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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亮了,但还是阴得很重。风也小了许多,不时地传来几声火车的长鸣。在这么个寒冷的时候,让人忍不住去想在夏天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火炉火锅之类的东西。她到楼下去了一趟,买的早点,又捎了一瓶热水上来。
外面要下雪了,你先吃点饭吧,饭后再吃药。你今天最好再住一天,明天走,免得身体吃不消。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她把饭盛好端到我面前,肩上、头上有些亮晶晶的水珠,脖子上围了一条紫色的小围巾,非常雅致,映得她的脸上也有了稍许色泽。
我姓王,我说,我什么也没干,瞎跑。你这么照顾我真让我感激不尽,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你叫什么?我怎么称呼你啊?我开始还以为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呢,你的气质一点也不象那种人,真的不象!我认真地看着她。
她淡淡地笑了笑,我叫小丽,你叫我丽姐就行了。快吃吧,都要凉了。
你怎么不吃啊?
我在外面吃过了。说完她在床上坐下来,木然地看着窗外。外面,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空中垂直地落下来,如天女散花。树上,屋顶上很快就均匀地落了厚厚一层。那些落在地上的,屋顶上的,看上去竟有些暄腾腾的,很象小时侯妈妈絮的新被子。没有风,雪畅意地落着,带着一种冰清玉洁的骄傲,投奔着这个凡俗的世界。丽姐将目光收回,掏出烟来,略带歉意的说,很抱歉,我知道我现在抽烟对你身体不好,可我的烟瘾真的很大。说完把这个盒里的最后一支烟抽出来点上,对着那个精致的打火机“研究”了一番,才叹息一声将它收起,空烟盒随手扔到了地上。
没有关系,丽姐,我说,没事的,你想抽就抽吧,我没事,没那么娇气。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以前就是做生意的,她说,吐出一串烟圈,看着它们越散越大,很快就变得淡淡地,象个影子,要不是因为一个臭男人,我可能现在还做着。
是不是他爱上了你,又不喜欢你做生意?
都不是,她突然咬牙切齿起来,他妈的他害了我!她冷笑两声,目光也瞬间变得狠狠的。
我感觉从心底流出的一阵凉意霎时传遍了全身的每一个汗毛孔。
但愿不是你的丈夫。我轻轻地说。
也是也不是。
她又看着窗外,用心地吸着烟,兰花戒指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象一片晶莹的雪花。在后来无数次的回忆中,有许多细节我都无从记起,惟有那枚兰花戒指和那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总在我的眼前、身边晃来晃去。我不知道那位萍水相逢的丽姐现在怎么样了,我曾经跟朋友讨论过她的悲剧性命运是谁造成的,朋友最后只总结出一句话,又浓缩为四个字:咎由自取。我虽没有反对,但总觉得差点什么。在我的记忆中总有一幅挥之不去的照片:一身黑衣的丽,围着紫色小围巾,立在雪花飞扬的银色世界中,目光茫然地看着远方,而远方,也是一片冰天雪地。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兰花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却与雪融为一体。
在那个上午,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丽跟我坐在小床上,一个娓娓道来,另一个则侧耳倾听。丽苍白的脸上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那些不太遥远的往事在她一次次的咀嚼消化过程中被剥去了感情的外衣,只剩下了赤裸裸的事实。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嗨,其实呢,我现在也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在乎的一切都已失去了。以前一听说“死”我就吓得要死,可现在,我倒真的盼着它快点来临。我没有勇气也没有权利处决自己,我只有等待正义,只有正义,也惟有正义有权决定我的生死。我现在只是想我的女儿,她才九岁,小天使一样漂亮,可爱,我有两年没有见到她了。她说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近似于一声轻轻地叹息。香烟在她的指间燃烧着,悄无声息。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水味已被呛人的烟雾遮盖并代替。
她现在跟谁在一起?我问。
跟她奶奶,她吸一口烟,在铁皮盒上弹弹烟灰,其实我丈夫很爱我,我们虽然穷,但过得也算幸福,我的父母都死于吸毒,我从小就发誓要做一个正常的人。十九岁认识我丈夫,我们就一起打工。结婚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总怕我嫌他穷,总是没命地挣钱。可我是真的不嫌他穷的。他总疑神疑鬼地不相信我。后来,竟然在外面学会了赌博,总想大赢一把。可他的手又太臭,总输。开始我并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有人到我家里去讨债我才知道。她看着窗外,眼中闪过一阵隐隐的痛楚,脸上依然平静的没有一丝风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听,她接着说,我真的想找个人一吐为快。我的时间不多了,他们都进去了,很快就轮到我了。我不怕,只是觉得害了自己,自己害了自己,唉!一次两次我都替他还了,可后来越来越多,我开始阻止他去,他却已经深陷进去欲罢不能了,我一提他就象疯了一样,要么痛哭流涕地说都是为了我和孩子,为了这个家,要么就大发雷霆地不要我管,再后来就干脆不回家。起先我还去找他,找过几次以后就找都找不到了,有时候几个月见不到他。我只听说他欠了好多好多的债,具体多少却不知道。烟头快要烧到她的手指了,她在窗台上熄灭,双臂抱住膝头,沉默起来。
那一天,是七月里,正逢我女儿过生日,过四岁生日,一家人,孩子的爷爷奶奶和我备了桌酒席陪孩子热闹,饭还没吃完,警察就来了,说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有人说象他,让我们前去辨认。孩子的爷爷当场就晕倒在地。家里立刻就乱了。我跟着他们到了那儿,在离我家二十多里地的一个河沟里,他被人砍得血肉模糊,只有脸还算完整,警察说那一定是为了便于我们辨认。他一死,立刻就有很多人拿着他的借条来讨债,都是他的笔迹,我们根本就没有理由否认,而且也不敢否认。那都是高利贷啊!后来讨债的人越来越多,欠条上的数目也越来越大,到后来大得我们都不敢再看下去了。孩子的爷爷那天倒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我和她奶奶带着孩子怎么还啊?!
她又沉默下来,眼睛里亮晶晶的。外面的雪还在下着,地上房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白得晃眼,世界也因此亮堂了许多。许久,她叹口气,又摸出一盒烟,还是“三五”牌的,她撕开包装纸,抽出一根点上,背靠在墙上,看着我。
我没有本钱做买卖,只靠打工,这些高利贷几辈子也还不上。后来听他们说弄假酒很挣钱,可那时违法的啊。那时候就快过年了,手里一毛钱也没有,实在没办法了,我咬咬牙,把孩子扔给她奶奶,就跟他们干上了。那次干了一个多月,我分到了两千快钱。虽说不少,可也是杯水车薪啊,我只好跟着他们继续干下去。很快我就跟他们混熟了。我当时虽然胆小,但有头脑,他们都挺服我的。后来,我就连学带练,胆子大的连我都不敢相信了。她弹弹烟灰,看着自己制造出来的烟雾,烟雾很浓,牛奶一样稠乎乎地涌来涌去,仿佛是给她打了一道没有内容的背景。
我们什么都干,她接着说,只要赚钱。假酒,假烟,假币,黑车,最后终于发展到了毒品上。我不知道我爸妈在天之灵怎么看我,我当时也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我们那伙人里有个叫大毛的,他在道上有关系,通过他我们认识了那个人。那一次我们弄的三辆黑车被查住了,让大毛去找关系,大毛就找到了他。结果却把我害惨了。现在,我可真实苟延残喘,混一天是一天了,不,是活一天是一天了。我知道我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五,而且,我现在也不想躲了。唉!他们都进去了,我也不会等太久的。我只是想我的女儿,她可懂事了,也不知想不想我。
她的眼中充满悲哀,脸上却依然平静。我不知道那平静下面掩藏着多么巨大的惊涛骇浪。我很想安慰安慰她,可话没出口眼泪却先流了下来。她却笑了,说,没事没事!不说这些了。沉默了一会,她叹息一声,又拿出那盒“三五”用食指和拇指的指甲捏出一根来,用手中燃着的烟头对着火,那些手指很优雅的翘着,兰花戒指明灿灿的。
你这枚戒指真漂亮。我赞叹地说。
她将烟叼到嘴里,伸出手盯着戒指看了一会,用心地吐出一大团烟,看着它如核爆炸时的蘑菇云般升至屋顶又被迫向四外散开,如一个入侵者,搅得满屋子的烟都不得安宁。这是我的结婚戒指,她终于说,我丈夫亲自选的,结婚前一个月才凑够这笔钱。那天我一点准备也没有,他买回来的时候兴奋地象个孩子,好象这个戒指是拣来的。他捧着盒子让我看,双手都直发抖,半天打不开那个小小的盒子。我还以为是银的,他骄傲地告诉我:是白金的,比黄金还贵呢!我当时高兴地都傻了,他一个劲地笑着,看着我的傻样。唉!其实,这个戒指也值不了多少钱,可却说明了他多么在乎我。当时我们为了筹备结婚,已经是债台高筑了,我们也从来没商量过买戒指。我有时候看着这枚戒指,就会觉得象是做了一个梦,这几年所发生的事情都不是真的,只要我一觉醒来,我就会发现我其实刚结婚没多久,我的丈夫就在我身边。可是一次次醒来都让我失望,后来我就变得不愿醒来了,越不愿醒来也就越睡不着,于是,就开始失眠了。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开始抽烟,抽得我都快变成个烟囱了。两滴晶莹的泪珠悄无声息地从她脸上滑落,留下两道亮亮的印痕,仿佛是两条有力的证据,证明她所说的一切属实。
我不忍看那两条亮痕,便转脸看着窗外。雪已经停了,但天还阴着。广场上没有人扫雪,人们在近半尺厚的雪地上走来走去,踩下了许多杂乱的脚印,伸向不同的方向。一对开着“夫妻性用品专卖店”的年轻人在店门口堆了一个雪人,女孩摘下围巾给雪人围上,一把笤帚当作了手臂,两个人开心地打闹着。不远处,一群孩子在奔跑着,打着雪仗。丽默默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我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
2004/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