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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智信在董事会上宣布了费扬的任命通知,费扬担纲重任,被指派为公司市场研发部的经理。等到董事会一结束,他就正式走马上任。
"本季度公司的利润继续保持良好的上升势头,尤其是抗生素的生产和销售,在省内的药品生产行业中可谓首屈一指,"费智信在董事会上信心百倍地说,"外界有不少的人出于嫉妒,对我们的质量横加挑剔,在这里,我要借用伊朗总统内贾德的一句话,有些人对伊朗掌握的核能力感到气愤,我们的回答很简单——生气吧,气死你!"
满堂喝彩。
"仁希业务熟悉,不懂的地方,你多向她请教,"出了会议室,费智信特意向费扬交代一句,转头又叮嘱仁希,"你多费费心,多给小扬介绍介绍公司的状况。"
"好的,费总。"仁希诺诺应允。
于是仁希主动到费扬的办公室,与他商讨公司新产品的走势。仁希担任着产品推广部的经理,对公司的每一项创意、每一笔投资都了若指掌。
"其实费总本打算立即让你接手ceo的职位,做公司的总经理,"仁希闲闲道,"不过他可能担心你不太熟悉企业内部的诸多运作,压力太大,所以用市场研发部的经理来做一个过渡。"
"爹与我讨论过这个问题,"费扬说,"我的意见是,先在费氏做一段高层企管,了解费氏的运营特征,然后到国际知名的药业公司干几年,再真正回到费氏来,这样两相融汇,取长补短,才能对费氏的管理有所裨益。"
"你的规划听起来相当令人振奋,"仁希笑道,"我相信你会给公司带来全新的气象。"
"仁希,我调阅了资料,费氏麾下的七间制药厂,有五间盈利,两间亏损,不知道那两间亏损的药厂是怎么一回事?"费扬翻出秘书提供给他的厚实的文案,迫不及待地请教道。
"费氏一厂、二厂、三厂和四厂,主打产品有27个剂型246个品种的成品药和原料药,其中一厂、二厂是以生产抗生素为主,利润占公司全年总利润的60%左右,"仁希熟稔地娓娓道来,"三厂的主导产品是中药制剂和保健药品,有一批药品被列为中国药典品种、国家中药保护品种、国家基本药物,另外还包括一系列保健食品,例如水晶菊含片、蝎王鹿鳖酒、鲜罗汉果饮品。四厂主要生产烧伤类药品,其中,用于原位皮肤再生治疗烧伤的膏剂,是目前世界上唯一能够实现皮肤再生的药品。六厂则致力于医疗器械的生产,在牙科治疗设备方面享有世界声誉,牙科床已覆盖澳大利亚、新西兰、泰国等19个国家和地区"
"一、二厂的利润占到了公司全年总利润的60%?仅仅是依靠抗生素?"费扬打断她。
"你以为还有什么?鸦片?冰毒?"仁希没好气,"行业内,抗生素的高利润,不是什么秘密了。"
"五厂和七厂呢?年报上说,这两间厂亏损很厉害。"
"五厂过去生产生物制品和血液制品,在抗生素的暴利时代来临以前,五厂的产品一直是费氏产值的重要支撑,不过高效益,难免高风险,三年前,五厂发生了一起由于注射人血白蛋白导致患者感染艾滋病的恶性事件,公司虽然赔付了不菲的现金,可是仍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恶劣的社会影响,费总因此下令转向疫苗的生产,至于七厂,一贯定位于研发药物类的美容产品,特别是面部护肤品,不过这两间厂始终都不成气候,处在崩溃与瘫痪的边缘。"仁希一口气说下去。
"爹这几年涉足房地产业,似乎稍有盈余,"费扬说,"他在国外买的几处房产,价格飙升不止一倍两倍。"
"说到房地产,你可能有所不知,费总被媒体称为-炒楼天王-,国外的房地产倒不是他投资的重点,在国内的十几个大中城市,他差不多逢炒必赢,被炒楼人士公认为楼市的入市明灯,"仁希道,"前两年,费总在房地产投资上的收益,远胜于药业的盈利。"
"我有点明白了,"费扬若有所思,"中国的房地产价格居高不下,我爹是罪魁祸首之一。"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仁希不屑,"那是眼光和胆识的问题,即便费总不去炒楼,别的人一样会炒,房价一样会升的。"
"仁希,我打算先把亏损中的五厂和七厂作为今年产品研发的重头戏,"费扬回到正题上,胸有成竹地说道,"我在念书时,曾经利用假期,对欧美国家的药品市场进行过专题调研,有两个项目,我觉得是我们可以借鉴与尝试的,而且恰好可以分别投放到五厂跟七厂。"
"哦?"仁希好奇,"是什么项目?"
"一项是癌症疫苗的研究,由五厂来做,其社会效益不言而喻,另一项是美容院产品的研究,交给七厂去做,据我所知,国内的美容院产品并没有完全形成规模化、品牌化的生产,鱼目混珠,良莠不齐,信誉度极差,这与欧美国家迥然不同。此外,在欧美等地,就销售价值而言,护发类产品比面部护肤品更胜一筹,年度增幅达到30%左右,身体护理和沐浴用品也不错——这个领域充满市场潜力,很可能成为费氏新的经济增长点。"
"goodidea!"仁希喝一声彩。
"公司接下来就会研讨新的产品项目,"仁希接着说,"你可以先把策划方案做出来,然后立即着手完成市场调研跟论证,你的人手如果不够,知会一声,我无条件声援。"
"谢谢你,仁希。"
"毕竟是海归的博士啊,有阅历有见解,"神采奕奕的仁希突然松懈下来,像卸去盔甲的战士,懒懒地靠进椅背中,长叹一声,"哪像我"
"仁希,在我眼中,你永远是最优秀的。"费扬不由得紧紧握住她的手,由衷称赞道。
"有没有出现心动过速的症状?"仁希笑嘻嘻地望着他。
"呃?"费扬不懂。
"热血沸腾的感觉也是没有的吧?"仁希解嘲地笑一笑,"当你握着我的手,就像是抓住了在同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同志的手,那么自然,那么亲切,却又是那么的随意。"
费扬明白过来,旋即松开自己的手,微笑起来。仁希有那个本事,她一直向他暗示着她的情意,但总是略微带有一点点的调侃,一点点的俏皮,不至于让彼此之间有太着痕迹的尴尬。
"仁希,我相信,一定有很多男人追求你,成熟男人、多金精英、青春帅哥,各种类型都有吧,"费扬轻松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大喜欢凑热闹的,如此珍贵的机会不得不拱手让人,让给那些比我更杰出的男人——我既没信心也没耐心去战胜他们。"
"别忽悠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丑女孩,不过我可不傻,不会以为自己是堕入尘世的没落贵族,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贪心,拥有你的友情,我已经感激上苍,"仁希很会转圜,自顾自搬了梯子找台阶下,"至于其它,呵呵,像我这样的-没女-,没长相,没身材,没学历,谁会光顾啊?再加上无资本无勇气无野心的-三无-精神,整个一恋爱扶贫对象,倒不如自己做自己的性感女神,自己疼爱自己,有时间就老老实实地赚多一点银子,安安稳稳揣在荷包里,将来也好有本钱给自个儿养老送终。"
2
宴席定在一间会所附设的昂贵的法国西餐厅,女台长与费氏父子争相买单。后来费扬掏出一张金光闪闪的贵宾卡,女服务生立即从袖手旁观改为对费扬言听计从,女台长这才怏怏作罢。
这餐饭的发起人其实是女台长。殴打记者的事件,知心和ken不接受金钱的贿赂,要把舆论闹大要索讨回公道,没用。费智信找了主管文教的省委副书记,一通电话打到女台长那儿,吓得女台长屁滚尿流,顺便又把知心逮去海骂,差点没把知心的皮给揭了。
更有甚者,女台长卖身求荣,居然把自己降低为过错方,邀请费氏父子美餐一顿,算是负荆请罪。费氏父子欣然赴约,还带了包括仁希在内的几位随行人员,都是公司的高层主管,大概也是愿意跟媒体人士交好的一种体现。
"小姑娘家,经验欠缺,又求名心切——当然也怪我平时管理无方,教育不善,给费总添了麻烦,请费总多多包涵。"女台长一来就把知心推上了绞索架,只差没往她脑门刻一红字,以示正邪之区别。
"没关系,所谓不打不相识嘛,我很乐意跟年轻人交朋友的。"费智信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率先向知心举起酒杯。
"知心干了,费总随意。"女台长宣布政策,同时越俎代庖,取了知心面前装纯净水的大杯子,斟满一杯酒,塞到知心手里。
知心不知所措地端起面前的大杯红葡萄酒,对着费智信尴尬强笑,一边在心里痛骂女台长是"老巫婆"、"变态狂"。ken缠着绷带,仿佛光荣负伤的战斗英雄,目不斜视,安之若素地享用女台长百忙之中替他切的牛扒,丝毫没有救驾的意思。知心僵了一僵,横下心来,预备将一杯葡萄酒喝光光。
"都随意吧,咱们慢慢来。"费智信带头泯了一小口。
"知心,看你的了,你该敬敬费总的,人家费总不追究,可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女台长振振有辞地涂黑为白。知心立即知道不妙,今晚这顿鸿门宴,要么拍灰走人,要么一醉方休。但显然她只能选择后者。省电视台多难进呵,她是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拼杀,好不容易才从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可不能意气用事,自毁前程呵。
"咱们不勉强女士。"倒是费扬看出知心窘迫,十分露骨地出面解救了知心。邻座的仁希不由得深深看了费扬一眼。
"下个月,公司有一批新药上市,可能会增加媒体的广告投放量。"费智信说。
"费总,费氏跟咱们台的合作,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女台长阿谀,"这样吧,等ken伤好了,我让他为费总量身定做一期人物专访。"
"人物专访就不必了,不过据我所知,贵台的广告折扣,在省级媒体中并不算高"费智信在商言商。
"回头我给广告部主任打个招呼,给费氏最大幅度的优惠,"女台长很爽快,"相信费氏将广告投放到我们台,一定会收到物超所值的效果,目前我们台的卫星覆盖率,在全国都是位居前列的,收视率相当可观。"
费智信颔首一笑。
"久闻费氏的管理很有特色,今天算是开了眼界,费总的经营理念果然与时俱进,既重视质量,又看重宣传,今时今世,广告的传播力的确不可小觑,"女台长转而道,"ken,你那天讲的那个笑话,说来听听。"
"一个小男孩儿跑到商店里去买卫生巾,售货员问他,是你妈妈叫你来买的吗?小家伙说不是。那是你姐姐?售货员又问。小家伙说,也不是,是我自己想买。售货员奇怪了,说你买卫生巾干什么?小男孩儿说,我看电视广告里说,有了卫生巾,又能游泳,又能滑冰,还能打网球,多好呀!"ken不情不愿地暂停饕餮,讲得万分死板,像是青春叛逆期的小子,害羞而别扭。不过一讲完,一桌人依例捧场地大笑,连声说,广告效应确实太惊人了,似乎这笑话当真是非常的幽默有趣,非常的发人深省。女台长爱怜地帮ken切开一片鹅肝,嘱他多吃。
"两位无冕之王,费氏多有得罪,见谅了。"费智信向知心和ken举杯示意。
"知心,这杯酒,你一定得干!"女台长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再度命令。
"小女生,不要为难她。"费扬继续怜香惜玉,以大哥哥的口吻笑道。结果不仅知心不领情,拿一双澄澈明亮的圆眼睛瞪他,而且他的掩护也失了效。
"电视台的工作性质,昼夜颠倒,晨昏不分,可不兴有什么娇滴滴的小女生,"女台长笑道,"咱们的口号是:女生当成男生用,男生当成畜生用。"
众人抚掌大乐。
"我喝!"知心在女台长尖嘎的笑声里悲愤地一饮而尽。
"ken是很有才华的,而且做人也稳重,在电视台口碑极好,美中不足的就是心肠软,ken,有时候原则是必须要坚持到底的,比如这一回的采访吧,你就不该耳根子发软——"女台长意犹未尽地暂停,"知心,你谦虚点,多向ken学习。"明显地厚此薄彼,明显地打击知心,抬举ken,把知心的失误和ken的冤屈对比起来,错都在知心,冤都在ken。
知心那个气呵。她实在坐不住,借故上洗手间,出去透透气。早退是不可能的,她无处可去,只好在餐厅门口呆立,没想到费扬尾随而至,陪她吹冷风。
"她对你,有点偏见。"费扬在她身后,直言不讳地轻声道。
"看出来了吧?她那意思是我诱拐无知男童,未遂!"知心没好气,"我在她眼里,不啻于一人贩子。"
"上司有各色各样的,"费扬温言安慰,"就拿吃西餐来讲吧,有人刻板地遵从西方礼仪,有人喜欢标新立异,拿大杯喝酒,还干杯呢!"
知心骇笑。费扬是在讥讽女台长,她知道。
"相信自己的才能,终有一天,她会赏识你——忍一忍,什么都会过去的。"费扬说。知心烦躁,这家伙,他懂什么!含银匙出生的阔公子,每日不过飙车泡妞耍威风,哪里明白讨生活的滋味。
"我知道,做事有八字箴言,忍无可忍,重新再忍。"知心忍气调侃道。
费扬发笑。
"不过我真的很抱歉,这次的事情,是费氏处理不妥。"他真诚地说。
"不关费氏的事!"知心摹仿女台长的腔调,"小姑娘家,经验欠缺,又求名心切"
"对不起"费扬一脸歉疚。
"你当真觉得抱歉?"知心心生一计。
"是的,我——"费扬很诚恳。
"我给你一机会弥补,怎么样?"知心截断他。
"许小姐尽管吩咐,在下遵命照办。"
"于斌是我姐姐的朋友,是我缠着他,让他提供费总在公司的行踪,便于我们采访,想不到害他——"知心停住,盯着费扬,观察他的反应。
"既然是你姐姐的朋友,明天叫他到公司找我,我会重新安排。"费扬的态度很是干脆。
"好吧,那我算原谅你了。"知心嘘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费扬眨眨眼。
"什么?"
"许小姐这个年纪,应当赶上了中国的独生子女时代,"费扬一脸促狭的坏笑,"许小姐怎么会有个姐姐呢?不会是罚款超生的吧?"
"去死吧!你才是超生游击队的产物呢!"知心恼怒,"我爸在民族地区的部队服过役,我是在政策允许范围内出生的!"
"是吗?"费扬被她较真的样子弄得乐不可支,"对不起,在下见识浅薄,冒犯了许小姐。"
知心也笑了。
他们一起回到餐厅。知心拯救了于斌,心情愉悦,胃口大开,加油品尝美食。他们订的私人小厅有现场演奏的爵士乐,宾客一旦冷场,爵士乐就会适时响起,低回旖旎,一切都是那么的妥帖。间中费智信的手机响了,他接听,神情极温和。
"千伶,看完电影了?我这儿有应酬,你过来吧,这家西餐厅有你最爱的布丁"
片刻,门开,一艳女到。知心定睛细看,那女郎穿着浅粉色针织马甲式长背心,宽松的牛仔短裤,一双米色绣花褶皱长靴,淡色调的妆容,一头时尚而略显凌乱的卷发,有些小睡乱枕后的情色意味,非常性感。
知心下意识蹙蹙眉头,那女郎的一张脸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到过。女郎向座中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而后在费智信身边款款落座,一只新款的gucci手袋漫不经心地随手扔在一边。奇怪的是,费智信并不向客人介绍女郎的身家姓名,只一味地问她电影可精彩,路途可塞车。
"来两客布丁,加多一点兰姆酒。"仁希熟稔地吩咐侍者,扭头对女郎说,"你来了倒好,本来准备呆会儿吃完饭,提醒费总给你打包带两客回去做宵夜。"
女郎淡淡一笑。滑嫩的布丁送上来,她一言不发地吞吃,津津有味,顷刻就消灭掉两碟,像个贪恋甜品的孩子,稚气可爱得很。费智信代她又再添两客,她居然照单全收。
知心猜那是费智信的女儿,只有千金小姐,才会有这般荣宠不惊的作派。知心无意识地向ken看去,却发现没精打采的ken突然来了精神,两眼有光,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埋头大嚼的美女。刹那间,知心记起,她和ken曾在费氏大厦的楼梯间邂逅该女,当时的ken,亦是这样的眼神。
3
一大早,丁千伶被嘈杂的鸟声吵醒。前庭养着名贵的非洲灰鹦鹉,三十几只呵。她翻了个身,发觉枕边静静躺着一把精致的车钥匙,簇新的,熠熠生辉。她想了想,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在暖融融、软茸茸的床上百无聊耐地磨蹭了一阵子,千伶懒洋洋地起身,从容不迫地沐浴、更衣,在梳妆台前做足涂涂抹抹、用来困惑自己迷惑男人的粉刷匠工程,末了,取过那串钥匙,下楼。
费宅不是那种由房地产商销售的中规中矩的别墅,费智信是在好些年前就买下了一大片土地,自己雇请施工单位,建造了气势恢弘的宅院,因此就连地下车库都面积不菲,大大小小地泊着七八辆汽车。千伶信手按动电子车匙,暗黑处立即有车门应声开启。千伶循声找过去,车库深处,赫然停着一部新款的宝马760。
千伶将炫白的新车驶出车库,费智信穿着居家服,正在前庭的花坊檐下逗弄他的鹦鹉。那些鹦鹉是费智信的宝贝,他以逐一教它们学舌说话为乐。
千伶按了一记车号,费智信抬起头,千伶遥遥地对他一笑。他放下鸟笼,走过来,径直打开车门,坐上副驾座,微笑着侧侧头:
"兜风去?"
千伶莞尔。她一踩油门,车子轻捷地冲出去,沿着便道,驶向门外的河滨大道。早晨的公路空无一人,千伶不断提速,清凛强劲的风从车窗外呼啸而过。
费智信很静默,一只手闲闲搭在千伶的大腿上,一动不动。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棉织物,暖暖地绵绵地密密地,浸蚀着千伶的肌肤,蔓延开来,犹如某种粘稠的灰浆。
"昨夜睡得可好?"
"还行,吃了三粒安眠药而已。"千伶答。她失眠由来已久,每晚依靠安眠药,少则数粒,多则十几粒,没有药物,她是没机会睡到自然醒的。
闻言,费智信长长叹口气,脸上满是温柔疼惜的神气。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千伶问。她的意思是,何以赠送这件奢侈品。
"只要你快乐,每一天,都是值得庆祝的大日子。"费智信深深凝视她。
千伶微微一笑。
他没有追着她问,车子喜不喜欢,或是性能适应否。他不是那种炫富的小生意人,送了一份昂贵的礼物,便来不及地夸耀,来不及地显摆,来不及地索取回报。他有那个本钱,有那个实力,所以能够淡定如斯。
千伶不知道,此时,费太正站在宽敞的露台上,注视着她那辆崭新的宝马。费宅位于清静地段,面朝一条汹涌的内陆河,且房前屋前没有其它建筑物遮挡,宜于极目远眺。千伶的车子驶出很远很远,变成一个小小模糊的白点,费太依旧目不转睛地盯视着。
"妈,外面风大,进屋歇着吧,当心着凉。"费扬忍不住开口劝慰道。他已经悄悄地在费太身后伫立了许久,随着母亲的目光追随着那部宝马车。
"那辆车,市价是177万元人民币。"费太轻轻道。
"不会那么贵的,爹有门路,多多少少他总可以拿到一点折扣。"费扬伸手揽住费太瘦骨嶙峋的肩膀,费太削瘦得似一截失水的枯竹。
"不要紧,再贵他都玩得起,我们何必为他忧虑?"费太苦涩地笑。
"跟了他七年,这点开销,也是应该的。"费扬公允道。
"你爹对女人,一向很大方,"费太叹息,"不过这样长情,倒是异数。"
"这些年,爹不大外出走动,连应酬都选正经场所。"费扬承认。
"因为他遇到了能吃掉大灰狼的小白兔。"费太突然诙谐起来。
那部车子,在河滨大道飞速环绕一周,低低轰鸣着,驶回宅第,停在楼前。费家的司机听见动静,奔出来,帮忙将车泊入车库,而后出来,询问千伶新车有无不妥之处。
千伶并未答言,只听费智信细细吩咐司机,让他调整车载cd的位置,更换座垫颜色,新添咖啡吧,等等。司机领命离开,千伶终于做了整个早晨唯一一个亲昵的动作——伸手挽住费智信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说了句什么。
费智信拍拍千伶的手背,笑了。那是一种志得意满的笑。一种大功告成的笑。一种纯粹男性化的、惬意舒爽的笑。费太闭了闭眼,似不忍卒睹。
"你爹很受累,取悦这只狐狸精,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费扬无言以答。费太是对的。千伶不是一般的物质女人,一见到金银珠宝便会忘情,欣喜若狂地扑将上去。她是柔软而慵懒的,如同潜伏于隆冬季节的一条蛇,仿佛永远处在莫名的疲惫之中,对什么事情都是淡淡的,不大提得起劲头。她脸上那种形容不出的冷漠神情,仿佛全世界的繁华富贵都只不过是她脚底的尘埃。可愈是如此,费智信愈是充满万丈豪情,不惜挥掷千金,但博红颜一笑。
"来,不管他们了。"费扬将费太一阵风地掇哄入室内,安顿她在一张红木躺椅上坐下来,免她触景伤情。他亲自到厨房为费太做了一杯人参茶,刚一端上楼来,却发现费太自椅中跌倒在地,浑身蜷缩成一团,双目紧闭,痛苦地呻吟出声。
4
"妈!"费扬扑过去。
"痛啊"费太吃力地举起右臂,由于残障,她的右手安装的是假肢。一只古铜色的手。有点像摄影展中的艺术品。
"别急别急,我马上叫大夫!"费扬按铃传唤管家,吩咐管家派车接医生。
费家有自己的私人保健医生,并且绝对不是那种靠推销营养品发家的江湖术士,而是如假包换的品牌名医,三甲医院的院长。换言之,整间医院的医疗资源都为费家所充分享用,院长会根据费家不同的需要派遣出各科室的专家上门问诊。
"我爹呢?丁小姐呢?"费扬问管家。费家大部分仆佣闻听费太发病,都急急赶来帮忙,奇怪的是,费智信和千伶竟然未曾现身。
"费先生说公司有事,"管家回答,"丁小姐是跟费先生一起走的。"
主治医生赶到的时候,费太几乎痛不欲生,几次三番试图以头撞墙,了结生存之痛楚。费家的仆佣们见惯不惊,例行公事地拦截住费太,防止她寻死。费扬则依照医生教授的方法,不停地替她按摩右上臂的健全部分,又叫人拿冰块为她冷敷太阳穴。
"顽疾复发。"大夫简洁地说。
这位大夫对费太的病情胸中有数,当下取出一匣幽冷的银针,为费太针灸。凉凉的银针一支接着一支插入费太的肢体,躁乱不安的费太渐渐安静下来,不一会便鼻息均匀地沉入梦境。管家抱来一床毛毯,盖在费太身上。也许是累过了劲,费太睡得人事不知。
"大夫,我妈这病,在她有生之年,到底还有没有根治的希望?"费扬一路把大夫送下楼,疑惑地问道。早在费扬出生之前,费太的右手就在意外中残缺了,截肢以后,她便罹患了这种怪病,一旦发作起来,失去的手腕处就会感到剧烈的疼痛,有时似烈火焚烧,有时似尖刃锥心,并且会迅速弥散至全身。
"我们医院有几项跨国科研项目,最近从美国请来几位主研专家,其中一位,在治疗幻肢痛方面很有心得,"大夫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采用曲线救国的语式,"有机会我帮你们约见一次。"
费扬道了谢,目送大夫乘车离去,而后到餐厅早餐。费奶奶刚好在私人佛堂做完每日的早课,独自坐在偌大的餐厅里。她面前的餐桌摆放着一套青瓷碗碟,有热腾腾的粥,有玲珑的水晶包,有精细的小菜。
"奶奶早!"费扬大踏步走过去,与费奶奶挨挨面孔。费太顽疾缠身多年,费扬幼时长随奶奶身畔,婆孙俩感情弥深。因而费奶奶在家里,虽然素来有些带发修行的意思,专心于佛道,不理世事,对儿子儿媳千伶等一干人几乎是视若无睹,但对费扬,却是情深意切,一见着他便眉开眼笑。
"乖孙儿,今天是何首乌熬的粥,你尝尝?"费奶奶笑逐颜开。
"不了,奶奶。"费扬坐下来,厨师闻声送上他的那份早餐,一只煎蛋,一块巧克力松糕,一杯浓咖啡。
"瞧你,回国都快一年了,还尽吃这些热量高品质低、没营养没文化的玩意儿"费奶奶啧啧埋怨。
"奶奶!"费扬笑得呛住,他没想到大字不识的老人家居然做出这么专业的评价。
"你试试喝点粥,很滋补的,你年纪轻,不懂养生之道"费奶奶罗嗦起来。
"奶奶,周末梅兰芳大剧院有演出,我订了vip包厢,往返机票也买好了,管家陪您去。"费扬不欲耽搁,匆匆说完,抓起外套就走。
费奶奶是京戏迷,少女时代在家乡的戏班子里,当过台柱子,扮过白蛇传里的白娘子。每遇梅兰芳大剧院有戏目,费扬就会订好机票戏票,派管家伴随老人家去北京过过戏瘾。自然费家在北京是有多处房产的,由费氏驻京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打理周全,费奶奶不必住酒店。费智信的业余嗜好之一是投资房产,他甚至很早就在纽约、巴黎和伦敦分别购置了价值不菲的房舍,扬言要让家里人在全世界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5
费扬驾车抵达公司时,秘书告诉他,费总打过三次电话问他到没到。费扬赶快去费智信的办公室。千伶赫然在座,向费智信汇报着当月慈善基金的运作方案:
"医科大学的校长我协谈过两次,准备在学校设立费氏助学金报纸上刊登的那对双胞胎白血病患儿,捐款已划拨到帐"
千伶并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参与费氏药业的日常运转,但她拥有一个相当愉快的职位,费氏慈善基金会执行主席。相形于众多冷漠的大陆企业,费氏药业在公益事业中的投入和成就,是可圈可点的。不过费智信不喜欢出头露面,他也不赞成费扬高频率地曝光,所有慈善基金的使用,他全部交由千伶出面处理。
"慈善基金的宣传效应,往往不是常人可以估量的,"费智信不止一次在董事会上强调,"一个愿意参与公众事业的公司,是很容易被记住、很容易被信任的。"
"爹。"费扬恭恭敬敬地垂手伺立。
费智信瞟他一眼,三言两语结束了跟千伶的谈话,打电话叫司机来,送千伶去看电影逛街喝茶。千伶一走,费智信脸色一沉,闷声道:
"你知道你迟到了多久?"
"妈早上又犯病了,"费扬急着申辩,"爹,刚刚大夫说,有位美国专家"
"这是办公室!"费智信勃然变色,"看来你还没有适应你自己的身份和角色,公司不是你大少爷的后花园,你必须在费经理与费公子的身份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费扬愕然。费智信在公司是出名的坏脾气,动辄大发雷霆,但是对儿子,他尚有顾忌,这样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是费扬始料未及的。
"我问你,制药车间改进镇灵丹注射液生产流程的方案,为什么被市场研发部卡住,迟迟不能进入到实践阶段?"费智信用指关节敲敲桌面,厉声责问。镇灵丹注射液是费氏药业多年来的畅销药品,属于中药制剂,以疗效快、毒副作用较小而畅行于世。
"爹,那套方案,我特地请专家论证过,得出的结论是,缩短生产流程以后,药品的临床安全性缺乏有力验证,其后果不可预见,何况作为中药注射剂,国内现有的研发标准规定,注射剂所含有效物质不低于总固体的70%,静脉内使用的是不低于80%,即可达到审批标准,这与国际上,包括我们国家,生物制剂的注射剂要求有效纯度必须达到98%,且另有2%非有效成分或杂质也须弄明白是何成分相比,标准显然相去甚远,再加上中药注射剂是将中药原料药经过比较简单的工艺提取分离后,注入人体静脉血管内,其所含原料成分过于繁杂,质量很难监控,本身就存在相当大的风险,如果我们再贸然缩短生产流程"
"这套方案不是由费氏专家组提出的吗?怎么会自相矛盾?"费智信打断他,不欲详听下去。
"我个人认为,方案的倡议与实验应当由两套不同的班子完成,所以我把方案传真到了英国,请牛津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帮忙佐证。"费扬很自信,他以为费智信会赞赏他慎重稳妥的态度。
"好!好!好!"果然,费智信连声叫好,却是以极度讽刺的表情,"一套处于保密阶段的方案,你居然发到了国外——你知道减少了生产流程,会为药厂降低多少生产成本吗!?"
"是,我知道,不过我认为这套方案确实不成熟,其可行性有待考证,如果就这样贸然申报上去,药监局一定通不过——"
"通不过,哼哼!"费智信冷哼,突然问,"药监局局长的千金,你约过人家没有?"
费扬与费智信宴请过本省药监局局长一家,席间,待字闺中的局长小姐对沉稳冷峻的费扬表示出不加掩饰的好感。费智信当席允诺,让费扬邀请局长小姐到巴厘岛旅行。
"爹,咱们是正当生意,不必在无谓的环节上浪费时间,"费扬直陈,"我在国外实习过的药厂,从不与政府官员打交道,甚至拒绝当地市长的参观"
"这是中国!"费智信暴怒,"他妈的,老子辛辛苦苦地赚钱送你出国留学,指望你有所见识有所长进,哪晓得培养出的是一头蠢驴、一堆废物!"
"爹,我——"
"滚!"费智信用力指向门外,"回家当你的费大少爷去!"
眼见得辩解无益,费扬脸色灰白地离开了。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浑浑噩噩地出了费氏大厦,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点火、踩离合器、挂档,冲出去。
从拥挤烦杂的市区,到荒凉幽寂的郊外,从荒凉幽寂的郊外,再到拥挤烦杂的市区,费扬漫无目的地、来回往复地疾驰着,直到他的车耗尽了最后一滴油,轰鸣一声,戛然停歇。其时黄昏已近,天色将暮。车窗外灯影缭乱,灯火中央,有流光溢彩的几个字,画眉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