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骆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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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管家和仆佣闻声跑来,七手八脚地把费太抬回楼上卧室。难得的是,费智信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漠不关心,他一直跟着,把费太送到房间里。费扬拨通了费太主治医生的电话,告诉他费太犯病,请求他和靳大夫火速赶到。

    "快,"管家气喘吁吁地赶来,对他说,"夫人使劲叫你呢。"

    费扬三两步跨上楼,奔进费太的房间。费太正躺在卧榻上,痛苦地呻吟着、痉挛着,嘴里却果真含糊不清地一径叫着他的名字,小扬,小扬。

    "妈!"费扬扑过去。

    "小扬,不要、"费太的一张脸痛得全都扭曲起来,嘴唇翕动着,挣扎地吐出几个字,"不要叫、叫靳大夫来"

    "好好好。"费扬没心思多想,张口就胡乱答应她。

    "千万、千万不要、不要叫"一阵猛烈的疼痛袭来,费太痛不欲生,止不住以头撞击卧榻的边沿,费扬拼命按住她。

    一番折腾,费太累得陷入半昏半睡的状态。费扬退出来,站在窗前张望,期待着费太的主治医生和靳大夫快点到,他根本就没有真正在意费太的话。

    "你妈怎么样了?"费智信候在费太的房门外。

    "大夫可能就快到了。"费扬答非所问。

    费智信没有进屋去看费太,但也未曾即刻离开,他慢吞吞地踱来踱去,隔一会,驻步,背着双手,煞有介事地观看挂在墙上的几张名家字画。

    费扬从窗口看到有汽车驶进费宅,立即下楼,把费太的主治医生与靳大夫迎了上来。靳大夫已经熟悉了费太房间所在的方位,一边问费扬情形,一边迫不及待地走在了前面。

    "发作这么频繁,早晚人会受不了的,"靳大夫对费扬说,"手术恐怕是目前唯一有效的解决方案了,而且是愈早进行愈好"

    费智信听到说话声,回过头来,刚好与靳大夫正正地打了个照面。费智信一楞。

    "你好。"靳大夫主动跟他打了个招呼,抢先一步,就要迈进费太的房间。

    "等一下!"费智信直觉地拦住他。

    "爹,这位是我跟您提到过的美籍专家,靳大夫。"费扬忙介绍道。费太的主治医生,费智信是见过面的,然而靳大夫之前为费太诊治的时候,费智信都不在场。

    "忠烈?"费智信眉头紧蹙,"靳忠烈!"

    "是我。"靳大夫平静地说。

    费扬错愕,原来他们认识?他未及多想,因为从房间里再度清晰地传出费太高一声低一声的呼痛声。

    "我先进去"靳大夫下意识望一望费太的屋子。

    "不!"费智信打断他,斩钉截铁地对费太的主治医生说,"你去解决吧。"然后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面朝着比他足足高一头的靳大夫,"你跟我到书房来!"

    靳大夫迟疑一下。

    "我建议,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使用镇痛剂。"靳大夫把手里的药箱递给了费太的主治医生,嘱托一句,而后跟着费智信去了三楼的书房。

    费扬来不及细细琢磨,赶紧陪主治医生进了费太房间。费太一头大汗,人已经处在虚脱边缘。主治医生马上采取补救措施,针灸、打点滴,扑来扑去地忙碌了半晌,费太终于平息了下来,累极而眠。

    "请到客厅坐一坐。"费扬为费太盖好被子,把主治医生领到起居室,吩咐仆佣斟一杯上等新茶,又叫管家作陪,他则去费智信的书房查看究竟。

    一上三楼,费扬就听到费智信的书房传出激烈的争吵声。他在诧异间,不禁进退两难,不知到底该不该敲门进去打断他们。

    "我后悔没有认清你卑鄙无耻的面目!"是费智信的声音。

    "卑鄙的人,是你,不是我!"是靳大夫的声音。

    "好,就算我不追究你当初的卑劣行径,你说,你现在悄悄潜伏到我的家里来,跑到我老婆身边,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何种居心?"是费智信的声音。

    "我是大夫,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这是我的责任!"是靳大夫的声音。

    "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看你啊,根本就是想再来算计我!"是费智信的声音。

    "你的眼睛里,没有人,只有钱,我不想与你做无谓的争执!"靳大夫说着,夺门而出。

    费扬躲闪不及,差点与靳大夫撞个满怀。靳大夫看清是他,收住脚,仓促地问了一声,你母亲呢?费扬说,她睡着了。靳大夫点点头,拔足就走。

    费扬想一想,到书房里去。费智信坐在书桌前,发呆。费扬叫了一声,爹。费智信抬头看他一眼,居然问了与靳大夫一模一样的一句话,你母亲呢?

    "好多了。"费扬答。

    费智信"哦"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靳大夫——"费扬顿了顿,犹疑地问道,"他是什么人?"

    "他是一个贼!"费智信狂怒。

    2

    千伶一整天没有离开床榻,慵倦地呆在凌乱的棉被中,睡眼惺忪地望着电视。她在dvd机中插了一张罗生门,反反复复播了好几遍,看着看着便盹着了,醒来又接着看。

    ken的房子临街,将暮未暮的时刻,楼下人声鼎沸。有磨刀匠大声招揽生意,有送奶工车声辘辘地驶过,有放学的孩子嗓音清脆地嬉闹。千伶被吵得头痛不已。幸而在一片喧杂的市声中,她分辨出了ken下班回家的脚步声。

    "乖乖,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ken进了屋,走到床边来,双手背在身后,笑容可掬地逗弄她。

    "是什么?"千伶温柔地凝视着他,整个神经都松弛下来,眼里蒙上一层雾。

    "看着啊。"ken笑着,对她眨眨眼,像个奇幻的魔术师那样,捧出一盒千伶嗜爱的水果布丁,又是一束小小的花。

    "布丁!"千伶惊喜。

    "喜欢吗?"ken问。

    千伶用行动答复了他的问题,她掀开盒子,一勺接着一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得那么香,那么专注,像是饿坏了似的。

    滑腻的布丁残留在她的唇边,她没功夫擦拭,落在睡衣上,她也没功夫搭理。从费宅出来,千伶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就连身上这件睡衣,都是ken赶着为她买来的,轻薄的布料,很美很性感的款式,领口有透明的蕾丝花边,半掩半露,丰盈的酥胸若隐若现

    ken忽然像个馋嘴的偷窥者,凑上前来,轻轻吻她。软软凉凉的布丁从千伶的口中流窜到ken的嘴里,千伶咯咯笑起来。ken一把掀倒她,忘乎所以地亲吻她。布丁在他们的唇齿间滑动着,犹如一粒神奇的催情剂,刺激得他们欲罢不能。

    千伶突发奇想,大大含了一口布丁,吻住了ken的身体,ken全身一凛,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浊重的喘息。千伶含着他,让他坚硬的情欲在滋润的布丁间躁热难耐。在千伶的诱引下,ken回赠予她布丁之吻。他们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在布丁的拥揽长吻中颤栗。

    欲望完结,ken起身清理那些沾染在被褥间的布丁。千伶赤身裸体地躺着,四肢舒展,懒洋洋地地注视着他,一动不动,完美的姿形仿佛一尊精雕细刻的莲花玉身。

    "乖乖,别再诱惑我!"ken开玩笑,用床单没头没脑地包裹住她,只露出一双眼睛,像个神秘的阿拉伯女郎。ken忍不住吻她颤动的长睫毛,她那迷乱的表情是一粒致命的毒药,却让ken欲饮不止。

    "我亲爱的贤妻,晚饭做了没有?"ken终于克制住自己,笑着问。

    千伶摇头。

    "小懒猪!"ken顺势咯吱她,千伶在被单底下嘻嘻笑。

    "我来展示展示厨艺吧,"闹够了,ken拍拍手,"上次做的辣椒三明治,你尝都没尝一口,今晚我可是要隆重推出我最新发明的一道菜,拉丁风味的奶酪土豆泥!"

    千伶不作声。

    "乖乖,保证让你胃口大开!"ken捋起袖子,雄心勃勃地到厨房里去,但不一会儿就大呼小叫地奔回来,惊讶地问千伶:

    "冰箱里的东西怎么一点儿都没动?中午你吃什么了?"

    千伶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昨天我们不是去超市买了排骨跟新鲜蔬菜吗?"ken讶异。

    "天然气停气了,没办法做。"千伶说出原委。

    "停气?"ken一怔,不置信地到厨房查看,捣鼓着炉具,果然不来气。

    "小区没贴通知说今天会停气啊。"ken自言自语着,百思不得其解。

    "我打电话问过煤气公司了,他们说是你欠费太久,所以停止供应,"千伶道,"他们的态度可凶了,说什么单独停你这一户,麻烦得要命,到时候要加收你双倍的滞纳金。"

    "是了,他们确实催过好多回,"ken挠挠头皮,"我手头一紧,就把这岔儿给忘了。"

    "明儿我赶紧去把电费水费交了,要不停电停水赶一块儿,全凑齐了,咱们得过回原始人的生活了。"ken幽默道。

    "我知道,你全部的积蓄,都交了新房的首付款,"千伶歉意道,"我一文不名地跑来,不仅帮不上你的忙,反倒拖累你"

    "说什么傻话!"ken制止她,随即叹气道,"要怪啊,得怪我没出息,这么多年只挂住玩,一事无成,害得你跟了我,挨饿受冻,前景又是如此之渺茫,我真怕你哪天会觉着后悔"

    千伶扑进他怀里。

    "答应我,以后不许说这种丧气话!"她轻轻道。

    ken紧紧拥抱她。

    3

    费扬半夜口渴,摸黑下楼,到休闲厅里,从冰柜中取出果汁喝。隔壁厨房的灯亮着,有煎煎炸炸的响动。他循声而去,厨子居然没睡,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做他的拿手小糕点,又是潮洲粉果,又是香蕉绿茶薄饼,又是叉烧酥,每一样都分量惊人。

    "你在干嘛呢?"费扬问。

    "老太太吩咐做的,"厨子道,"她老人家明天不是飞去北京听戏吗?她赶着要带走的。"

    戏院寄来新戏上演的日程表,费扬佯装不知费奶奶的真实行踪,如常为她订了两张到北京的机票,派管家陪她去。费奶奶亦是高高兴兴收下来,当着费扬的面,叫管家收拾行囊。

    "往返不过两天,既不是逃难,又不是接济灾民,用得着准备这么多吃食?"费扬闲闲道,顺手从热气腾腾的蒸屉里拈一只翡翠虾饺皇,咬一口,喷香四溢。

    "老太太每次去北京,都要带这么多食物,说是给她的朋友,人家可喜欢吃咱家的点心了。"厨子多多少少有些得意。

    朋友?费扬心头发笑,天知道费奶奶在北京人生地不熟,恐怕除了费氏药业办事处的职员,她老人家连个鬼都不认识!

    翌日费扬照例掐着时间,从办公室驱车偷偷溜回家。所有的情形与上回一模一样,计程车泊在费宅大门外,费扬眼睁睁地看着一向手无缚鸡之力的费太,辛辛苦苦地帮费奶奶往车子后备厢里一箱一袋地塞进大堆的食品。

    计程车启动,费扬驾了自己的车,一路跟着。到了北塘制药厂,还是是那位乡下妇人很有默契地快步迎出来,一语不发地把东西搬下车,费奶奶随之进去,大铁门在她身后徐徐关上。

    费扬仍是一无所获。

    他坐在车里,望着紧闭的门扉,望着那些含有剧毒的海檬果,着实发了半天的呆。片刻,他发动引擎,回到城中。一进办公室,秘书就告诉他,费总找过他好多次。费扬忐忑不安地去见费智信。

    "去哪儿了?"费智信劈面就问。

    "约了朋友,有点事"费扬惴惴地编造理由。

    "我有话问你。"幸好费智信无意追究,做个手势,叫他坐下来。

    "那桩纠纷,有没有新的进展?"费智信问道。

    费扬明白,他指的是前药监局局长的孙儿,注射镇灵丹死亡的那件事。与局长小姐无功而返,费扬和咨询部经理已经向费智信报告。费智信指示他们接着思谋新的方案,务必攻破这块坚冰。

    "暂时没有,"费扬如实相告,"不过检验报告已经出来,医院没有过失,现在他们家人正在申请对镇灵丹进行核查。"

    "那老头有些能量,前两天,听说跑到主管新闻的省领导那儿去,质问别人,凭什么禁止媒体报道这桩事儿,说什么人家干涉了舆论监督的自由,弄得人家很是被动,"费智信道,"这些日子,我找了挺多人从侧面去劝说他,都没有效果,连这倔老头最好的朋友都碰了一鼻子灰。"

    "或者,我们能不能率先摆出主动一点的姿态?"费扬试探道。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对镇灵丹进行一次全面的停产检验,若是真查出缩减生产流程以后,药品质量有什么问题,我们该怎么整顿,就怎么整顿,该怎么改进,就怎么改进,也不必等到被检查、被惩处的那一天。"费扬大胆说。

    "这些事情,你不要多管!"费智信断然拒绝。

    费扬默然。

    "对了,小扬,那个,靳、靳忠烈,"费智信突然期期艾艾地问,"他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你母亲看病的?"

    "大约两三个月以前,"费扬说,"是妈的主治医生向我推荐的。"费扬记得当时曾经跟费智信提到过,暗地还盼望着费智信可以拔冗陪费太去趟医院。

    "这么说,你妈两三个月之前就见过他了?"费智信问。

    "是的。"费扬故意隐瞒了费太第一次见到靳大夫时的失态,他本能地感到这里面一定藏着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既然费智信一早就认得靳大夫,或许费太与他也是相识的。看起来,费太初次的张皇,并非如靳大夫所言,是她的疾病导致的异常表现,而是因为她见到了靳大夫的缘故。至于千伶说到的在咖啡馆看到靳大夫和费太,大概也不是医生和患者相互交流那么简单吧。

    费智信不再问下去,他低下头,无意识地用指骨一下一下地轻轻扣击着木质桌面,像是在深思着什么,却又显得神色茫然。

    "爹,那天您不是说,靳大夫是一个贼吗?"费扬小心翼翼地问。

    费智信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他偷窃了我的科研成果。"费智信重重说道。

    费扬讶然。

    "当年,在北塘制药厂,我是承包人,靳忠烈是我的手下,负责新药的研发,"费智信恨恨地说,"可惜他根本就是个碌碌无为的蠢才,不仅自个儿研究不出什么名堂,居然还阴险地把我煞费苦心研制出的五种新药配方一块儿偷走!"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音信杳无,我没想到他跑去了美国,摇身一变,成为了什么医学专家,真是荒唐透顶!"费智信就这样言简意赅地说完了一段惊世骇俗的往事。

    4

    费扬买了礼物,驾车去见知心。这两天,费扬打她的手机,她不接,发短信给她,她不回,在qq里呼叫她,她立即隐身,藏起来,不给他任何讲话的机会。费扬被众多繁琐的事纠缠着,脱身不得,一直就没有机会当面对她澄清有关局长小姐的闹剧。

    在电视台门口等了一会,费扬看到了知心。她背着惯常用的双肩背包,步行,是单独的一个人,心事重重的样子,径直从费扬车前经过,居然未曾看见他。

    费扬注视着她的背影,她穿一条缀满蝴蝶的棉布连身裙,身形纤长,脚步落寞,裙子上的那些蝴蝶,十分逼真,在风里,扇然而动,振翅欲飞似的。费扬轻按一记车号,她转过头来,一时间有点发怔。然后,她反应过来,疾步朝前走去。

    费扬跳下车,奔了过去,抓住她的手臂。知心一扬手,摔开他,继续走。费扬追上去,如影随形地默默走在她身后,想来想去,不晓得从哪里开始解释才好。

    那日费扬穿灰色西装与白衬衫,手中拿着黄色的玫瑰花与巧克力糖,高大俊朗,而知心亦是令人侧目的女孩子,因此在扰攘的街上,陆陆续续有来往的行人朝他们看。

    "不要像冤鬼一般跟着我,好不好?别人会以为我欠你的钱!"知心蓦地收住脚步,"说吧,你到底要做什么?!"

    费扬来不及止步,差点撞到知心身上。知心敏捷地一闪身,费扬不及提防,一头碰到旁边的一棵行道树。他捂住额头,知心忍俊不禁。

    "费大公子,你不会告诉我,你的业余爱好是跟踪良家妇女吧?"知心嘲讽道。

    "我有话想跟你说,"费扬恳切道,"一起吃饭,好吗?我知道一家新开张的馆子,厨子手艺很好,有你喜欢吃的鲍汁捞饭。"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听着呢,"知心拒不接受他的贿赂,板起脸,"你不会是专程来发帖子,请我喝喜酒的吧?"

    "那天的事情,你千万别误会!"费扬见状,只好当街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包括镇灵丹引发的死亡事件,包括前药监局局局长的刀枪不入,包括爹的搅尽脑汁,包括局长小姐的神经兮兮。

    知心越是听,一张脸越是绷得紧。

    "真是委屈你了,"费扬讲完,知心不无讽刺地说道,"看样子,风光无限的大少爷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时不时地,还得做一回兼职演员,客串一把跑龙套的,这次演人家的未婚夫,下次是什么?演人家的老公,还是人家的情人?档期排出来没有?演对手戏的是谁?是官宦小姐,还是富翁家的女继承人?"

    费扬噎住。

    "没想到你会愚忠到这种程度!"知心提高嗓音,"要是你爹叫你杀人,去放火,去奸淫掳掠,你是不是也一样尽力而为?"

    "爹为难得很,我实在没办法袖手旁观。"费扬不理会她的嘲笑,诚恳地说。

    "你爹实在是很有爱心。"知心评价。

    "爱心?"费扬楞住。

    "爱钱,没良心。"知心清清楚楚地说。

    费扬苦笑。

    "别人家的孩子,活蹦乱跳的,输了你们公司出品的镇灵丹,好端端地就死了,结果你爹首先想到的,不是好好地检查检查自己生产的药,而是歪门邪道地拿钱去努力遮掩住这件事,你不认为这里头有很大的疑点?"知心正色道。

    "我知道,明眼人谁不怀疑?而且家中的事,本来就有太多的疑问横亘在我心间,"费扬无可奈何地说,"可是,毕竟我的身份,不是警察,不是官员,我连大义灭亲的机会都没有——在公司,我只是一个高层企管人员,在费家,我只是奶奶的孙子,父亲母亲的儿子,我的责任,是照顾他们,让他们颐养天年,而不是用我的疑惑,随随便便去搅乱他们平静的生活。知心,你能理解吗?"

    知心黯然。她承认他是对的,置身于那么复杂的环境,他有他的苦衷。

    "我常常在想,如若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猜测,这么多的烦恼,这么多的恐惧,"费扬缓缓说,"就像是你的家,尽管不富裕,不显赫,尽管需要每日为衣食冷暖精打细算,可是每一个成员相依为命,彼此扶携,彼此忠诚,彼此分享快乐与伤悲,充满了温情,充满了依恋,充满了爱。再大的灾难,再大的挫折,一家人都会一起面对,共度难关。一旦有人生病或是遭遇了不幸,大家都会为她担忧、为她操心,都会义不容辞地全力相助,一心一意地为她的健康祈祷,而不是如同我爹对待我妈,甩下钞票,冷漠以对"

    知心听得哀恸,忍不住走过去,把头靠在他的胸前,环抱住他的腰。

    5

    ken回家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了好几样精致的菜肴,额外有一瓶红酒,两只高脚酒杯。千伶从厨房出来,端着满满一钵喷香喷香的酸菜鱼片汤。

    "回来啦?"她微笑着,头发在脑后挽成髻,系着一条围裙。

    "有什么事值得庆祝吗?"ken绕到她背后,抱住她。她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不是媚艳风尘的肉欲气息,而是飘零于岩石带点峻峥风骨的那种性感。是的,她的肉体是性感的,时刻向他吹来爱的昏乱的芬芳,但这芬芳是百合的芬芳,太过纯白太过圣洁——他对她的迷恋,超越了欲,更有珍惜、更有呵护的成分。

    "有两件事,"千伶笑道,"第一件,今天是我们在一起两个月的纪念日"ken从皮包里悄悄取出一件华美的流苏披肩,替她披在身上。

    "你也记得?"千伶抬手抚摩着披肩,喃喃道。

    "第二件事呢?"ken仍然从背后拥抱着她,温和地问。

    "我找到工作了。"千伶说。

    "是吗?"ken惊奇,"你在找工作?没听你提过啊。"

    "是在一间台湾人开的公司做文秘,月薪两千块。"千伶带点骄傲的神气。

    其实千伶背着ken,已经忙碌了好些天,循着报纸上求职版的广告,四面投递简历,四处应聘。期间的那些辗转和奔波,那些冷脸和拒绝,在ken的面前,她都略过不提。

    "乖乖,让你受苦了,"ken抱住她,满是歉意,"对不起,我没能力让你舒舒服服地做全职太太"

    "别傻了,要知道,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就不是生活,我这样整天呆在家里,早晚会生霉的,"千伶笑着说,"何况我原本就渴望上班,书上说,有职业的女人,是快乐的女人。"

    但千伶并不见得快乐。

    从学校出来,她有过很短暂的职业生涯,接着,就跟了费智信,做了养在深闺的女人,不问世事。职场的勾心斗角,凡俗的刀光剑影,她知之甚少。

    那间公司的主业是制作皮鞋,兼营少量的楠木家具,资产属于中等规模,此地是第二家分公司。千伶的顶头上司是一名秃顶的肥英国佬,五十多岁,说着一口蹩足的台湾普通话。千伶的主要工作,就是替他安排每天的日程、起草报告,以及端茶送水。

    那洋人挑剔得很,总公司成立十周年,千伶为他撰写的一份祝贺信,他百般不满意,用一支粗大的红笔,在打印稿上划拉得面目全非。千伶不断地改,不断地被否定。洋人的偏好没个定数,变幻莫测,千伶写成古典型的,他夸现代派的好,千伶改成现代派的,他又嚷着添些古诗词,直搅得千伶头大如牛。

    公司有茶水间,千伶头昏脑涨地给自己泡杯咖啡。几名同事在那里抽烟,窃窃私语。一个人悄声说,这是谁?长得不赖啊。另一个人说,还不是那洋鬼子新来的女秘书。

    "难怪呢。"意味深长的语气。

    "你们可知道原来那个秘书是怎么走的?"

    "公司谁不晓得,受不了洋鬼子的骚扰呗。"

    "洋鬼子也真有本事,十天半月换一个秘书,个个貌若天仙。"

    千伶听不下去,逃也似的奔了出去。洋人等在她的座位旁,千伶忙问是不是稿子还需要修正。洋人笑嘻嘻地说,很好了,发e——mail到总公司吧。

    "丁小姐,晚上有没有空?"洋人当众约她,是外国人说汉语时常有的那种硬邦邦似石头一般的腔调,"稿子很有文采,写得这么辛苦,一起吃顿饭吧,算是犒劳你。"

    "不用了,"千伶谢绝,"我还得赶回家为先生做饭。"

    洋人摊一摊手,耸耸肩膀,扭头回自己的办公室。

    "你才第一天上班呢,他就敢公开约会你了,这洋鬼子就是这么肆无忌惮,欠揍!"他一走,千伶对面的中年女同事就撇撇嘴,批评道。

    千伶微微笑,不予置评。

    "他是公司里著名的色狼,人称花和尚,"那位女同事压低嗓音,"他手下的女秘书没一个干满一年的,有的是不愿意给他占便宜,有的是被他玩腻了,反正都长不了,他自己因此搞得声名狼籍,董事长原本是要调他回总部,升他职的,就因为他这副德行,这不,全玩完儿了!"

    千伶只是笑。

    "不过呢,有姿色就是好,他以前的秘书,吃香的,喝辣的,随时被他带出去应酬,"女同事抱怨,"不像我们这种糟糠女人,睡得比小姐晚,起得比鸡早,人家还正眼都不瞧一瞧,全靠着一身的气力讨生活。"

    "他的作风很乱吗?"千伶忍着笑,问了一句。她虽不打算参与公司的流短蜚长,但总不能在同事跟前长久装作哑巴啊。

    "他对自己的性器官缺乏必要且足够的约束能力,什么样的女人都搞,私生活比公厕还臭!"女同事不屑道,"男人,男人的趣味之低!"

    千伶骇笑。

    "这头猪猡,被他欺辱过的女人,简直应该在他的裸背上,用口红写一句,一个胖英国佬,无所不操!"女同事刻毒地说。

    千伶笑得呛住。

    "小妹妹,有机会趁早跳槽吧,他那种放荡的洋鬼子,来路又不明,说不定是有艾滋病的"女同事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似乎笃定千伶迟早会受不住诱惑,跟那洋人上床。

    千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小妹妹啊,关于男女之事,永远不要相信男人是判断者或者掌握者,他们是一群太容易被误导的族类,原因在于他们是唯一用两个器官轮流思考的动物——大脑和下半身,所以在你没弄明白他到底是在用哪儿想问题以前,最好还是冷静地判断眼前的状况,"女同事继续充当情爱教父,向千伶传经布道,"自然了,你也断断不能毫不犹豫地飞身直扑上去,想想看,真要是个负责、计较的男人,他会在前几次约会的时候就想把你拖到床上去-验货-吗?"

    这时洋人站在办公室门口招招手,召唤那女同事。女同事"噌"地一声跳起,摆出一脸甜蜜蜜的笑容,光速窜至洋人桌前,一身的肥肉都在抖颤,看得千伶直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