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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在这座山上,森林的某处,藏有一小汪泉水,唤作青春泉。泉水可治百病,人只要喝上一口,便会返老还童,青春永驻。
一
黄昏时分,村庄上空升腾起缭绕的烟雾,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饭。不多时,整个村庄都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各种饭香、菜香、肉香渐渐堆积增多,不断地聚往一处,风一吹,又四下扩散开来。
黏稠的香气扑面而来,肆无忌惮地刺激着它的神经,挑拨着它的食欲,它一下子沉浸在气味的海洋里。
他就是在那时出现的。他一出现,它几乎就立即察觉到了。他的身上散发出闷涩的汗臊味和浓郁的血腥味,两者交杂在一起,一路驱开别的气味,笔直地向它飘过来。很快的,分开重重干扰,它闻出了他的本体气味,对,是熟悉的气味。将这气味和脑中的气味贮存库联系起来之后,它确定了他的身份。它开始叫出声来。
村民们被它的叫声所吸引,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他趴伏在地上,身下漫着一滩血,正痛苦地呻吟着。一道血痕从不远处延伸过来,看来,他就是在那里跌倒的,然后才一路爬到了此处。两个胆儿大的村民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发出阵阵惊叫。
他的伤势十分严重:胸前熔开了一个大洞,入眼处一片血肉模糊;只有右手尚还完好,手里紧握着半杆猎枪;左手则只剩下一小半截儿,碎裂的惨白色骨头裸露在外,显得格外刺眼。看这样子,大概是活不长了。
人们先是对他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后来,在族长的指挥下,又将他搬进屋子,安置在一张空床上。在此过程中,人们一直没能真正认出他来。
事实上,对于他的相貌,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有些面熟。私下里交流过之后,他们自身的想法得到了别人的认可:他确实和巫师有点像。他健壮的身体,入鬓的剑眉,明亮的蓝眼睛,都让人们联想起巫师年轻时的样子。但是,一想到巫师已经失踪快一个月了,他们就变得心烦气躁,寝食难安。
发现巫师失踪,是十多天之前的事了。
当时,一户人家的孩子不知怎的被厉鬼附上了身,刚开始,家里人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然而,一夜之间,一个文静的女孩儿就变了样。
异变的过程家人没有看到,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攀在墙上,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如壁虎一般四处乱爬。她的身子是瘦小的,肚子却是鼓胀着的,鼓胀的肚子随着她的动作而左右晃荡。
她的闺房,原本是散发出淡淡的兰花清香的,现在却充溢着腥臭之气。各种小动物的残骸七零八落地散落着,滑腻的血浆铺了一地。很显然,她在一夜之间吞吃下了许多活物。她的母亲看到这骇人的场景,当即被吓得昏了过去。
家里人无计可施,只好先将她捉住,紧绑在床上,然后来到巫师的住处以寻求帮助。他们敲门,敲门,敲门,再敲,一直都无人回应。于是,他们自行推开门走了进去,结果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家具以及桌椅上都积下了薄薄的一层灰,推测起来,至少已经十多天没人住过了。
巫师失踪了。这个消息很快在村庄里传了开来,直到现在,巫师也没有出现。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或许,他们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二
族长来的时候,天刚黑下来。村民们燃起火把,聚得更紧了。惨淡的光亮罩了上来,总算逼退了些许苍茫的黑。晃动的光照出人们晃动的脸,人们在这光影交错间,看到了族长。
之前,由于巫师的失踪,族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脸色一直很阴沉。从言行举止上来看,他似乎比其他人要显得更加烦躁一些。人们以为,大概是他和巫师之间关系密切,情谊之深,才会如此悲愁哀伤吧。
人们让出一个缺口,好让族长走进来。族长迈着步子,眉头紧蹙着,神情急切,脸色比以前更加阴郁了。然而,一看到地上躺着的人的面容,他就迅速地安定了下来。随后,族长镇定自若地指挥人们将这个陌生人搬进一间闲置的屋子里。
人们点上烛火,烛光飘摇,似乎比人还要更加不安。
不到半夜,这个人就咽了气。围观的人们见证了他死亡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他一直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人们没能从他口中问出一句话来。
人们可以感受到他的生命在流逝,精气神渐渐从他身上散去,他变得越来越虚弱。他躺在硬梆梆的床上,右手无力地垂在床边,半截猎枪斜着拖在地上。他半睁着眼,像头病牛一样,由鼻子里往外喘着粗气。他死的时候,身子突然痉挛了起来,手脚紧接着挣扎了几下,便瞪圆了双眼,不再动弹了。
在这种大热天里,夜间的气温虽然很低,但只要天一亮,太阳升起,气温就会骤升,尸体也会迅速腐烂,因此必须尽快处理掉。
族长遣散围聚着的人们,只留下了几个人来清理尸体。他们把从他口袋里掏出的一些零碎收集起来,用布包住,接着又试图去取出他手中的那半杆猎枪,然而费了很大的劲也无法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只好就此作罢。
半夜里,他们用一张破旧的草席卷了他的尸首,趁着月色,几个人一路抬着埋到了坟地里。他的随身零碎物件,由族长一件一件细细查看过之后,认为没有留的必要,一次也一并掩埋掉了。
回来的路上,族长给这几个出了劳力的村民发了烟,这几人便各自散开了。后来回想起这一段时,族长不记得他是在哪和那几个人分了手,也不记得后来他又做了些什么,只记得之后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换下一身脏衣脏裤,只小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三
天亮了之后,白晃晃的阳光将一夜的死寂沉闷扫荡一空,整个村庄又重下活泛开来。
男人们早早地吃过饭,或是下地干活,或是外出做生意去了。女人们聚在村口,倚在墙头,晒着热烘烘的太阳,各自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这时,她们其中一人挑起了话头,谈起了昨夜的事。她慢慢回想着,心有余悸地叙述出来,终于搅乱了周围人心中的平静。昨夜没有完全发酵出来的恐慌,在经过一夜的酝酿之后,也终于爆发了。
这么些年来,人们逐渐了解到,森林里有很多令人敬畏的生物,譬如人马,譬如矮人。这份敬畏与恐惧害怕无关,而仅仅是由这些生物和人类之间的明显差异造成的,并没有让人们达到惊惶无措的地步。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它们数量稀少,远远没有多到令人生出已经受到威胁的感觉。至今为止,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见过它们,然后才在口口相传中被其他更多一部分人认知到;另一方面,虽然没有人与它们近距离接触过,但就目前来看,它们并未表现出欲加害于人的暴虐倾向。
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使人们有理由相信,在这座森林里,必然还有着其它非人型怪物,至于它们的形体模样,以及是否会害人进而吃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猜疑和广为流传的青春泉传说一样,一点点堆积起来,沉甸甸地压在人们的心头,前者造成了对自身生命将会受到威胁迫害的恐惧,后者则滋生了对长生不老的极度渴求,这两样注定要让人无法释怀。
这一次,人们第一眼看到那个人的伤口,就意识到这绝非人力所为,虽然尚未窥得全貌,但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证实了人们先前的猜测。再联想到前些日子村里的那个女孩莫名其妙地被厉鬼附上了身,人心更加惶惶不安。
族长起床之后,先在村里转了一圈,在感受到人们的惶恐心理后,他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似乎并不打算安抚一下动荡的人心,只驻身听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
在走到上次出事的那户人家门前时,族长稍稍犹豫了一下,片刻后他才甩了甩头,迈开步子,径直走了进去。
一跨进房门,一股恶臭迎面扑来,这味道浓烈之极,以至于轻而易举地薰迷了族长的双眼。族长努力睁大眼睛,这才看到了那个头发凌乱,衣衫碎破的女孩。她被杂乱的绳子严严实实地绑在床上,肚子还是圆滚滚地挺胀着,尽管手腕、脚踝处都扯出了深深的勒痕,她还是疯了一般拼命挣扎着,瘦小的身子骨里仿佛蕴藏了无穷的力量。这力量令族长心生畏惧,他觉得一定要看管好她,要是让她跑出来,伤了人可就不好了。
族长对女孩的家人细细嘱咐了一番,然后,他将村民们都集合起来,向他们宣布了他将要远行的消息。他说,我认为巫师可能去了一个地方,我要去哪里找他,毕竟,这村子少不了巫师啊,占卜、驱鬼,都离不开他。他又说他可能要离开个十天半月的,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千万不要乱了套。
第二天,族长出发了。
四
这是在哪儿?
空气很闷,身子很沉,手脚都动弹不了,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给压制住了。恐慌潮水一般向他席卷而来,他想睁开眼睛,然而,上下眼皮却是紧紧粘在一起的,他的气力在此处完全使不上来。而越是睁不开,他越是挣扎着想要睁开。这样反复了几次,他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视觉渐渐从他身上剥离出去,他的头部乃至于整个身子完全取代了眼睛,夺得了视物的功能。他有点沉醉在这美妙的感觉里了。
这时,木板碎裂的声音蓦地在他头顶响起,哗啦,哗啦啦,并开始一直持续着。随着木板的洞开,光线一点一点渗漏进来,尘屑也大堆大堆地挤进来,在局促的空间里弥散着,呛得他很难受。
他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身处于一具棺材之中。这种认知带来了一长队的恐惧,一股脑儿地砸向他。
不多时,清脆的木板碎裂声终于停住,来人在上面砸开了棺材板,恐惧在下面砸开了他。
月光很冷。来人顺着凉而滑的月光漂流着,一下子跳进棺材里,长长的影子投射下来,覆盖了他的身子。他看不清来人的脸。来人的脸隐在阴影里,高大壮硕的身材挺立着,向四周散发出一股冷意。
来人弯下身来,对着他冷笑,族长啊,你也有今天!
这声冷笑一下子击中了他:这这正是巫师的声音!他的心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这之后,巫师却不再理会他,只蹲下身来,在他的身上摸索着。巫师的手,水蛇一样冷冷地游过他的全身,最后才在腿部停住。卷起裤管,右小腿上绑着的,是一张羊皮卷。这时候,巫师的表现很怪异,他先是抽出羊皮卷,藏入怀中,然后又把族长的全身搜查了一遍,接着抄起斧头,立起身来,对着族长怒喝:图呢!老东西,你到底把图藏哪儿去了!日你祖宗的,我一刀砍了你,让你死也留不得全尸!说罢,拎着斧子就朝族长砍去。
羊皮卷不是已经被你拿去了么,你还想干啥!族长想要出声辩解,可他的喉咙却被什么死死捏住了,连一丝声线都挤不出来。族长只看到斧面寒光一闪,尖利的锋刃便向他破空劈来
五
惊醒过来之后,族长简直不敢相信这只是一场梦魇,梦中的错乱和角色的置换,以及与现实状况一定程度上的相符,都令他惊诧、心惊。
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身上惊出了一层冷汗,风一吹,不由地瑟瑟发抖。族长裹紧毯子,看一眼四周,身旁不远处,昨夜生的一堆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点火星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着。
此时,夜将尽,天微明,沉寂了一夜的光线随着林中各种鸟兽活跃的鸣叫声而逐渐躁动起来。
族长坐起来,把身子胡乱地倚着树,点上了一支卷烟。在升腾缭绕的烟雾里,他忽然意识到时间过得好快啊。掐指一算,今天已经是第二十天了。长时间的来回奔走,使得他身心俱疲,但相较于他将要得到的,这根本不算什么。他查看了干粮的余量,估计还能再撑个一两天,在回到村里之前,这些就足够了。
族长扔了烟头,把最后一口烟在肺中囚了许久才释放出来。他立起身,整理好行李,准备继续赶路。
又过了一天一夜,族长终于回到了他原先出发的地方。这时,太阳刚刚睡醒,懒懒散散地往上空升。族长走出林子,明媚的阳光立马斜斜地洒到他脸上,倾泻了他一身,他有一种浴火重生、脱胎换骨的感觉。
忽然间,他觉得头皮有些发痒,用手一挠,便是一大把的白头发落在手里,他心中升腾起一大团欣喜,扔了行李包裹,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小溪边,趴在地上,就着溪水看自己的模样。晃动的倒影里,他看到自己头上的白发如久经岁月的刷墙的白漆,窸窸窣窣地往下掉落,浓密的黑发紧随其后往外拱,迅速地将白发替换掉。
他愣了片刻,这期间,嘴中又霍的一痛,一股血腥味就溢散了满口满喉,这边右手靠上来一接,叮叮哐哐就接了满手的牙齿,那边伸出左手往嘴里摸,新生的牙齿已经就位,一颗一颗齐齐排着,咯得牙肉都隐隐的酸疼。从地上爬起来时,族长觉得五脏六腑都充盈着无穷的气力,他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自己腔子里的心脏在扑通扑通不安分地跳动,他就在这扑通声中,迈着大步子朝村里走去。
一路上没有见到一个村人。族长正纳闷着,紧接着就看到了一头怪物。
村头,一个巨型肉球盘踞在路口,球体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死灰色,在太阳底下闪着油腻的光。球体的前端,开着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靠得近了,才发现球体的上端是一颗肥大的头颅,模模糊糊还能看出原先的一点面容,这才知道这怪物原来正是那被鬼附身的女孩娃变化而来的,这才知道那大洞不是别的,正是这怪物的嘴。这嘴从上端垂挂下来,不断往外喷出腐朽的腥臭之气。
族长皱眉掩鼻,把目光收回来,扫往别处,他看到这怪物薄薄的一层皮下,有无数人体的残肢混杂在一起,漂浮在暗黑浑浊的汁水中,随着它庞大身躯的蠕动前行而翻腾晃荡。再细看时,族长就瞪圆了双眼,之前那重生的感觉很快被眼前见到的景象所击中,先是破开了一个小缺口,然后哗啦一下子碎裂开来,脆生生地掉了一地。
他看到巫师在里面!巫师就在这怪物体内!巫师的蓝眼珠覆上了一层死灰色,尖尖的牙龇出嘴外,汁液一流动,巫师又被卷往别处,很明显已经死透了。但不仅是巫师,还有许多村人,甚至有些已经死了年余的人们,都在这怪物的腹中。他们尚有一部分还能活动,但都表现出一样的症状:翻着眼白,龇着尖尖的牙,随便逮着些什么东西就往上咬,有些撕咬着漂浮着的断手断脚,有些则撕咬着怪物的皮肉,不一会咬开了洞,腥臭的汁水就顺着流了下来。
族长呆立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子,从未怀疑过那青春泉水会有什么问题。他回想起二十多天前的夜里,和村人分手后又偷偷摸回去,挖开刚埋的坑,在巫师腿上找到了图。然后又经过长途跋涉,对照着图终于找到了地点,百般周旋干掉了那个看守青春泉的狮身蛇头怪,喝到了青春泉水,而如今同样喝了泉水的巫师会变成那个样子,死了以后竟然变成了活尸,并且还感染了其他的人,活人和死人。想不到啊,想不到,到头来这一切原来只是一场徒劳。
饥饿感在他的胃中膨胀、翻腾,并迅速在体内乱窜开来。他的眼中慢慢升腾起一团浑浊的云雾,牙齿变得尖利,并从嘴里突出来。他贪婪地嗅着浓烈厚重的血腥气,眼白朝上一翻,迈着僵硬的步子,一顿一顿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