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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采自清平山堂丛书第二篇。清平山堂为一印书店。此种话本,每篇可以零售,全书并无一总题,而书中各篇或为文言,或为白话,通常皆不著作者姓名。本篇原有三名,曰‘简帖和尚’,‘胡氏’,及‘简帖僧巧骗皇甫妻’,小题为‘公案传奇’,即犯罪神秘小说之意。本篇为茶铺酒肆中之通俗话本。在‘古今小说’中亦有此故事。次于本篇之犯罪小说为‘误杀崔宁记’,在另一宋人话本‘京本通俗小说’中。
本篇原文中之洪某,为一乔装和尚之恶棍,重编本篇之时,作者除对原文细节有所增减外,并力使赞者同情洪某,使皇甫氏依恋洪某,不愿回归前夫,尤使中国读者读之惬意。(原文中皇甫氏为一怯懦无能,忍苦受罪之妇人),但本篇仍依据原篇梗概重编,此外并无典他更动。
将近晌午的时候,天气很热,街上没有什么行人。王二的茶馆儿座落的地方,是东城城中心带顶棚的通道市场后面,第三条街上。那里有一些大饭馆子,早晨很多的人都到茶馆里去喝杯茶,交换些闲言碎语,市井新闻,现在人们已经散了。王二正在洗茶壶,二十几个一起,放在一层架子上,刚收拾完,正要抽袋烟,舒舒服服的歇息一下,忽然看见一个高个子,穿着得很好的男人走进茶馆里来,那人生得粗眉毛,低洼的黑眼睛,长相儿显得很特别。
王二向来没有见过他,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三教九流的人都到这个茶馆里来,也就因为这个,开个茶馆儿是很有意思的。买卖人,买卖人的家人,读书人,铺子的伙计,赌徒,骗子。以及等等的过往行人,全进来歇息,恢复一下精神。这个高个子的陌生人挑了个里面的桌子,样子有点儿神秘,甚至有点儿紧张,王二看见他既然心神不定,莫如不去理他。
过了一会儿,一个作小买卖的孩子打门前过,高声喊叫:‘炸斑鸩!嘿!呦,好香的炸斑鸠!’
那位先生把他叫了进来。那个孩子剃了个和尚头,把木盘子放在桌子上,把几块斑鸠肉在一根细棍儿上串好,上头撒一些细盐花儿。
‘好啦,先生,给你斑鸠。’
‘放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僧儿,因为我像个小和尚儿。’天真的笑着。
‘你愿意不愿意意挣点儿钱?小和尚。’
‘当然愿意。’小孩子的眼睛晶亮起来。
‘我想教你给我做点儿事情。’
那个高个子的绅士手指着一所房子,在一条小巷里头,由墙角算第四家,那条小巷通到大街上,正对着这家茶馆兜。他问说:‘你知道那一家住的是什么人吗?’
‘那是里甫家,皇甫大官人在宫庭里作官,专管官衣的。’
‘唔,是吗?你知道他家有多少人?’
‘就是三个人,皇甫大官人,他太太,还有一个小养女。’
‘好极啦,你认得他太太吗?’
‘她很少出门儿。因为她常买我的斑鸠肉,所以我认得她。你问这个干嘛?’
那位绅士看着王二没有留神他们,就掏出一个钱口袋,往那个孩子的盘子里倒了大约五十个钱。孩子见钱,立刻精神起来。‘这是给你的,’那位绅士说。
他接着拿给那个孩子一个包袱,里头有一付纽麻花儿的金镯子,两个短簪子,还有一封信。‘把这三份东西给皇甫太太。千万记住,若看见她的丈夫,千万别给他,听清楚了吧?’
‘我应当把这些东西交给太太。我不要把这些东西交给大官人?’
‘对啦,把这些东西交给太太之后,等个回话儿。他要不跟你一块儿来,记住告诉我她说些什么。’
那个孩子往那家走去,他打开屏风往里头一张望,看见老爷坐在前厅里,正望着大门呢,皇甫大官人长得矮胖,四十几岁年纪了,阔肩膀儿,又宽又扁的脸,有点儿长方,前三个月在宫里值班,两天前才回来的。
‘你在这儿干嘛?’皇甫大官人喊着就追过来,那个孩子刚刚拔腿跑出来,皇甫大官人就揪住了他的肩膀儿,用力推他,‘你在我门口儿张望,还这么跑,到底怎么回事?’
‘有位先生教我把一包东西交给太太,他跟我说不要交给你。’
‘包袱里头是什么东西?’
‘我不跟你说。那位先生吩咐我别告诉你。’
大官人照着小孩儿的脑袋用劲打了一巴掌,把小孩儿打了个大趄,一溜歪斜的差点儿栽个大跟头。
‘递给我!’他用大官儿老爷低低的嗓音喊。
孩子只好遵命,可是还不肯服,‘不是给你的,是给太太的。’
皇甫大官人撕开包袱,看见那付金镯子,那付簪子,还有那封短信:
‘皇甫夫人妆次:冒昧相约,未免失礼,但自酒楼相遇,迄今不能忘怀。甚愿亲身造访,偏偏蠢驴近又归来,不知可否单独相见,请随送信人来,否则,如何相见,务请见示。今献菲礼数件,聊表敬意。相慕者’(未签名)
官儿老爷看罢,咬牙切齿,抬起眼眉,冷冰冰的问道:‘什么人交给你的这封信?’
僧儿指着正在巷外的王二茶馆儿说:‘那儿有个人给我的,粗眉毛,大眼睛,扁鼻子,大大的嘴。’
皇甫大官人拧着那个孩子的胳膊,把他揪到茶铺儿。那个生人已经不见了,虽然王二再三不依不让的,皇甫大官人到底把那个孩子揪回家去,锁在屋子里。僧见这才真正害怕了。
皇甫大官人气得浑身发颤,一声命令,把太太唤出,那位年轻的夫人,纤弱而秀丽,年方二十四岁,小巧的面庞,又聪明,又伶俐,她看见丈夫气得脸煞白,不住的喘气,不知道闹了什么事情。
‘看看这些东西’,他恶狠狠的瞪着她。
皇甫太太很安详,坐在椅子上,拿出那几件东西来看。
‘看一下这一封信!’
她一边缓缓的摇头。‘这是给我的信吗?一定送错了。谁差人送来的?’
‘我怎么知道谁差人送来的?你才知道,我值班的这三个月,你跟谁一块儿吃饭来着?’
‘你是知道我的,’她说得很温柔。‘我怎么也不会做这种事情。我们结婚已经七年了,你说我有什么失妇道的地方么?’
‘那么这封信打哪儿来的?’
‘我怎么能知道?’
没法说明这封信,又没法儿把自己洗个清白,她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这才是青天打霹雳,祸从天上降!’丈夫冷不防打了她个嘴巴,她高声哭着跑进了屋子去。
大官人把十三岁的丫头(他的养女)莺儿叫了出来。她的短袖子露出了粗胖的胳膊,洗涮得发红,站在老爷面前有点儿怕得打哆嗦。战战兢兢眩,瞅着老爷的举动。老爷从墙上抽出了一根竹竿子扔在地上,然后拿了根绳子,縳上小丫头的两只手,把绳手的另一头儿扔过了房梁,把小丫头吊了起来,一手拿着竹竿子,向小丫头问道:‘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太太跟谁吃饭来着?’
‘谁也没有’小丫头吓得不成声儿了。
大官人举起竹竿子就打,太太在屋子里听得小丫头痛哭得尖声喊叫,自己也打起哆嗦来。就这样打一阵,问一阵。小丫头实在忍受不了,最后说道:‘老爷不在的时候,太太每天夜里和一个人睡觉。’
‘这么说,还差不多’,老爷说着把小丫头放了下来,解开了绳子。
‘现在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跟你妈天天晚上睡觉的是谁?’
小丫头擦了擦眼泪,狠狠的说道:‘我告诉你吧,太太天天晚上跟我睡。’
‘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他一边骂一边走出去,顺手把门锁上。
皇甫太大和丫头面面相觑,太太看见养女胳臂和背上打的伤,赶紧弄水来给她洗,嘴里喊骂道:‘这个畜生!’
皇甫太太看见血染红了一盆水,吓得混身打颤,一边把水倒进地下的阴沟一边嘟嚷着骂道:‘残忍的畜生!’
小丫头站在那儿看着这么好心肠的养母,她说:‘妈,若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回我们村里去。妈,你也早应该走才是啊。’
‘你可别这么说了。’
皇甫太太发愣,不知道究竟是闹出了什么事,后来,她过去问侩儿,僧儿正怕得在墙角里打哆嗦呢。‘那个人怎么个长像儿呢?’
僧儿把那个陌生人描述了一回,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太太和丫头都愣愣的坐着,完全摸不着头脑。
过了半点钟,大官人带着四个衙役回来。他把卖斑鸩的孩子拉到衙役跟前说:‘记下他的名字。’衙役就照吩咐记下。因为大官人在宫里做官,对他总得要恭敬。
‘还不要走,里头还有人呢。’他把太太和小丫头叫了出来,要衙役把他三人一齐带走。
‘我们怎么敢带太太呢?’
‘你们一定要带去,这里头有谋杀案情。’
这话把衙役吓住,于是把三个人的名字都记下来,把这一干犯人都带出去。一大群街坊邻居都站在外面看呢。太太一迈出大门,不由得退了回来,向丈夫说:‘哥哥,我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应当用心费功夫找出那个写信的人。这真是丢脸的事啊!’
衙役把她推出了大门。邻人都站开让她走过去。
‘你若是怕丢脸,就不该做那种事。’丈夫回答说。
‘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咱们的左邻右舍呢?你不在家的日子是不是有男人进去过?你怎么就认定要告我?’
‘我就要告你!’丈夫怒冲冲的说。
邻居们不清楚皇甫太太为什么被丈夫控告,都弄得莫名其妙,大家都对太太同情,对丈夫的发怒都摇摇头。
大官人跟被告一同去的。向府尹面前提出控告,府尹姓钱,开封人,生得胖胖的圆脸盘儿,仿佛是个有无限耐性的人,什么事也不会惹他发脾气。大官人把书信和礼品呈上,正式提出控告,府尹命令在本案调查期间,犯人一律拘押在监。
两个判官丁丁和陈乾兴主管问囚犯。他俩先审皇甫太太。
皇甫太太说她生在开封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早年丧母,十七岁丧父。父亲去世后第二年就嫁给皇甫大官人,现在已经过了七年幸福的日子,丈夫在家的时候没有亲戚朋友们去过,除去丈夫以外,向来没有跟什么人在家里或是饭馆儿里吃过饭。也不知道什么人给她写的信。
‘你为什么总不去看望亲戚呢?他们为什么也不来看你呢?’
‘我丈夫不高兴这些事。有一回,我的堂弟张二来看我们,求我丈夫给他找个差事。后来事情没有找到,因为事情不容易找。丈夫教我以后不要见我的亲戚。我以后就不再见他们。’
‘丈夫教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不错。’
‘你常到戏园子去吗?戏园子常有人看见你吗?’
‘不。’
‘为什么不呢?’
‘他不带我去。’
‘你不一个人去吗?’
‘不。’
‘你去吃馆子吗?’
‘很少去,我在家里过得很舒服。唔,我想起来了。几天以前,他从宫里回家的晚上,他不爱吃家里的饭,带我到一家附近的馆子里吃过饭。’
‘就是你们两个人一块吃吗?’
‘是。’
皇甫太太的邻居都传了来,他们都证实了皇甫太太的话一字不假,从来就没见过她家有什么客人。她只是跟丈夫在一块儿,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一个人出门到什么地方去过。她几乎总是在家。邻居们都说她好,都叫她小娘子,因为她年轻,家里又没有老太太。一个邻居说她丈夫脾气很坏,常虐待她,她很柔顺,很听话,向来不报委屈。一个邻居说她就像个手心儿里头养的鸟儿。
第三天,陈能兴正在衙门前站着,心里思索这件神秘的案子,看见皇甫大官人走来。到了跟前,向他打了个招呼,就问道:
‘案子办得怎么样?已经三天了,恐怕你已经接了写信人的礼,存心拖延吧?’
‘岂有此理!这案子不是那么容易了的。你太太坚持说她清白无辜,我们也没有得到什么反证。八成儿是你自己写的那封信吧?’
大官人怒冲冲的说:‘这是什么话!我们夫妇过得很美满的。’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若是堂上没有办法审清这个案子,我非把她休了不可!’
陈乾兴回到办公室,准备下各种文件。那天下午,把报告呈给府尹。府尹宣布皇甫夫妇和证人明天到厅候审。
府尹先问小孩子僧儿,然后转脸问十三岁大的小丫头,她算是最重要的证人,府尹把惊堂木一拍,邦的一声吓唬她,厉声问道:
‘皇甫家的一切事情,件件你都知道,是不是?’
‘我都知道。’
‘你们老爷不在家的时候,你看见什么客人到你们家去过?’
小丫头很不耐烦,她回道:‘若是有客人,我不早就看见了吗?’
府尹又大声把惊堂木邦的一拍,大声喝道:‘你这小东西说瞎话!你敢在我面前说谎!我还把你押起来。’
小丫头害怕了,可是还坚定的说:‘你不能屈枉一个贤慧的女人。’说着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小丫头的作证,府尹很受感动。
府尹又向丈夫说:‘擒贼要赃,捉奸要双。只凭一封无名氏的书信,我不能判你妻子有罪,也许你有什么仇人,他要栽赃才写这封信。’府尹看了一下太太,又接着说:‘一定有人找你的麻烦。你想,是不是把太太带回家去,再设法寻找写信的人呢?’
丈夫铁了心肠。‘事情既然这样,大人,我不愿带她回家了。’
判官警告他说,‘这样你可要铸成大错了。’
‘大人若答应我休她,我就感恩不尽,别无所求。’丈夫说着由眼角儿扫了他妻子一眼。
又问了半天,府尹向妇人说:‘你丈夫一意坚持要休你。我不愿拆散人家的婚姻。你看怎么办好?’
‘我的良心很清白,他若一定要休,我也不反对。’
案子照丈夫的意思判决了,僧儿和丫头开释,送交各自的父母。
散庭之后,妻子恸哭起来,被休是妇人的奇耻大辱,尤其.是自己的罪名并没有成立,她没有想到过。
‘我真没有想到,七年的夫妻,你这么狠心。你知道,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我宁可一死,不能够丢脸。’
‘这都跟我不相干。’大官人说完立刻转身去了。
小丫头莺儿还站在皇甫太太身旁。
皇甫太太向莺儿说:‘莺儿,多谢你帮我忙,不过现在也没有用了。你回去找你妈妈去吧。我无处可去,也不能养活你,回去吧,好姑娘。’
二人洒泪而别。
皇甫太太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对自己的遭遇仍然不很清楚。于是漫无目的之顺着大街,穿过人群,独自往前走去。两眼什么也看不见。她信步走到汴河的天溪桥,天渐渐黑起来。她立在桥上望望水闸,望望河面来往拥挤的船只。船桅密密扎扎的立着,在晚风里摇摆,她觉得自己的头也发晕,如同醉了一样,也随着桅杆摇摆,她看着黄金色的夕阳消失在远山之后觉得自己也走到了路的尽头。她不会再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刚要纵身跳河,有个人把她揪住。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太,五十大几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黑,头发稀少,已经花白了。
‘姑娘,干什么跳河呀?’
皇甫太太呆望着她。
‘你认识我吗?我想你不认得吧?’老太太说。
‘不认得。’
‘我是你的穷姨妈。自从你嫁了大官人,我就没敢去打扰你。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那已经好多年了。前几天我听见邻居说你跟你的男人打官司呢,我就天天去打听。听说府尹判决他休了你。可是,你干什么跳河呀?’
‘丈夫休了我,我又无处可去,还有什么活头儿?’
‘好了,好了,来跟你的老姨妈过吧。’老太太这么向皇甫太太说。老太太那么大年纪,说话的声音倒还很壮硕。她又说,‘这么个年轻轻的女人就想自尽,真糊涂!’
皇甫太太的确弄不清楚这个老太太是不是她的姨妈,就任由那个老太太拉着往前走,自个儿没有半点儿主意。
她俩先进了个酒铺,老太太请她喝了几盅酒。到了老太太家的时候。她看见那房子是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屋里很整洁,窗子上挂着绿窗帘儿,屋里摆着太师椅子,桌子。
‘姨妈,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你自个儿怎么过呢?’
老太太姓胡,笑着回答道:‘总得想办法对付着过吧。以前我总是叫你小姑娘,竟把你的名字忘了。’
皇甫太太说:‘我叫春梅。’老太太也没再往下追问。
胡老太太对她很好,最初几天,她教春梅尽量休息。春梅躺在床上,自己想生活上这场突起的变故。
过了几天,老太太跟她说,‘你非得坚强过下去不可。我并不是你的姨妈。我看见你一个年轻轻的姑娘要跳河,只是想救你一命就是了。你又年轻,又漂亮,正有好日子过呢。’她的眼睛窄成一条线似的,又说,‘你还爱你的丈夫吗?没有一点儿人性,就这么休了你,任凭你死你活,一点儿不关心。’
春梅从枕头上仰起头来一看着老太太说:‘我不知道。’
老太太说,‘你说这话,我并不怪你。不过你也该醒一醒才是,我的姑娘,你还是青春年少,不能任凭别人摆弄,忘了你的丈夫吧,别再难过了。年轻人,有时候总难免想不开,我不是不知道,我过的桥比你过的街还多呢。人生就是那么回事。一起一落,就那么一起一落的过。转着圈儿,转来转去的。我二十八岁就死了丈夫。你今年多大了?’春梅告诉了她自己的年岁。‘是了,我那时候儿比你大不了几岁。你看,我也混到现在了,你看着我。’老太太虽然脸上有皱纹,脖子上的肉皮儿发松了,身子股儿好像还很硬朗。‘你好好儿歇一下,把这件事情也就淡忘了。生活就像走一条道路。你摔了个跟头,怎么办呢?难道就老是坐在那儿哭,老不肯起来吗?不,你得自个儿爬起来,还得往前走。由你的话看来他是个坏蛋。你看,他不是遗弃你,是把你甩了。你还躺在这儿发什么呆?发什么愁呢?’
春梅听了老太太的话,心里觉得稍微松快了点儿。‘我怎么办呢?我不能老跟着你住在这儿啊。’
‘不用发愁,好好儿歇息一下儿,恢复一下儿精神。等你好了,找个好男人你再嫁。你生得这么漂亮的眼睛,这么漂亮的脸蛋儿,还怕饿着吗?’
‘谢谢姨妈,我已经觉得好点儿了。’
在她的生活这么惨痛的日子,胡老太太救了她的命,还帮忙让她将息精神,她真是发乎衷心的感谢老太太。
每天晚上,两人一同吃饭。胡老太太总爱喝点儿米酒,她说道:‘酒是人生的水,什么也不如一点酒能恢复生活的勇气。像我这么大岁数儿,喝了酒我就觉得舒服,觉得又年轻了。’春梅很佩服这位硬朗的老太太,精神那么好。
晚饭后,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外面叫。
‘胡婆子,胡婆子!’老太太赶紧去开门。
‘干什么这么老早就上门呢?’一个男人问。那一天整整下了一天雨,胡老太太很早就上了门。
老太太让他坐,可是他说立刻就要走,所以只是在那儿站着。春梅从后屋里望见那个人长得身材高大,粗眉毛,大眼睛。这种长相真教他看得出神,她不断从屏风后端详他。他的嘴,可以说是够大的,鼻子并不尖,多少跟那个孩子说的有点儿相像。春梅心里噗通噗通的跳,可是表面上仍然没显出怀疑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那个男人很不耐烦的声音。‘你卖了那值三百块钱的东西已经一个月了,我现在要用那笔钱哪。’
‘我已经跟你说过,东西是卖了,现在顾客的手里,他还没给钱,我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一给钱我就交给你好了。’
‘这一回拖的日子太长了──往常没有过这么多日子,你一接到钱就送给我吧。’
说完,那位绅士走了。胡老太太回到屋里来,显得很烦恼。
春梅问:‘客人是谁呀?’
‘我告诉你,春梅。那位先生姓洪。他说以前做过泰州知事,现在已经卸了任。我不信他的话,我知道他是跟我扯谎。可是这个人不错,常托我给他卖点儿珠宝,他说他是个珠宝商的代理人。也许他真是,也许不是,不过他是有些好珠宝,前几天托我给他卖了一些,东西虽然卖了,可是钱还没有拿过来。他不耐烦,我倒不怪他。’
‘你很知道他吗?’
‘不错。单就做买卖为人,我倒知道点儿。其实别的情形我也知道些。像这样的人,我可以说,以前还没有见过。对于他,我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他用钱很大方。一看见我要钱,不等我开口,他就给我,下回他来的时候儿,我介绍给你。’
春梅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极力不露声色。
洪某常常来,春梅算是胡姨妈的亲戚,这样介绍给他。春梅一面要弄清楚洪某究竟是不是改变了自己生活的那个人,一面又喜爱这个人的漂亮,心里犹豫不决。总是难免怀疑他就是他们寻找的那个人,并且总想把他的脸和卖斑鸠肉的孩子所描写的神秘的怪人的脸,互相比较,让她顶烦恼的就是这个人的鼻子是不是可以算做扁鼻子呢?
有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春梅坐着瞅着他,心里盘算得出神。
‘你干什么这么瞅着我?’洪某像平常一样玩笑着说。‘每个看相的,都说我的脸和耳垂儿长得有福气。’他自己揪着厚耳垂儿说。‘你看见了没有,我总是给人带来好运气的。’
洪某为人又有风趣,又慷慨,又殷勤。他穿着讲究,非常浮华。因为走得地方多,能说有趣的故事。他的大言壮语也是他的一种魔力。他对于别人也很关怀。他教春梅述说她的身世,他很同情的听着,只有他表示厌恶春梅的前夫的凶暴的时候儿,他才插嘴,暂时打断春梅的话。他的同情似乎很真诚,虽然他是正向春梅求爱。
他俩第二次遇见之后。洪某就求春梅给他缝一个钮扣儿,春梅也很高兴。春梅已经看出来洪某找胡老太太是真有生意做,不过近来更找些借口,来得更勤些而已。他总是带一瓶酒来,一些糖果和其他美味吃食,因为他原答应春梅和老太太他要带来吃晚饭的。一到他就喊饿,厚看脸皮教春梅照着他的办法做糖姜火腿。一个男人只要有勇气发号施令,女人总是乐于服从的。
洪某走了之后,胡老太太问春梅道:‘你觉得这个家伙怎么样?’
‘这个人倒很有意思。’
‘前几天他求我帮他点儿忙,我还没有办呢。’
‘什么事啊?’
‘他现在是一个人过日子,前几天他求我给他找个女人,做个媒。我把你说给他好不好?我看得出来,他喜爱你,我一说,他准会乐意。’
春梅自己盘算说:‘我想一想看。’
‘你想什么,这个人很可爱。你还有什么不肯呢?你若是还没忘了你的前夫那个蠢东西,你可就算是个大傻子了。这个人不挺好吗?他有钱,能好好儿的养活你,你就不用再住在我这里了。’
春梅说:‘姨妈,我跟你说,我倒是也喜欢他,不过还有点事,我想弄个清楚。’
‘什么事啊?’
‘我觉得他就是那个写无名信,拆散我们婚姻的那个人。’
老太太笑起来,笑得春梅怪不好意思。
‘他长得跟人家说的多少有点儿相像,你也看得出来。’
老太太止了笑说道:‘真是笑话,天下有多少高个子的,天下有多少粗眉毛的。这能说是人家长得不对吗?即使他就是那个人,还怎么样?你可以说是被诬告吃饼挨了打,其实并没有吃饼,白白受了罪。可以说你已经付了饼钱,而饼现在就在目前。这饼就是你的。我若是你,我就嫁给他,还带着他去见那个畜生前夫去。’
春梅不知道心里怎么想才好。他若不是那个人,嫁给他对自己是有好处的,他若是那个人,对前夫也没有什么害处,春梅渐渐觉得报仇真是一件乐事,是一件多么称心快意的事啊!
洪某又来了,这次春梅特别高兴,决定试他一试。
他又带来了酒,他说:‘来来来,喝酒。庆祝我有福气认识一位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士。’
‘不要,我还是冲着你这厚耳朵垂儿干一杯吧!’春梅说,酒喝下去,胆子壮上来。春梅再不能抑制一肚子疑团。这一句话问得她自己也有点儿吃惊,‘据说写无名信的那个人长得就像你。’
‘真的吗?我真是荣幸之至!你想,一个人有勇气做这种事!真不平凡!我若从前也看见过你,我也一定要这样。即使你嫁的是个王爷,我也一定要这样做。有一次我真和一位王爷的夫人有一段风流佳话呢。你不信吧?我想你不会相信的。来!冲我的厚耳朵垂儿干一杯!’洪某说完满斟上一杯,一饮而尽。
‘你看看,他这套瞎话!’胡老太太说,很高兴。
‘别糊涂,’洪某说着放下了酒杯。‘你从前就没见过那个人,你怎么知道他是高是矮呢?单就你丈夫把你这么个美人儿遗弃来说,他真是个畜生。’
‘他逼得我无路可走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还在乎什么呢?我就是纳闷儿谁写的那封信。’话虽如此,春梅说着眼圈还有点儿发红。
洪某说:‘忘了那个畜生吧!好了,喝酒,这么漂亮的脸蛋儿不应当流眼泪呀。他已经不要你了,你还想他。真是岂有此理!’
春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老太太劝她喝酒,忘记了过去。她于是不停的喝酒,好像泄愤一样。喝到很晚,她觉得很痛快。离婚之后,这是她第一天觉出了真正的自由。这种感觉是她以前没有过的,她觉得特别快乐。自己不住翻来覆去的絮叨,自己说:‘我现在是没有丈夫了不错,我现在是没有丈夫了。’
洪某说:‘不错,忘了吧。’
春梅自己也说:‘不错,是的,忘了吧。你说,你是不是那个写无名信的?’
‘别胡说,即使我是,你又把我怎么样呢?’
‘你若是那个人,我就爱你,因为你让我摆脱了那个畜生,让我得到了自由,若是我丈夫现在看见我和那个写无名信的人一块儿喝酒,才叫有趣呢!’
‘你应当说你的前夫,’洪某改正她说:‘你的前夫现在若知道咱们俩在一块喝酒,他一定认为这就证明你以前认得我,也跟我吃过饭。千万个女人都有背着丈夫的事,可是并没被丈夫遗弃。你没有做过不忠于丈夫的事,卸被丈夫遗弃了,真是岂有此理!’
春梅笑了起来,‘你这个坏东西。’笑得那么畅快,做皇甫太太的时候,就没有这么畅快的笑过。
洪某问道:‘我坏吗?’说着两只胳臂把春梅搂抱起来。
春梅向洪某微笑,如梦似痴的说:‘喂,写无名信的。’说着送近她自己的嘴唇。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心里觉得有一种胜利之感。
他俩结婚以后,洪某带她住在开封城的西郊。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那么幸福。夫妇二人谈谈笑笑的,春梅好像存心要弥补以前的损失一样。洪某常常带她去吃小馆儿,她也很高兴跟去,洪某的日子似过得很宽裕,用钱很大方,总愿把钱硬塞在她手里,这跟皇甫大官人以前不一样。洪某有些朋友,常到洪家吃饭,这跟春梅做皇甫太太的日子大不一样了。
洪某向来没正式承认他就是那个写无名信的人,他总是设法避开这个问题,或是虚张声势,说些大话,教人无法把他的话信以为真。不过,一天下午,洪某喝了点见酒,吃了点凉斑鸠肉,肉也是从小巷里一个卖斑鸠肉的小贩儿手里买的。洪某非常痛快,总算一回失了口,他说:‘你知道,我有时候想起那个卖斑鸠肉的小孩,真怪可怜他──’于是赶紧止住口,勉强接着说下去,‘若是照你说的那种情形,也真是可怜。’春梅很听得懂。
那天夜里在床上,春梅吹了灯以后,问洪某说:‘你干什么写那封信送给我?’
沉默了半天。
‘他总是虐待你,是不是?’洪某呆了半天才问。
‘你知道?你看见过我吗?’
‘我当然知道。你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多么不相配呢,就像天鹅嫁给了癞蛤蟆。’
‘你在哪儿看见过我呢?’
﹁头一回我看见你是在孔前街。你在他后面悄悄的跟着走。我停步向你问路。他那么粗鲁,严厉,那么不高兴的瞪着你。一把揪开了你。我简直永远忘不了。那是去年春天,你也许不记得了。我的确觉得你是个笼中之鸟啊!我一看见你,心里就往难过。我当时自个儿说:‘我非把这只鸟儿放出来不可。我好容易才弄清楚你们有仇人,你不知道吧?’
‘怎么?我?’春梅倒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你的亲戚张二,他在你们家住了些日子,求你丈夫给他谋个差事。’
‘你认得张二?’
‘不错。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本家再不去看你呢?就因为你丈夫那么待张二。他回到村子里,把你丈夫怎么对待他,见了谁跟谁说。我很爱你。就因为爱你。我简直急得要发疯,我心里觉得你是个仙女,被妖魔锁了起来。’
‘可是,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我向来没跟你吃过饭。并且我日子也过得很快乐。’
‘不错呀!你快乐得跟鸟儿在笼子里一样啊。记得我送那封重要的信前两天的事情吧?你丈夫刚刚回家,你和他在太和饭馆廊子下吃饭。我当时也在那儿来着,坐在旁边的一个桌子。真不错,你是很快乐。不到两分钟我就看出来你怕他。我真讨厌他。我看得出来。他一点见也不问问你,菜你吃着怎么样。他爱吃什么就叫什么;你很卑微,很恭顺,自己悄悄的吃。我一看,气得要炸。我原想要见你一面,那个卖斑鸠的孩子把事情弄坏了。我爱你爱得要发疯。我教胡姨妈天天去留神案子的变化,我原盼望把你们拆散,可是真没想到事情竟会这么称心如意呀。’
第二天早晨,春梅看见洪某写信,他刚一写完,春梅就从他手里把信抢过来,跟他笑着说:‘我若把这封信递到公堂上,你猜这封信在我手里有多么大用处?’
洪某有点儿惊惶,可是立刻又镇静下来说:‘你不会。’
‘为什么我不会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封信的笔迹,可是你别忘了,你现在正跟你以前的奸夫同居呢。顶多判你个通奸罪,可是不能把一个人判两次罪呀。’
‘你这个坏东西!’
春梅低下头吻他,好长的一个吻。
洪某笑着推她:‘你怎么咬我呀?’
‘这就是爱你呀!’
新年又到了。以前这一天,春梅总是跟着丈夫到相国寺去烧香求福。今天她向洪某提说去赶庙。二人于是一同往相国寺去。
皇甫大官人也记得以前每逢新年都同太太到相国寺去。自从开封府判准他休妻以来,日子过得很凄凉,很难过。写无名信的人始终没有找到,他仍然是进宫去当差使。和妻子分离之后,越来越想念妻子的好处,而且越想念她越觉得她决无罪过,逮捕和审判的时候,妻子的言谈举动,小丫头和邻居的话,无一不证明妻子的贞节,自己越想心里越悔恨。新年这一天,勉强穿上一件新袍子,带上一封香,自个儿去赶庙。年年庙会上都是人山人海的。他从庙里出来,正看见前妻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庙去,两个人都没有看见他。他在庙前面等着他们出来,一边和一个卖小泥娃娃的小贩闲说话儿。等一看见他俩走下庙门的台阶,他就躲藏在人群里。又恼怒,又嫉妒,浑身直哆嗦。
一面跟到庙门外头,他才从后面叫春梅。春梅一回身,一看是他,不由一惊。皇甫大官人显得潦倒不堪,面黄肌瘦,脸上显得很难过。
春梅喊道:‘是你呀!’是一种又不耐烦又卑视的语气。春梅的举止口气与以前那么柔顺卑微大不柑同了。他立刻想到春梅一定是别人的妻子了。
‘春梅,你在这儿干什么?回家吧!没有你我真过不了哇。’他说着瞥了洪某一眼。
洪某问他:‘你是谁?我告诉你,你不要麻烦这位太太。’洪某又转身问春梅,‘他是你什么人?’
春梅道:‘我的前夫。’
前夫仿佛在悲鸣,‘回家吧,春梅。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一个人过得好苦,我真是对不起你。’
洪某问春梅说,‘他现在不是你的丈夫了吧?’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郑重,眼睛盯着她。
春梅看着洪某说,‘不是了。’
前夫又问春梅说,‘我可以跟你说一会儿话吗?’春梅看了洪某一眼,洪某点头儿走开。
‘你要干什么?’春梅问前夫,声音突然恼怒起来。
‘刚才跟你一块儿的那个男人是谁?’
春梅很不附烦,反问道:‘我现在干什么与你还有关系没有?’
‘看在过去,还是回家去吧,我是离不开你的呀。’
春梅往前凑近了一步。眼睛瞪得发亮,厉声说:‘我们把那件事情弄清楚,当时你不要我。我告诉你我是清白无辜的。你不相信。我死我活,你全不关心。你还说与你不相干。幸而我没有死。那么我现在不管干什么,总与你不相干了吧?’
皇甫大官人的脸变了颜色,使劲揪住春梅不放手。春梅使劲挣扎摆脱,大声喊,‘放开我,放开我!’
前夫大惊。手松开了。春梅脱身走到洪某身边去。
洪某喊说:‘别动她,你还欺负人!’
洪某拉着春梅的手,两人没有说什么,竟自去了。皇甫大官人还一个人站着发呆。春梅和洪某在街上走着,还听见前夫在后面叫:
‘我早已原谅你了,春梅,我已经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