折子,半天才道:“日本人进城了,老百姓炸了锅,要不是有新军弹压,怕是要造反。老佛爷差了人来问中堂,这日本人什么时候开过去。还有,还有就是……”他捏着一打折子不说话了。
刘坤一瞧了一眼,“还有就是各地弹劾我的奏折吧?说说吧,我瞧瞧都有谁。”
王燮应了一声,翻开折子,又瞧了刘坤一几眼,叹息一声这才道:“四川总督刘秉璋上折子,说大清与倭寇乃生死之敌,此番引倭制何,实为引狼入室……”
“云贵总督王文韶上折子,弹劾中堂私引外寇,荼毒乡梓……”
“闽浙总督许应骙上书质询,朝廷借日兵以压何逆,是否欠妥……”
王燮一条条读着,一边小心打量着刘坤一的神色。刘坤一却只是神色如常,闭着眼听着。好半天,见王燮停了下来,这才睁开眼道:“四川、云贵、闽浙……啧啧,差不多一多半的人都在骂我老头子啊……不用搭理他们,要他们出力,一个个叫苦连天。有人要是出来担这担子,都跳出来指鼻子戳脊梁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都是朝廷大员,要是心往一起使,何至于落到向日本求助的田地?”咒骂了几句,引得刘坤一一阵咳嗽,良久,平息下来,瞧见王燮手中还有折子,便道:“还有?小鱼小虾什么的就别念叨了,听了心烦。”
王燮支支唔唔道:“中堂……还有……还有就是湖广张之洞给您的私信。”
“张之洞?念吧,不妨事,我老头子还能撑着。”
王燮展开信笺,扫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呆了半晌才念道:“香帅所书就一句:‘公可愿为秦桧第二否?’”
话音刚落,王燮偷眼瞧去,就见刘坤一一哆嗦,脸上满是凄苦之色。
王燮张口刚要奉劝几句,就见刘坤一脸色涨红,劈头盖脸的埋怨就说了出来:“秦桧?秦桧!……好,好,好!我刘坤一二十五岁参军,到今天四十二年整,给朝廷卖了一辈子命,临了就落了这么个名声!他张之洞没资格说我!”
“……朝廷南迁,我刘坤一提兵过江,接了太后、皇上,那时候他张之洞在干嘛?结了什么‘东南互保’,擎等着这大清败亡!”
“皇室落拓江宁,隔着几百里外就是逆贼的大军,江宁兵力空虚,缺兵缺饷,什么都缺。可他张之洞是发过来一个兵丁还是一分银子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算瞧明白了,他们一个个都存心瞧热闹,就等着大清亡了好投新主子。……何逆在报纸上骂我是卖国贼,我认了;老百姓说我是吴三桂,我也认了。他们都说得,可他张之洞没资格说老子……咳咳……”
刘坤一怒极,一个喘息不顺,剧烈咳嗽起来。王燮赶忙上前拍其后背,又递送茶水。刘坤一拿了帕子捂着嘴,好半天才停息下来。拿开帕子,上头的血迹殷红可见。
“中堂……”
刘坤一瞧着血迹,反倒笑了起来:“病入膏肓,折腾不了几天了。”
王燮已经急红了眼,也管不得上下尊卑,斥声道:“中堂你这又是何苦?大清衰微,败亡不可避免,也就是一早一晚的事儿。就算您引了日本人来,这大清能维持几天?地方离心,百姓失望,如此朝廷值得您背了一身骂名去维持么?当初李中堂那么大的能耐结果如何?要我说,中堂莫不如……莫不如……”
“莫不如做了贰臣?”刘坤一苦笑着连连摇头:“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有些事儿你不懂,不懂啊。这么老大个帝国,这才几年?亡就亡了,可总得有几个直臣陪着……”
“中堂!”
“你不用劝了,我主意打定了。老头子一把年纪,晚上脱了鞋第二天还不知能不能穿上,这辈子位极人臣,跟这社稷一起葬了,也算归宿。后路我都留好了,下人给了银子遣散,家小去了上海洋鬼子的租界,等轮船到了就去国外……还有你们,跟着老头子半辈子,这会儿什么前程的算是绝了。别说多余的,我老头子不能亏待你们,趁早拿了银子散了。跟着我一块走绝路,不值!”
“中堂……”王燮已经是垂泪连连。
刘坤一不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让其离去,便再次闭了眼。王燮泣不成声,连磕了三个响头,擦了把眼泪,这才转身离去。
秋风萧瑟,吹得门窗吱呀作响,空空的大堂里,只余刘坤一萧索的身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