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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早上,四年级男生王大龙迟到了。王大龙起得并不晚,饭也吃得准时,临出门偏偏下起了冒烟儿雪,狂风怪叫着卷地而来,打得他和白马都睁不开眼睛,十五里平展展的大路,硬是走了两个小时,不迟到才怪呢。落在身上的雪被体温一蒸,开始慢慢地融化,随化随冻,形成了厚厚一层铠甲,虽然冷风暂时被挡在铠甲之外,人的行动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动作稍大,铠甲就骤然开裂,亮晶晶的冰片儿随风飘散,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硕大的雪花蝴蝶般迎面扑来。蝶翅扇起的微风,像初秋的露珠儿扑进眼帘,让人精神大振。白马的咴咴声提醒了王大龙,现在已经是上午的第二堂课了,上课的是全校最厉害的老师斯琴格日乐。如果斯琴格日乐老师温柔地请他站着听课,那他就要站到下午放学。全校的老师都十分尊重斯琴格日乐老师,包括她对学生做出的处罚决定。
王大龙站在四年级教室门口试探着喊了一声报告,很奇怪的是,教室里传出的不是斯琴格日乐老师那清脆的声音,而是粗哑的男人吼叫:谁在门外?进来!王大龙心中暗喜,只要不是斯琴格日乐老师,别的老师都好对付,特别是呼和浩特来的那个敖登老师,别看他是大学老师,到了草原,敖登老师不再有任何教授威风,只剩下一顶臭老九的帽子了,他见到王大龙,比见到校长还恭敬呢。王大龙知道,敖登老师不是怕他,而是怕他那个当守备团长的爸爸。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哪个阶层的专政对象不怕革命军人呢?
王大龙拉开绷着牛皮的教室门,人还在门外就感受到了教室里的异样气氛。教室里的人至少比平时多了几倍,全校师生、驻军代表、贫下中牧代表以及公社的教育助理都来了。站在讲台上的则是公社的公安特派员,那个黑脸汉子瞪着一双牛眼,正在大声讲话。王大龙一边搓着冻僵的脸颊,一边愣怔地看着黑脸特派员,极力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黑脸特派员说,这是一起极其严重的反革命事件,为了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我们要坚决镇压一切反革命分子,现在,把反革命分子斯琴格日乐押下去,让她接受无情的无产阶级改造。
一个女老师带头高喊革命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斯琴格日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在场的人们都随之高喊,因为人多,口号声差一点儿掀开了教室的顶棚。守备团的两名战士挎着冲锋枪,把斯琴格日乐老师押向门外,后面跟着高呼口号的全校师生。本来王大龙也想出去看看热闹,可是攒动的人流根本没给他腾出缝隙,好不容易挤到门口,校长却转了回来。校长说,王大龙,你不要出去了,你在这里守着斯琴其木格吧。
校长咣当一声关上了牛皮大门。这时王大龙才发现,教室的一角还缩着一个熟悉的紫色身影,她就是斯琴格日乐老师的宝贝女儿——性格泼辣的斯琴其木格。王大龙平时很喜欢斯琴其木格,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在梦中和斯琴其木格赛马,梦中的斯琴其木格笑得很响,紫色的小脸都变成了一朵花儿。王大龙在梦中还美滋滋地亲过斯琴其木格一口,这个有名的厉害丫头差点儿没把他的黑脸抓成美帝国主义的星条旗。
王大龙慢慢地靠近斯琴其木格,只看了她一眼,他就心疼了。斯琴其木格哭得两眼赤红,一向饱满圆润的嘴唇已肿成夸张的鸭喙。王大龙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于怎样安慰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女儿,他还没有足够的经验。王大龙从书包里扯出一条熟羊腿递到斯琴其木格的眼前说,斯琴其木格,你看,早上刚杀的肥羊,现在还热乎呢,吃吧。
斯琴其木格本来只是流泪,让王大龙这么一闹,斯琴其木格干脆哭出了声,那种尖细的哭声让王大龙的后脊梁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王大龙有些不高兴了,他看了看手中的羊腿,狠狠地剜了斯琴其木格一眼说:不吃拉倒,你不吃,我自己吃。
王大龙两手抱着羊腿,大口大口地啃起来。这是一条老羊腿,肉丝十分结实,乌拉草一般又长又密的肉丝,好半天都嚼不烂。只啃了几口,王大龙的两个腮帮子开始发酸,舌头也逐渐疲软。王大龙不想让斯琴其木格看不起,一个男人连一条羊腿都吃不完,那实在是丢人的事。尽管吃得很慢,王大龙还是嚼得很响,嘴里的巴唧声能吓飞屋檐下的麻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起了作用,斯琴其木格终于走到王大龙身边,鼻音很重地说,王大龙,你让我也吃一口吧,再不吃点儿东西顶一顶,我的心都要碎了。
王大龙赶快把羊腿塞进斯琴其木格手中,如释重负地说,快吃快吃,你再不开口,我可要吃完了。
斯琴其木格把羊腿举在手上,刚刚啃了一小口,泪水就涌泉般流了下来。
王大龙从爸爸那里得知,斯琴格日乐老师一个月前给上面写了一封信,强烈要求停止在南草场建立坦克试验基地,斯琴格日乐老师的理由是坦克的大量出现会严重破坏南草场的自然环境。环境的破坏,将会导致为数不多的中国草原野马群彻底消失。
爸爸说的话,王大龙并不十分明白,不过王大龙赞成斯琴格日乐老师的说法。王大龙差一点儿讲出一个关于野马的故事,他偷眼瞥见爸爸那条冷冰冰的武装带,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王大龙草草地写完了作业,悄无声息地从后窗溜出去,沿着三营的菜地边向北飞跑。穿过菜地,再跳过一道深深的壕沟,对面就是斯琴其木格家的蒙古包。王大龙平时很喜欢斯琴其木格家的蒙古包,特别是那个套着黄牛皮的圆顶,对王大龙构成了极大的诱惑。王大龙亲眼看到过一大群野鸽子在里边筑巢,到了傍晚时分,野鸽子咕咕咕的叫声,能活活勾走王大龙的真魂。可是今天,王大龙看都没看那个圆顶,就掀开羊皮门帘,一头钻进了斯琴其木格家的毡包。在毡包里没看到斯琴其木格的紫色身影,王大龙又去了马棚,去了干草垛,最后在毡包后面的暖泉边找到了斯琴其木格。仅仅隔了一夜,斯琴其木格几乎变了一个人,原来的圆月亮脸,现在瘦成了茄子脸,脸色也由淡紫变成了苍黑,脸颊上还挂着泛白的泪迹。
斯琴其木格看到王大龙,完全没有惯常的欣喜,而是带着哭腔问,你来干什么?这个时候,王大龙自然不会乱说话,更不会和斯琴其木格斗气,他尽量小心地在斯琴其木格身边坐下来,伸手揪了一根兔尾巴草,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冬天的兔尾巴草早已枯黄,粗大的草茎失去了水分,变得干硬闪亮。兔尾巴草夏天有淡淡的苦味,现在却微甜,嚼上一会儿,嘴里就充满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斯琴其木格恨恨地说,人家哭成这个样子,你有热闹看了吧?王大龙还是不说话,他掀开袍子大襟,拽出一个粗粗的报纸卷儿。王大龙半歪着脑袋,看着斯琴其木格那衬在阳光下的侧影,他看到斯琴其木格的一绺额发在阳光下煜煜发光。王大龙说,我们吃羊肉?斯琴其木格异常坚定地说,不,我看不到妈妈,什么东西都不吃。王大龙有些着急地说,要是你妈妈一年不回来,你就一年不吃饭?斯琴其木格尖叫起来:你妈才一年不回来呢。我告诉你,天神保佑我的妈妈,她正在回家的路上。
王大龙不敢说话了,他吐掉那根兔尾巴草,扯掉羊腿上的报纸,把羊腿举到斯琴其木格眼前。这是一条公羊腿,紧紧地箍在胫骨上的肌肉,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结实。一阵寒风吹过,王大龙能闻到一股诱人的膻味儿。王大龙盯着斯琴其木格说,斯琴其木格,你把羊腿吃了,我带你去看格日乐老师,怎么样?斯琴其木格猛地转过头,两只眼睛绽放着灼人的光焰,真的?王大龙信誓旦旦地保证,骗你我就是巴特尔家的牧羊犬。斯琴其木格死盯着王大龙,横空掠走了王大龙手上的熟羊腿,她的嘴张得像吞吃青蛙的草蛇,恨不得一口就把那条硕大的羊腿咽进肚子里。王大龙看得有些傻了,好半天才说,天哪,女孩子也能像狼一样地吃肉。
斯琴其木格吃完了羊腿才想起一个问题,王大龙,你们家怎么天天都有羊后腿?王大龙不想解释什么,只是含糊地说,有得吃你就吃呗,管那么多干什么?斯琴其木格认真地说,那可不行,我不能稀里糊涂地吃东西,万一有毒怎么办?王大龙笑着说,我拿来的羊腿会有毒?你放心,你如果有任何事,我把自己的脑袋赔给你。斯琴其木格白了王大龙一眼,我要你的猪头干什么?我问你,你的羊腿到底是哪儿来的?王大龙说,我找三营的连队要的,这下行了吧?
斯琴其木格到马棚中牵出乌青马,熟练地备上鞍子,然后踩着毡包前的上马石跨上马背。斯琴其木格勒住马缰问,王大龙,你知道我妈在哪儿吗?
王大龙并不知道斯琴老师关押在什么地方,不过他想过,今天不是通车的日子,斯琴老师一定还在公社,最有可能关在公社后院的那一排矮房子里,如果翻墙进去,也许能找到斯琴老师。让斯琴其木格见见妈妈,也许她就不会哭了。记得拉马头琴的铁木尔大叔说过,美丽的女孩子永远都应该属于微笑。
太阳还没偏过右肩(蒙古人估算时间的一种方法,面向南方,太阳偏过右肩相当于下午三点左右),王大龙和斯琴其木格已经赶到公社大院的后墙外,紧张地盘算着如何进入墙内。王大龙以前经常跟着爸爸出入公社后院,对里面的地形非常熟悉。他知道,公社的办公室是一座二层小楼,小楼的北窗正对着后院那一排矮房子。公社食堂的老韩头养着一条外蒙古的牧羊犬,那家伙像一头小牤牛般高大,像狮子一般凶猛,如果被它发现了,即便不死,他和斯琴其木格也得脱层皮。
怎么办?怎么办?王大龙沿着后墙根来回奔走,那副神态,活像一条饿狼围着谁家的鸡窝转圈儿,着急,却吃不到。
斯琴其木格一把揪住王大龙,低吼着,你瞎转悠什么?翻墙进去不就行了吗?王大龙打开斯琴其木格的手,骂道,里边除了人就是狗,你想死吗?
王大龙忽然在一道墙缝前蹲了下来。这堵墙看来有些年头了,墙脚塌陷,墙体裂出一条一巴掌宽的缝子。王大龙仔细估量了一下缝隙的位置,他断定,这道缝隙正在矮房子的中间,钻进去就是矮房子的走廊,既可以躲避前楼的眼光,也可以躲避后院的恶狗。王大龙奋力扒墙,扒了一会儿,便有些泄气,没想到一堵裂了缝子的老土墙居然像水泥墙一样结实,扒了半天,才抠下拳头那么大一块土。王大龙直起腰来,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说,要是有水就好了,这种墙用水一泡,比窗纸还容易抠碎。
斯琴其木格狡黠地盯着王大龙说,找水是不是?你自己带着呢。王大龙看看自己的全身,我没带水呀。斯琴其木格猛地转过身说,笨蛋,你没有尿吗?王大龙恍然大悟,是啊,尿也是水嘛!王大龙让斯琴其木格转过身,便掏出鸡鸡对着裂缝哗哗地尿,长长地一泡尿,居然泡酥了一大块墙土。王大龙很快就在墙脚下掏出一个脸盆大小的深坑。王大龙再一次直起腰来的时候,脸上挂着天大的遗憾,他说,再有一泡尿就好了,就差一点儿,墙洞就掏通了。斯琴其木格生气地说,你再尿一泡嘛。王大龙苦笑着说,你以为我这是自来水吗?刚尿完,你就是马上给我灌水,也没那么快呀。
斯琴其木格蹲在墙洞边看了看,有些羞赧地说,可惜我尿不上去。王大龙说,你有尿?斯琴其木格慢慢地点点头。王大龙笑了,这好办,你等一下。王大龙跑到远处捡来一个废旧脸盆,把它稳稳地放在地上,他转身跑到墙角后边,压低声音说,斯琴其木格,你千万小心,可别把脸盆踩翻了。
等了足足有马喝饱水的时间,王大龙才快步跑回来,把斯琴其木格的尿端起来,一点点地泼到墙洞里。泡了不到五分钟,王大龙一脚就把剩余的墙土踹开,一个散发着尿臊气息的墙洞就掏好了。
王大龙爬过墙洞钻进走廊,再把斯琴其木格拉进去。走廊里没有阳光,显得格外阴冷。王大龙逐个房间看了一眼,除了堆放着一些杂物,每个房间都没有人。王大龙蹿到走廊尽头,发现矮墙外还有一间独立的砖房,所有的窗子都镶着防盗钢筋,那扇小门上还包着乌亮的铁板。王大龙的心跳快了,他知道,如果斯琴老师还在公社,那就一定关在这个小房子里。这里没有任何死角,只要出现在小房子前,就等于把自己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王大龙决定自己出去看看。他把斯琴其木格按在矮房子的门后,大摇大摆地走到小砖房前。王大龙看到了斯琴老师,她无力地靠在墙角,手上铐着黄澄澄的手铐。王大龙拉了一下小门,小门居然没锁。跟在后边的斯琴其木格等不及了,不等王大龙招手就一头撞进小砖房,扑进妈妈的怀里大哭起来。
王大龙薅住斯琴其木格的头发低吼,斯琴其木格,你再叫喊一声,我把你丢到院子里喂狗!斯琴其木格赶紧用袍袖死死塞住嘴巴。斯琴老师睁开眼睛,半天才认出眼前的两个孩子。斯琴老师费劲地笑笑,竭力保持着老师应有的风度。
斯琴老师说,王大龙,你们是怎么进来的?王大龙自豪地亮出手上的泥垢说,斯琴老师,我们是掏墙洞进来的。斯琴老师说,没人看见吗?王大龙说,没人看见。斯琴老师紧紧地搂着女儿,她想说什么,可是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只好抿着嘴唇,把脸埋在女儿的头发里。
斯琴其木格挣扎着抬起头,望着妈妈的脸问,妈妈,你到底犯了什么罪?斯琴老师眨眨眼睛,轻轻地摇摇头。斯琴老师说,孩子们,你们记住,你们的老师没犯罪,老师只不过说了几句真话,提了几句建议,你们放心,过几天老师就回来了,还会教你们画画,教你们学习文化。王大龙天真地说,斯琴老师,你不走不行吗?斯琴老师笑了,摇着头说,这是上级领导的指示,我不走是不行的。王大龙,老师托付你办一件事,你能答应老师吗?王大龙赶紧在斯琴老师面前坐下,认真地盯着斯琴老师的眼睛。斯琴老师说,王大龙,你记住,斯琴其木格的爸爸姓巴尔罕,名叫迪雷。他是一个优秀的蒙古族歌手,他的歌声像鹿鸣那么优美,他的舞蹈像白鹤那么轻盈。可惜他死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的尸骨流落在什么地方。老师没回来之前,我的斯琴其木格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地保护她,她任性,你要让着她,她饿了,你要让她吃饭,她冷了,你要帮她加衣服,你能做到吗?
王大龙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会酸,眼睛像扑进了辣椒面儿,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王大龙抓住斯琴老师的手,用力地摇晃着问,老师你说什么呢?老师你不要这样说呀。老师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
斯琴老师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美丽的香囊,细心地挂在王大龙的脖子上。斯琴老师说,王大龙,我会在旁边看着你,如果你敢欺负斯琴其木格,老师会狠狠地罚你站一个学期,你听清了吗?
王大龙把斯琴老师的香囊掖进袍襟里面,然后抹一把泪水,不住地点头。
余下的时间,王大龙一直警觉地守在门边为斯琴母女望风。斯琴老师把女儿搂在怀里,静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亲情。时间每流逝一秒,绝望就增多一分,母女两个都能感觉到一把尖刀正在悄悄地切割着她们之间的联系。后来王大龙叫了一声。王大龙说,斯琴老师,有人来了。斯琴老师马上推开女儿,大声说,王大龙,快,把斯琴其木格带走。斯琴其木格不想走,妈妈在这里,这里就是她的家,她不想和妈妈分开。一个人睡在深沟边的蒙古包里,整夜抓着爸爸留下的蒙古刀也会吓得瑟缩发抖。斯琴其木格抱着妈妈的大腿尖叫,妈妈,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斯琴老师低头命令,快跟王大龙走。斯琴其木格绝望地倒在地上,妈妈,我不!没有时间罗嗦了,斯琴老师狠狠地搧了女儿一个耳光,用极其恐怖的声音说,你、马、上、走!
王大龙拉起斯琴其木格,快步蹿出小门,不等来人靠近,他们已经消失在矮房子的走廊里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王大龙和斯琴其木格的赛马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残阳如血,两匹马也都跑得红了眼,它们奋力地嘶鸣着,不时地掠沟过涧,不时地把一阵又一阵寒风远远地甩在身后。
后来,斯琴其木格的乌青马跑累了,在一道深沟边停下来。王大龙的马也随后赶到,两匹马打着响鼻,在深沟边慢慢地徘徊。王大龙跳下马背,把马缰信手一甩,白马很灵巧地伸出长长的脑袋,让缰绳准准地套在脖子上。两匹马在草原上得得散步,王大龙则紧跟着斯琴其木格,呆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脸上跳动着火一样鲜艳的彩霞。他悄悄地观察着斯琴其木格,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一直在雪地上疾走。她脚上的牛皮靴子,踢得地上的积雪都怪叫着飞起来。王大龙叫道,斯琴其木格,我们必须赶回去了,再不回去,我们都得冻死。斯琴其木格头也不回地吼,要回你回,我就在这里过夜了。王大龙冲到斯琴其木格面前,用身体拦住她的去路。斯琴其木格换一个方向,他就换一个方向堵上去。斯琴其木格的眼神像鹰那么凶狠,王大龙的目光却像蛇那么沉静,两个人冷冷地对峙,彼此的呼吸都逐渐剧烈。
斯琴其木格恨恨地骂,王大龙,你是天下最讨厌的儿马。王大龙不示弱,同样骂,斯琴其木格,你是天下最捣蛋的刁羊。斯琴其木格冷笑着说,王大龙,你看你多像一条吞吃青蛙的草蛇?王大龙同样冷笑着说,斯琴其木格,你看你多像一只偷鸟蛋的狐狸?斯琴其木格踢了王大龙一脚,大骂,你滚,别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我。王大龙也狠狠地要踢斯琴其木格,可踢了一半他又收住了脚,他捂着斯琴老师的香囊,无可奈何地说,要不是我接了老师的香囊,王八蛋才跟着你,你以为你是屁股流油的黄羊吗?
斯琴其木格扭头就走。王大龙紧紧地跟随在身后,始终保持半步距离。
斯琴其木格有时会蓦然回首,王大龙,你烦不烦?王大龙缩着脖子说,天这么冷,怎么会不烦?可是再烦我也不能把你扔在草原上呀,说不定什么时候,你的身边会冒出几百条狼,到时候,我想救你也救不了。斯琴其木格继续往草原深处走,边走边说,我愿意。王大龙气急败坏地接话说,愿意你就嫁给野骆驼好了。斯琴其木格闻声回头,手中的马鞭打得王大龙焦头烂额。
后来起了风,狂风掠着地面,吹在脸上像针刺般疼痛。王大龙发开了脾气,把斯琴其木格家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顿,一直骂到斯琴其木格捂着脸哭了,他才住了嘴,打唿哨唤来白马。王大龙把斯琴其木格推上乌青马,狠狠抽了一鞭,乌青马受了惊吓,发疯一般往家那边跑。王大龙把头埋在马鬃里,一路紧跟在斯琴其木格身后。跑着跑着,斯琴其木格像个布袋一样从马上掉下来,要不是白马警觉,她会被白马踩成肉饼。王大龙滚下马,像摔跤手那样拉起斯琴其木格,无意当中碰到斯琴其木格的额头,他吓了一跳,这个臭丫头发起了高烧,体温高得可以烫酒了。王大龙把斯琴其木格抱到自己的马背上,用最快的速度疯跑。
到了斯琴其木格家里,王大龙给斯琴其木格灌了热奶茶,喂了安乃近药片,还用白酒擦洗了额头和手心,到后来他自己也偎在火炉边睡着了。
王大龙醒来的时候,一线阳光安静地从门帘缝中钻进来,照射在斯琴其木格的脸上。小姑娘看来睡得不错,一张小脸又恢复了惯常的紫色,鼻尖上还挂上了几粒闪亮的汗珠儿。王大龙很小心地试了一下斯琴其木格的额温,好像已经不烧了。王大龙点上牛粪火,煮上冻肉,熬好了奶茶,肉香弥漫了,王大龙才叫醒斯琴其木格,他相信,只要斯琴其木格吃饱了羊肉,喝足了奶茶,一切都会好起来。
刚刚吃过早饭,同班男生巴特尔就带来一个令人昏厥的消息——斯琴老师自杀了!斯琴其木格脸色惨白地后退几步,重重地坐在靠近毡墙的狼皮褥子上,她盯着巴特尔,颤抖着问,巴特尔,你说什么?听巴特尔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可怕的消息,斯琴其木格拉过棉被盖住了脸,从她抖动的肩膀看,她已经哭得快昏过去了。
王大龙把巴特尔拉到门外,详细询问了斯琴老师自杀的经过。巴特尔的叔叔在公社当武装部长,他的消息有极大的可靠性。巴特尔说,今天早上,周特派员准备把斯琴老师押到旗里去。周特派员走进小砖房,发现斯琴老师挣开了墙上的铁环,用一条彩缎束腰把自己吊在房梁上,周特派员把斯琴老师放下来的时候,人已经凉了。
再次坐起来的斯琴其木格显得十分平静,她十分认真地吃了王大龙煮的羊肉,喝了一碗热奶茶,吃饱了就坐在镜子前梳头,她把一头黑发编成十六根细细的辫子,用一根天蓝色的毛线把十六根小辫子拢在一起,当着王大龙和巴特尔的面,斯琴其木格换上了一件新蒙古袍。这是一件礼服袍,天蓝色的锦缎上,绣着美丽的凤凰图案,在阳光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芒。斯琴其木格还找出一双全新的牛皮靴子蹬在脚上,最后,她撕了一条白绸扎在额前,便冲出了毡包木门。
斯琴其木格对着毡包那圆圆的包顶,直直地跪下,无比虔诚地双手合什,向圆顶拜了几拜,站起来的时候,嘴里就有了歌声。
斯琴其木格是用蒙语唱的——
啊,我亲爱的妈妈,你怎么这样狠心,离开了自己的亲人。慢慢走远,像一阵冷风!亲爱的妈妈,如果你遇到狼群,你要绕行,免得饿狼吞掉你的灵魂!如果你遇到黑夜,你就驻足等待日出,不要让魔鬼阻断你转世的路程。妈妈,亲人会用歌声想你,会用泪水洗净你的面容,妈妈,你一路好走,妈妈,你一路顺风!
王大龙知道,这是斯琴其木格在为斯琴老师唱安魂曲,听到这种歌声,毡包下的石头也会落泪。王大龙和巴特尔都哭了,他们既为斯琴老师祈祷,也为斯琴其木格伤心。斯琴其木格才十一岁,可她在短短的两年内就失掉了两位至亲,从现在起,她已变成了一个小可怜。
在王大龙和巴特尔的注视下,斯琴其木格动作缓慢地上了马。乌青马已经感觉到了主人的悲伤,它的脚步变得平稳又沉重。王大龙和巴特尔勒马跟在斯琴其木格身后,谁也不愿意超过斯琴其木格半步。今天,斯琴其木格就算是开口骂人,他们也要无条件忍耐。失去亲人的人拥有放纵的特权,这是先祖成吉思汗定下的规矩。
在南草场东口,王大龙他们遇到了公社的勒勒车(牛车),斯琴其木格扑下马,迎着勒勒车跪了下去。斯琴老师的遗体平躺在勒勒车上,不知什么人在斯琴老师的脸上盖上了一块窗纸,强劲的冷风不时掀起窗纸,斯琴老师散乱的额发便飘起来,发出嘶嘶的响声。斯琴其木格爬近勒勒车,把头埋在妈妈胸前,她要用自己的泪水湿透妈妈的衣襟,这样妈妈在天国里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她的思念。斯琴其木格跪退几步,双手扶地给妈妈磕了九个头,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开口叫了一声——妈妈!
在校长的带领下,全校的老师为斯琴老师挖了墓穴,校长的父亲把自己备下的寿材抬出来,装殓了斯琴老师。在繁琐漫长的下葬过程中,王大龙一直守在斯琴其木格身边,等老师们在斯琴老师的坟上拍好最后一锹土,王大龙才让斯琴其木格靠近那座冒着热气的新坟。校长在斯琴老师的坟前默立一会儿,就带着老师们先走了。巴特尔本来也想留下来陪陪斯琴其木格,敖登老师回头叫了他一声,他迟疑了一下,三步一回头地赶上了老师队伍。王大龙知道巴特尔此时特别想留下来,可是,这几天敖登老师每天都到他家陪他爸爸喝酒,他怕敖登老师告状,只好忍痛离开。
那天下午,王大龙真切地感到了寒冷。他不时地打一个哆嗦,偶尔会牙齿打颤,发出很有节奏的声响。他很想拉着斯琴其木格回家,可他看到斯琴其木格脸上的泪痕,心就开始变软,他只能咬紧牙关,陪着斯琴其木格默默地守在斯琴老师的坟前。
黄昏时分,斯琴其木格主动离开了妈妈的坟地,她要在日落之前,回家为妈妈取来木柴,点起一堆篝火。有了火光,妈妈的魂灵才不会随风飘散。王大龙有些紧张,他一边跟着斯琴其木格回家,一边回头张望,他害怕群狼趁此机会尾随而来,在他们跨进毡包之前将他们扑倒。冬天的群狼已经不是世间的生灵,而是一群凶恶的魔鬼。
天上刚刚露出星星那冷漠的眼睛,斯琴老师坟前就生起了篝火。跳动的火光像一个美丽的蒙古女孩儿,在黑夜里翩翩起舞。斯琴其木格一块接一块地往火堆里加柴,王大龙知道,这堆火烧得越旺,斯琴老师的灵魂就会越安宁。蒙古人都相信火是可以在阴阳两世随意穿行的精灵。
和铁木尔大叔说得一样,世上没有不灭的火堆。斯琴其木格的火堆后来也熄灭了。大风吹来的时候,余火一闪一闪,像斯琴老师在黑夜深处向他们眨动眼睛。王大龙说,斯琴其木格,我们该回去了。斯琴其木格摇摇头,用平静得可怕的口气说,不,我不能让妈妈一个人躺在这里。
王大龙帮斯琴其木格掖好袍襟,然后把她拉起来,他不停地往手上哈着热气,不住地跳着脚,用力揉搓着僵硬的脸颊,他头上的白霜告诉斯琴其木格,他已经快冻透了。斯琴其木格借着一线手电光,哀伤地看了看王大龙,她甚至伸出手,摸了摸王大龙那冰块般发凉的脸,斯琴其木格说,王大龙,你回家吧,你不用在这里陪我挨冻,快回去喝点儿热奶暖暖身子。王大龙眨了一下眼睛,没有要走的意思。斯琴其木格有些光火地叫,王大龙,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叫你走你就快点儿走,你守在这里,我连厕所都不能上。王大龙说,要走就一起走,我不可能把你自己扔在这里。斯琴其木格重新坐在火堆前,她用木棍拨了拨炭火说,有妈妈陪着,我不害怕。
王大龙把自己的皮帽扣在斯琴其木格头上,又把腰里的丝绦解下来,紧紧地扎在斯琴其木格的腰间。这样,斯琴其木格的御寒能力就增加了几分。王大龙蹲在上风头,一边为斯琴其木格挡着呼啸的北风,一边把手贴在火堆边,极力感受着残存的一点儿热度。可惜,炭火已经暗淡无光了,王大龙的手几乎伸进炭灰堆里,也感觉不到火的存在。王大龙捂着耳朵站到斯琴其木格对面,一字一顿地问,斯、琴、其、木、格,你告诉我,你怎样才肯回家?斯琴其木格在黑暗中摇摇头,她用沉默告诉王大龙,她不回去,她就是要和妈妈在一起。
王大龙焦急地围着斯琴老师的坟墓转圈,他一边磕磕碰碰地走着,一边盘算着对策。偶尔抬起头,王大龙能看到靛蓝色的夜幕下,闪动着星星的冷眼。夜风无形,却像狼群一样吞噬着他身上的热量,他感觉到身体像一截枯萎的树枝,正在一分一毫地变僵。王大龙张开嘴,用力地嚎叫着,他拚命地调动体能,不想让自己冻成一坨冰冷的肉块。王大龙终于顾不上客气了,他揪住斯琴其木格的前襟,用最后的力气吼道,斯琴其木格,你说,你要什么才肯回家。斯琴其木格盯着王大龙眼睛里的凉气,想了想半天才说,王大龙,要不你帮我捉一只云雀吧!
王大龙有些为难,冬天是很难捉到云雀的,捉云雀的最佳季节是秋天。草原初黄的晴天,十几个人扯着粘网在操场大小的范围内悄悄围定,然后放出猎狗,云雀惊叫着拔地而起,却纷纷落进粘网中。冬天的云雀不成群,除了晴朗的中午,它们很少在草原上露面。
王大龙和斯琴其木格商量,能不能用一只喜鹊或鸟鹰代替云雀。斯琴其木格不肯,按蒙古人的习俗,如果在丧期捉到云雀,那就是亲人的魂灵没散,它会保佑健在的亲人吉祥如意幸福安康。斯琴其木格说,我不要喜鹊,我什么鸟都不要,我只要云雀。斯琴其木格又说,王大龙,你如果是个男人,你一定要为我捉一只云雀。王大龙二话不说,他拉起斯琴其木格就往家里跑。面对严寒,他尚且支撑不住,斯琴其木格一个女孩儿又怎么能支撑得了呢?他觉得再在冷风中呆一会儿,就会失去最后一点热量,变成一个冰坨坨了。
星期天早晨,王大龙和几个要好的男生抬着一架滚笼趟进了南草场的树苇丛。先用草镰刀在树苇丛中割出一块空地,再把空地上的雪扫净,然后把滚笼安放在空地中间。为了吸引云雀,王大龙在空地中间洒了一层高粱。为了这些高粱,王大龙帮九连的饲养员刨了半天马粪,看在王大龙满头大汗的份上,九连的饲养员从马料袋里捧了几捧高粱,小心翼翼地灌进王大龙的棉帽里。
剩下的时间只能是等待了。王大龙、巴特尔、沈阳和斯琴其木格耐心地趴在树苇丛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几十米外的滚笼。滚笼是一个长方体的笼子,一尺多宽,三尺多高,笼子外面包着细格子的铁丝网,笼子上方装有一个翻板,翻板上镶着长长的谷穗儿,云雀见到谷穗,会慢慢地向谷穗靠近。聪明的云雀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陷阱,可是因为大雪,云雀已经饿了很长时间,它的食囊干瘪得像个泄气的气球,它的一切警觉都无法抵御谷穗的诱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到了这步田地,鸟不想死都不行,横竖是死,为什么不做个饱死鸟呢?草原上的大人孩子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要他们想得到美味的鸟儿,他们就在草原上布下一个美丽的陷阱,然后静静地等待鸟儿们自投罗网。
时间不长,一群斑鸠从天而降,它们发现了地面上的高粱,欢叫着扑上去争相啄食。王大龙急了,几十只斑鸠啄食地面的高粱,速度比赛马还快,一眨眼的工夫,五斤高粱就会颗粒不剩。王大龙捏着嘴唇先学鸟鹰叫,然后抓起头上的棉帽,向空地上空扔去。斑鸠发现了王大龙的棉帽,误以为是鸟鹰偷袭,尖叫着一哄飞走。这阵子天已经晴了,阳光为天边的云朵镀上一层迷人的亮色,云朵梦幻一般地白,一忽儿像一群骏马,一忽儿又像一群绵羊,在碧蓝的天宇中竞相奔跑。王大龙很想有一对雄鹰那样的翅膀,他要振翅飞过云层,飞到九霄云外。
巴特尔忽然兴奋地捅了王大龙一下,巴特尔说,来了来了,它们来了!王大龙猎豹一样翻过身,从树苇丛中探出头来。哦,果然是一群云雀先后降落在空地边,先是围着空地转圈,然后向滚笼边的高粱靠近,再靠近!它们一律侧抬着头,警觉地瞭望着四周的动静。它们的爪子紧紧地抓着地面,稍有不对,它们就会在瞬间飞走。王大龙屏气凝神地趴着,一动不动。巴特尔和沈阳干脆把头埋在雪里,他们知道,万一他们惊吓了云雀,王大龙会把他们活劈了。斯琴其木格闭着眼睛,双手合什,默默地祈祷着天神赐予她一只云雀。
王大龙清楚地看到一只云雀落进了滚笼,随着一阵拚命挣扎,云雀接二连三地踏翻下边的翻板,最后停留在最底层,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逃出来了。王大龙跳起来,风一样向滚笼扑去,巴特尔和沈阳也随后冲过去,他们的身影撞碎了清亮的阳光,阳光的碎片晃得斯琴其木格眼前一阵发黑。她双手撑地跪在雪地上,情不自禁地哭了。
斯琴其木格回家以后还以为这是一个虚幻的梦。王大龙把装着云雀的鸟笼举到她面前,她才惊讶地说,我的天神哪!
云雀通体都是赤褐色,配有均匀的黑色斑纹,嘴又小又尖,翅膀突破了身体的比例,显得极为长大,一对暗红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斯琴其木格,望得斯琴其木格的心都乱跳起来。这泉水一般清澈见底的眼神,很像妈妈,记得去年暑假,斯琴其木格和妈妈到省城去看望爸爸,在爸爸那间漆黑的土房子里,妈妈就是用这种眼神望着爸爸,望着望着,妈妈也会转过头来望她。斯琴其木格心头一热,她脱口叫了一声妈妈。
晚饭前,巴特尔和沈阳都匆匆地走了。王大龙一个人在后面的仓房里刨雪,斯琴老师把两只整羊埋在仓房的雪堆里,为了防范狐狸,还在雪堆上浇了水,现在已经冻成了冰壳。王大龙费了很大劲儿,才把一只冻羊掏出来,扛进了毡包。
毡包里飘起肉香的时候,王大龙也凑上来,细细地观察着这只可爱的云雀。王大龙用兔尾巴草茎吸了一点儿水,细心地吐给云雀,云雀见到清亮的水珠儿,马上欢快地扑过来,低头喝一口,再仰头把水送下肚子。斯琴其木格快活地叫,王大龙,你看你看,云雀在喝水。
王大龙和斯琴其木格吃饱了羊肉,喝足了颜色发黑的砖茶,然后就把云雀笼子抱在怀里,饶有兴趣地看着它在笼子里跳来蹦去。云雀很喜欢看到炉子里的火苗儿,只要见到通红的火苗儿钻出炉口,云雀就吱吱吜吜地婉转鸣叫,声音清脆得像古琴的弦声。王大龙醉心地听着云雀唱歌,心底像灌进了一壶热水那样熨贴。
第二天一早,王大龙和斯琴其木格一起骑马去上学。路上,王大龙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王大龙说,斯琴其木格,你真的相信那只云雀是你妈妈的魂灵变的吗?斯琴其木格使劲儿点点头说,我相信。王大龙觉得好笑,云雀只不过是一只鸟,它怎么可能是人的魂灵呢?他很想说出这个想法,可他看看斯琴其木格红肿的眼睛,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
第一堂课是算术,敖登老师给王大龙他们讲四则运算,敖登老师不厌其烦地分步讲解四根水管往一个水池中注水需要十五个小时,五小时三十分钟后关掉了其中三个水管,余下的一个水管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把水池注满!王大龙听得有些犯困,就偷偷地闭上眼睛打盹。外面风大,炉子有些倒烟,敖登老师用炉钩子挑开炉盖儿,一条明亮的火舌照得整个教室都火红一片。忽然,一阵尖利的鸟叫声从教室的一角传出来,连恹恹欲睡的王大龙都大吃一惊。敖登老师放下炉钩子大声追问,谁把鸟带进了教室?谁?站起来!斯琴其木格俯身遮掩着课桌下的鸟笼,可是,见到火光的云雀兴头正浓,根本不想停止歌唱,它固执地扇动长长的翅膀,拍得铁丝笼子都发出奇妙的嗡嗡声。
敖登老师走到斯琴其木格面前,惊讶地望着这个平时一直表现良好的小姑娘。敖登老师说,斯琴其木格,是你把鸟笼带进了教室吗?斯琴其木格有些胆怯地站直腰板,望着面色严峻的敖登老师,眼里渐渐涌出泪光。敖登老师又问,斯琴其木格,是不是你把鸟带进了教室?你说话呀!斯琴其木格拚命地忍着泪水,不让自己当场哭出来。
王大龙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是我把鸟带进了教室,这不能怪斯琴其木格。敖登老师半转身子盯着王大龙,好半天才说,王大龙,我就知道是你,好了,斯琴其木格坐下,王大龙,你站着听课。
王大龙站了整整一天。
下午放学后,敖登老师把王大龙叫到教员室批评了一通,敖登老师说,我是唯物主义者,我不相信云雀是斯琴老师的魂灵变的,但我欣赏你和斯琴其木格的孝心。最后,敖登老师出人意料地把云雀还给了王大龙。王大龙提着鸟笼,像一匹儿马那样跳过学校的后墙,跑进马厩。斯琴其木格正等在那里,看到完整无缺的王大龙和那只鸟笼,斯琴其木格的脸马上多云转晴,最后笑成了一朵艳丽的秋菊花。
那天下午,王大龙和斯琴其木格骑着马,一路说笑着回家。夕阳像一个绘画大师,把天地间涂抹成一幅巨大的油画,王大龙和斯琴其木格变成了画中的两个人物,他们的全身都放射着辉煌的色彩,随着两匹骏马的趱行,这幅油画越拉越长,一直拉到遥远的天边。王大龙不时仰着身子,尽量浑厚地唱几句长调——
啊、啊、啊!云雀从天边飞过,留下美丽的传说,到处传颂着你的故事,被酒和奶茶酿成了歌!
斯琴其木格接着唱——每一个出生的婴儿,都带着你的血性,每一个牧人的梦里,都有你吟唱着经过!
斯琴其木格的歌声像云雀一样婉转动听,听得王大龙的呼吸都有了酒气。
晚上,王大龙照例睡在斯琴其木格家里。自从有了云雀,斯琴其木格的心情开始变好,她主动去煮肉、泡茶,还给王大龙熬了马奶。王大龙乐得清闲,盘腿坐在狼皮褥子上,专注地逗弄着那只云雀。那只云雀太聪明了,没用多久便能与王大龙彼此沟通。王大龙对着它吹一声长长的口哨,它就长长地鸣叫一声,王大龙吹一声短短的口哨,它便短短地鸣叫一声。后来,王大龙把云雀抓在手上,一粒一粒地喂它吃高粱,云雀表现得十分顺从,让它吃就吃,让它喝就喝,王大龙叉开五指,云雀就沿着王大龙的五指顺序蹦跳,周而复始。此后,王大龙有意识地训练云雀,他甚至打开笼门,让云雀在毡包内飞来飞去。王大龙伸出一只胳膊,云雀会灵巧地落在王大龙手上。不管云雀在毡包的哪个角落,王大龙口哨声一响,云雀一定应声而至。再后来,王大龙干脆把云雀放出了笼子,让它自由栖息在毡包里,每天早上醒来,王大龙都能在他的枕边看到云雀那乖顺的身影。
王大龙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把云雀带到毡包外面去,他认定云雀即使到了外面,也不会顾自飞走,它已经变成他和斯琴其木格生命中的一部分了。斯琴其木格强烈反对这个想法,她警告王大龙,如果云雀就此飞走,她会翻脸不认人。王大龙趁斯琴其木格在火炉边忙活,还是把云雀带到了门外。不料,云雀一见高远的碧空,尖叫一声便飞得无影无踪。
王大龙傻了。
那天晚上,斯琴其木格哭得很惨,哭到最后,十根手指都扭曲在一起,王大龙掰了半天都掰不开。王大龙后悔得肠子都黑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句话也不敢说。斯琴其木格一刹那间变成了他的仇人,每次目光相对,斯琴其木格的眼神像三齿钗般毫不留情地刺穿王大龙的五脏六腑。斯琴其木格哭累了,就躺在狼皮褥子上小睡,睡醒了,就大骂王大龙混蛋。王大龙辩解说他不是故意的,斯琴其木格脾气更大了,她抓起马鞭,打得王大龙捂着屁股逃到了毡包外。
王大龙在马棚里捱了半宿,太阳在东边的地平线露出半张脸的时候,王大龙冻得嘴都快张不开了。后来,斯琴其木格跑到马棚里,把王大龙拉进毡包,塞进被窝里,她趴下来紧紧地抱着他,过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王大龙的胸腔里才有了一丝热气。斯琴其木格恨意未消地说,该死的王大龙,要不是看在我妈妈送你香囊的份上,我真想让你冻死算了。王大龙咧嘴笑笑,口齿不清地说,冻死了我,长大以后就没人娶你了。斯琴其木格啐了一口,骂道,王大龙,你是不是冻得还不够?要不要我再把你赶出去冻两个小时?王大龙赶快拉起被子蒙上了头,再也不敢胡说了。
被窝里洋溢着斯琴其木格的体香,他眼皮一合便沉入了梦乡。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进了一个好大好大的食堂,食堂里到处都是煮肉的大锅,每个锅里都煮着整只的肥羊,肉已经透明了,漂着油珠儿的汤汁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着馥郁的香气。王大龙忍不住操起了剔骨刀,割下一块羊肉就往嘴里塞,忽然,一群狼从各个窗口扑进来,奋力冲向王大龙。狼的数量太大,撞得食堂内的盆盆罐罐都乒乓乱响!王大龙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他本能地四处寻找那把剔骨刀,想做最后的挣扎
斯琴其木格从外面冲进来,大声叫道,王大龙,你快出来,云雀回来了,云雀回来了!王大龙爬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蹿到门外。果然是云雀回来了,它在毡包旁边上下翻飞,吱吱吜吜的鸣唱响彻了清晨的毡包上空。王大龙伸出一只手,大声呼喊云雀,云雀听到了王大龙的叫声,马上落下来,沿着王大龙的手臂一直跳到王大龙的肩头。云雀歪着头,圆圆的眼睛不无调皮地望着王大龙,那样子似乎在说,我昨晚没回来,你着急了吗?
王大龙和斯琴其木格利用星期天为斯琴老师扫了一次墓。云雀做为斯琴其木格的贵宾也被邀请去了,它落在笼子半腰的横梁上,静静地望着斯琴其木格虔诚地烧纸、焚香、洒酒!后来,斯琴其木格把鸟笼子举到妈妈的墓碑前,让妈妈看看那只云雀。做完这一切,斯琴其木格盘腿坐在妈妈的墓前,为妈妈守护灵魂。王大龙提着云雀笼子,默默地望着茫茫雪原。冬天的草原变得格外空旷,放眼望去,起初是真实的白,后来,草原开始虚幻,好像离奇的梦境。王大龙觉得这种虚幻能写一篇挺好的作文,他已经给自己打上了一个红彤彤的一百分。
忽然,云雀在笼子里慌乱起来,它的叫声不是惯常的吟唱,而是哀求般的嘶鸣。王大龙扭头向天空中张望,他看到一只鹞鹰正在半空中盘旋,它那阴鸷的身影,让云雀产生了无边的恐惧。王大龙果断地打开笼门,云雀马上带着一阵风声飞走。王大龙试图用目光跟踪云雀,可是他除了听到一阵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什么也没看到。
回家的路上,斯琴其木格一直沉默不语,王大龙知道,斯琴其木格在怪他放走了云雀。斯琴其木格狠狠地打马,乌青马的四蹄在雪地上掠起了一阵雪暴,细碎的雪粉扑进王大龙的衣领,让他打起了哆嗦。王大龙也上了马,他勒着白马在雪地上转了几转,他看见那只鹞鹰飞走了,草原的天空又恢复了宁静。王大龙虔敬地祈求天神保佑那只云雀,他知道,受了惊吓的云雀很快会在恐惧中死去,若想重新拥有一只云雀,他要和巴特尔他们再去一次南草场。王大龙不怕麻烦,每天起早贪黑地上学放学,没完没了地开会、写作业,其实就是一个大麻烦,同样是麻烦,王大龙更愿意去捉云雀,在快乐中麻烦自己,他能感受到的还是快乐。
王大龙垂头丧气地回到斯琴其木格家门前,还没等把马拴进马厩,他的头发忽然竖了起来!他扭头向头顶眺望,先是一片空寂,过了一会儿,半空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儿,又过了一会儿,若有若无的吱吜声远远地传来。云雀!王大龙想喊,但他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他只好挥起手臂,向着半空接连打了几个响鞭。
尖锐的鞭声惊动了毡包内的斯琴其木格,毡包木门上的灰布门帘一挑,很快就露出了斯琴其木格那张紫色的小脸儿!斯琴其木格随着王大龙的手指向半空中眺望,哦,一只赤褐色带黑花纹的云雀正奋力抖动着翅膀,一路高叫着向他们的毡包落下来,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