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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灿烂的时候我在北方的一条街上快步行走。三月的街道寒冷而苍茫,空气干燥,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尘土飞扬。我在这样的人群中费力地行走,不断地与他们擦肩接踵,并且感受着身体渐渐被撕扯的疼痛,然后继续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长安城繁华而孤寂的长街上,一个面容模糊的乞丐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把手颤抖地指向西南方。他说,你带我回家,带我回家——他的声音嘶哑,他突然在天空下面泣不成声。我感到头颅微微晕眩,他披散的头发脏乱并且飞扬,于是我惊恐地看着他,我说,我不知道。瞬息之间他消失了。七天之后的早晨我再一次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想到了他的话,他说你往前走吧,你应该这样做的。他的声音苍老不勘,颤抖而沙哑。于是我奇特而飞快地听从了他的话语,固执地向着前方走去。
初春的早晨太阳清冽而高照,大地一片清明。
我沿着灰白的街巷走向远方,目光迷离。不知目的地,我就这样一直一直地走。穿越人群而不知所措。时常地我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我无法解释任何东西。那个乞丐的声音不断地在我耳边响起,绝望而兴奋地,那样嘶喊着,然后鸟群莫名地全部离去,天空一片空白。无论如何,这些残破而隐晦的意想时常出现在我的睡梦中,带给了我恍惚并且深刻的疼痛。我在我的梦中看不清任何东西,无法说话。只是茫然地向着前方走去。
每天早上我都蒙着潮湿的泪水惊醒。我的母亲,她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她告诉我说,若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好好生活下去。她的眼睛凄黑而明亮,常常落下泪来。于是我对她说,我知道的。是在唐显庆年间,边境战争不断,若野草般细密又隐晦地分布在各个角落。我的母亲带着年幼的我和妹妹长期奔波不定,躲避战乱,终于在长安城中落脚,开设药铺以维持生计。
还是个孩子的我经常问她,有关于那些消失的鸟儿。我说,为什么他们都不能回来。我的母亲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息。她抚摸我的头然后微笑了,她说,没有为什么的,只是,离开了。就好象这个世界上会有许多的人离开,他们离开了,或者消失了。可是,她轻轻地微笑,你要等待着他们。总有一天你会再次看到他们,即使你们已经不认识了。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神哀伤,空洞一片。而我看着她然后对她说,那些离开而不明所以的人,他们若是历经千里,也是可以回来的。那个时候我和我的妹妹若辰失散不见,那些不知道来自何处的士兵把她拉走。是在我和母亲不在的时候,他们就那样闯进来,抓走我的妹妹。在那些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的时间里我的母亲看着长安城一成不变的天空不说一句话。她的眼睛是凄黑的,常常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就沉默地站在她的身后,然后想到那些边境上彼此厮杀的人马,他们的刀剑发出清脆而响亮的撞击声,最后伴随着无数的哭泣与呼喊声,那样卑微而孤独地死去,鲜血曼延过大片的草地。
无数个松散的黄昏我听到那些尖利而诡异的叫声,是那些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声音,紧紧纠缠住我。我蓦然想到在我们离去的那个晚上,我养的鸟儿神秘失踪,从此下落不明。就像我的父亲和我的妹妹一样,他们突然地失踪,最后终于没有再出现过。
我将永远记得妹妹若辰的笑颜。她在草原上面飞快地奔跑,脸庞若花朵般骄艳美丽。深厚而绵长的草原承载了我们所有有关于童年的快乐幸福。我的妹妹若辰,她还是个很小的孩子,喜欢和我一起看太阳的陨落。她常常会在太阳下落的时候叫我的名字,她说,若陨。然后太阳就落下去了。她轻易的就微笑起来。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即使所有的太阳都沉落了,你还是我的哥哥。日暮时分,草原上所有的牛羊开始回家,草原上无边无垠的荒芜与苍凉。若辰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哥哥,我们回家吧。她的声音清澈而干燥,在暮色中发出甜蜜而模糊的气息。她的微笑灿烂如花。
在她七岁生日的时候我送了一把匕首给她,上面雕刻着深刻而晦涩的图案,隐约可见是只正在展翅的鸟儿。我送给她的时候她在瞬间对我展开了明媚无比的微笑。我问她,你喜欢吗。她看着我我,脸上升起了朝霞般的笑颜。她说,我喜欢的。我非常喜欢的。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开始跳跃,如同飞鸟一样翩然起舞。阳光放肆的照耀在她那温润的脸庞上面,温柔并且芬芳。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出去放牧,我拉着她的手不断的奔跑,笑声明朗。而我的父亲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们,然后微笑了。他高高的扬起他的皮鞭挥斥着牧群,把它们赶到山的另外一边。可是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微笑着对着整个草原吹了个响亮的口号,然后骑上马驱赶着牧群。他的笑声非常爽朗。
是在那天空一样明朗的草原,牛羊成群。我紧紧的拉着妹妹的手,并且告诉她,不要害怕。父亲会回来的,他只是忘记了时间。我这样说着,和我的母亲一同站在帐篷的外面,我对她说,没有关系的,总是会回来的。但是一直到最后,我的父亲再也没有出现过。
伴随着我的父亲的消失,突然地,高原无边的草原上开始了莫名其妙的各种起义和战争。那些来历不明的西域人,面容模糊而趾高气扬。他们挥舞着长剑,哈哈大笑。于是无数的士兵跌落了头颅,浓烈而滚烫的鲜血无尽的洒落。
显庆三年,大唐王朝开始呈现种种危机。我们在遥远的边疆隐约可以感受到那些从东北方向传来的哭泣和杀戮声。绝望并嚣叫着,和着这里无数尸体散发的腐味,回荡在层层不尽的天空下面。我和母亲还有妹妹,我们小心翼翼的生活,苟延残喘着准备即将开始的逃亡。
在隐藏了无数阴谋和真相的长安城,我和母亲开着药铺生活。每天每天,都有一些人来看病。他们眼神空洞,话语隐晦,处处显示着卑寒的身世和无尽的苦难。就如同那个时常出现在我面前神秘莫测或者一无是处的乞丐一样,他们心怀历史,绞尽脑汁屈身生活。而我和母亲做为冷落的异乡人,假装或者真的对他们的一切不闻不问。初至长安的三月,我沿着那一条无数次在我梦境中被重复了的街道行走。于是,就在那人头涌动的转角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个乞丐。他跪在人群中悲戚的低头,对着各色人等不断的磕头。我看着他那凌乱脏乱的头发,接着就看见了他带着莫名微笑的脸。他突兀地抬起头来看我,对着我微笑。
他对我说,孩子,带我回家吧。
我的眼睛在瞬间模糊一片。我记起初春微热的时节我与妹妹若辰一起去放牧。我们奔跑着,感受着风穿越身体的微弱快感。若辰对我说,哥,我们要永远这样开心。夜幕降临,草原四周开始升起火焰。我拉起了若辰的手并且对她说,我们回去吧。空气还是寒冷的稀薄,我的妹妹紧靠着我的肩膀。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她说哥,我们回家。
于是在沸腾的吵闹声中我问乞丐,你是谁。他双眼迷茫地看着我,然后低低地笑了。他说,我是谁,我不是谁。然后突然地,他在街道上面欢快地跳跃起来,破烂的衣袖飞扬。他说我谁也不是,我只是我自己。随着他这样奇特的语言之后他飞快地消失。于是在街巷的转角我终于泣不成声。无数的声音漂浮在我的耳边,他们用一种坚定的语气对我说,带我回家。我要回家。清冷的风吹过大地,随着我妹妹苍白的脸庞,来往的人群莫名地看着我,最后走开。他们的脚步迟疑而飞快,伴着我绝望的哭泣,那样离开。
我一次又一次地跌落到那些梦境中去,大雾弥漫的草原,天空深黯,没有一只鸟飞过。我见到我的父亲,他白发苍苍,衣衫褴褛。他的背影渺小而无力,于浓雾之中出现,声音低回。他的步伐飘忽而缓慢,但是我看不见他的脸。我在我的梦境中不断地向他奔跑,我说,父亲,父亲,不要丢下我。我知道他就是我的父亲,尽管我们多年未见,而我是这样的坚信着,我的父亲,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再次回来,带我们回到大草原,带我们回家。于是我这样叫着他,就如像年幼的我在午后对父亲说,带我去放牧吧,带我去吧。我的父亲,他绽放了灿烂的笑颜,他拍拍我的头对我说,孩子,跟我来。他跨上他的马,然后把我抱上马背。他放声大笑,在空旷而缠绵的草原上他哈哈大笑——而在大雾尽头,他终于消失不见。
所以我流着眼泪再次从梦中醒来。我的母亲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想她或许知道所有的事情,只是不愿意说出来。在我们逃亡的途中无数个日夜疲倦奔走,太阳升了又落,天空亮了又暗。我拉着妹妹的手,不说一句话。我不知道那些什么时候开始的战争会于什么时候终结,我看着母亲的脸庞,皱纹迫切而飞快地出现。在那些饥饿与恐惧中她时常看着我们并且微笑。她说,都是会过去的。我们会快乐地活下去。
多年以来我一直记得这个甜蜜而缠绵的句子。我的母亲,她的眼睛常常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她抬头用手抚摸我的脸庞并且告诉我,孩子,你要记着,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长久而盲目地沿着那道苍白无力的城墙行走,在人群中挣扎而上。我无法明白为什么,但是时常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我,快点走,快点走,天将暗了。我想起初来长安城我年幼而无知的眼睛畏惧地看着这个烦乱而喧嚣的城市,天空灰暗,鸟儿不知所踪。我在暮色中站立在台阶上仰望天空,这个时候我听到一个男人低沉而迫切的声音,他说,快走吧,天色已晚。他说你快走吧。可是他消失不见,只留下空矿而呼啸的北风撕扯我宽大残破的衣袍。
于是我问我的母亲,我们要再次离开吗——离开这里,又将要去向何方。在我那些失去父亲与妹妹的日子里我不间断地询问她,而我的母亲她习惯微笑着抚摸我的头然后对我说,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你的父亲会会回来,把我们带回家。我们,都是要回去的。她那样说着,是北方寒冷而无助的冬季,她为我盖上破旧的棉被,然后对我说,孩子,睡去吧。
无论是我的母亲,我那早已消失了的父亲,还是我在街上遇到的乞丐,他们都对我说,我们要回家去。他们不断重复着那些无聊而坚定的话语,并且那样看着我。然后我想到了我的妹妹若辰,她只是个孩子,她在草原上飞快地奔跑,欢乐地唱起了歌谣。我跟在她的后面,于是她问我,哥,我唱的好听吗。我说,好听。天空是明媚的青蓝色,微风轻荡,我的妹妹若辰,她的眼睛明亮闪烁,她说,我们回去唱给爹娘听吧。她微笑着牵了我的手然后再次奔跑,就在那一片美丽而无边的大草原上,我和我的若辰欢快地奔跑,并且放声大笑。而这些所有的所有,到最后,在我们抵达长安数天之后,随着妹妹的消失,全部莫名地消失掉,如同我的父亲,他那样飞快地离开,并且再也没有出现过。于是我的母亲对我说,无论如何,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等待他们回家。
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失散于各个角落。一生无法相见,但是他们都在努力寻找着回家的道路,纵然相隔万里。他们都会穷其一生,然后回家。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眼睛明亮着,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发出灿若星辰的光芒。无穷尽的苦难在她的身上刻下了凶险的衰老,她用枯瘦而颤抖的手抚摸我的脸庞并且微笑,她说,天色已晚,睡去吧。
有时候我看着母亲那双渐暗的眼睛长久不言语。我们若鼠类苟且偷生于这个乱世。长安城内不断易主,君王一个比一个更快地上台而后神秘死去。对此,天下百姓莫敢言之。我在某个角落里蹲坐地上,抬头观望,天空苍白一片,没有一只鸟。我的母亲对我说,这些,都是无能为力的。她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这里的一切它只能靠从前的记忆去感知,她微笑着叹息,并且说,我们的家已经失落在远方,需要用记忆去寻找。她那样微笑着对我说活,于是我握住她的手并且告诉她,会有那么一天,父亲会带我们回家的。这个时候阴暗的天空落下微雨,大地升起淡尘。母亲抬头感知着微雨的降落,并且说,或许这雨停止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就都会过去。
每次我都会在街道的转角处看到那个乞丐,他用一如既往的脸对着我,然后突然微笑。他说,你可以带我回家的,带我回家吧。沿着绵长的城墙我朝他走过去,于是我看到他的脸上有着干涸的泪痕,而,他的笑容依然灿烂。我问他,你是谁。他同样没有回答我。于是我和他一同坐于角落,我们若熟识的朋友那般说话。我给他讲述我的父亲,我的妹妹,还有我所有的所有。我把这些都告诉他,告诉他我所有的纠缠悲伤。我说,这些所有,你会明白吗。这些所有,却早已远离了我。但是他一言不发,瞬息之间他的泪水汹涌而出,他用它肮脏不堪的手抓住我的袖子,他说,你带我回家吧。带我回家吧。
于是,奇特地,通过他冰凉无措的手我突然感知了他的过往。是远方碧蓝如洗的天空,景象变幻不定,无数马儿肆意地奔跑,白色的帐篷飘荡。在这样的意象中太阳忽然间变得突兀而猛烈,然后,鲜血潺潺,刀剑发出了耀眼的光芒,无数戎马嘶吼,士兵被砍下头颅,随着一阵血腥到处都是火焰。火焰。它们剧烈燃烧,越过无边无界,最终凋零。熄灭。
恍惚中我惊险地看到了他那扭曲而逼近的脸,他将手高高举起,战袍脱落,刀光闪过,然后一片模糊。我在人群的流动中手脚冰凉,无法动弹。我看着他,我满脸泪水地看着他并且问他,你是谁。可是他不说话。他伸出手欢乐而无知地抚摸我的脸,他说,孩子,不要哭。你带我回家。我们一起回家。刀光下鲜红而温热的血液淌过层层土地,最后凝固。
依旧是五月清冷的早晨,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着尘土飞扬的街道,城墙古老而坚硬。乞丐伸出他肮脏乱颤抖的右手抚摸我的脸庞,并且告诉我,孩子,不要哭泣。他说不要哭,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把这些告诉了我的母亲。在旧药铺破败的房间里我的母亲安静地坐着,她的眼睛依然看不清东西。她听着我说话,然后用一种开始嘶哑的声音对我说,若陨,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悲哀,命运无常。她那样轻轻叹气,然后说,可是,我们要等在这里,无论多么久远,无论苦难有多么深重,都不能离开。她说我们要等下去,即使有一天我死去了,你也要继续着等待下去,直到他们回来为止。一直等下去。最后她悄然站立,在昏黄无力的夕阳中沉默不语。
暮色中我再次看到了年幼的若辰,她在浓雾中穿越无数尸体,盲目而无措地奔跑。而战马悲鸣,我见到了我的妹妹她在不断的碰撞与磕绊中询问每一具尸体。她问他们,你们见过我的父亲吗。你们见过吗。她的眼泪汹涌而出,睁着无辜漆黑的眼睛,到最后终于无可奈何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同样地,我也在梦境中见到无数哭泣的鬼魂,他们脸上流淌着鲜血,目光涣散,步伐摇晃。我拨开月光问他们,你们知道我的父亲去了哪里,我的妹妹又是去了哪里。但是他们空洞地看着我,神情迷茫而浑浊。他们说,他们一定是已经死了。一定死了。这个时候一个男孩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大哥哥,你可以带我回家吗。他说我已经离开草原很久很久了,久到连自己也无法想象。他的手冰凉刻骨,我看着他茫然的脸沉默不语。而突然间他绽放了轻蔑的笑容。他这样看着我并且问我,难道你也一样回不去了吗,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吗——夜凉无边,无数鬼魂游走在我的身边,他们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对着我哭泣,他们说,他们一定已经都死去了。哭泣声空旷而嘹亮,无边无垠。
我的母亲以一种迅速而莫名的姿态衰老下去了。白发如同潮水般沙沙爬上他的头顶。我看着她,并且握住她的双手。她微笑着对我说,若陨,不要难过,这不过是我自己的宿命而已。她那样笑着,然后抚摸我的脸庞,她说我快要死去了,但是你不要哭泣,你要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下去,继续等着他们,一直到他们回来的时候为止。
药铺外面的世界纷乱无章,长安城一夜之间变得如同墓穴般寂寞空洞,到处都在拉兵,无数青年男子连夜逃跑,我躲藏于自己的屋中并且长久地装疯卖傻,不知所云,最终幸免于难。而腐朽的皇宫大内天子来了又走,一位被无数文人赞赏或唾骂的美貌妇人绝地而起,开始统治着整个荒凉无物的城市。而寒风掠面,岁月消逝。药铺已经无力维持,没有人会找疯子看病。而我常常满身浓臭的穿越无知的人群,在苍白的天空下行乞卖笑,以求生存。
年号混乱的年月中我听闻了骆宾王以一纸文书造反的消息,长安城沸腾而幸灾乐祸地注视着这一切。我在富人吝啬而恐慌的眼神中问那个乞丐,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于是他哈哈大笑。他说这还有什么,他们不过是无知而愚蠢的匹夫。我惊讶地看着他,然后他说,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无聊,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人要去改变,只是为了不再无聊。他说即使改朝换代,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这个时候远方响起了金属抨击的声音,他转了个身,然后呼呼睡去。
我回到残破的药铺内生火,天色将暗。这个时候我的母亲轻声唤我,她说若陨。于是我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冰凉而刺骨。她说孩子,我不得不先离开了。然后她微笑着叹气,她说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但是你不要难过。人死了,就重生了。她的手渐渐低垂无力。她的眼睛一片苍茫。我颤抖着抚摸了她枯瘦的脸,于是我的泪水无法遏止地奔流。在乱世苍茫烟雨中我看着我的母亲死去,她的身体突然变得过分的矮小和瘦弱。药铺虚弱残存的药味渗透了每个角落,我握着母亲的手,然后天空一片黑暗。
是在很久以前,我们生活在广阔的大草原上,牛羊成群。冬天异常寒冷,我的妹妹和母亲在夜晚升起火焰,等待着我和父亲的归来。她为我们掸掉残留的沙尘,然后说,总算回来了,天都这么晚了。那个时候她的眼睛清澈,笑颜若花。而在她即将死去的那些日子里,她再次给我讲起了我的父亲和妹妹,然后轻轻叹息。她说,这么多的年月过去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把母亲葬在乱石堆中,在后山上那一片寂静的树林深处。还是五月明媚清凉的阳光,我终于泣不成声,伴随着林间群鸟的哭泣。我对他们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群鸟飞起,羽毛若雪花般纷扬着落下,我的母亲终于还是离开了我,她的尸体轻若蝉翼。
于是在行人怪异的侧目中我盲目地奔跑,我破烂的衣服若展翅的飞鸟扑闪。我再次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在呼呼的风中对我说,孩子,无论如何,什么都会过去的,你要好好生活下去。她说我们要好好生活下去,可是她不得不死去了。我在城墙的角落喘息着停下来,天空广博,白云飞扬,我跌坐在地上无法动弹。
这个时候我见到了妹妹若辰那同我母亲一样漆黑明亮的眼睛。她在无边的沙漠中行走。太阳耀眼而风沙无边。我的妹妹以一种孤独的姿态行走,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手脚单调而飘忽地摆动。我隔着茫茫风沙问她,你要去哪里。于是在碧蓝的天空下面她对我展开了空洞的笑颜,她说,我要回家去。她这样说,于是我再次问她,那么,这些年,你又是去了哪里。她用黑白分明的眼睛,她说我去了哪里——她低低地笑了,然后撕开了自己的胸膛,鲜血在瞬间汩汩地冒了出来,上面插了那把我送给她的匕首。她说我哪里也没有去,我只是死了。我无法动弹,恍惚中风沙遮蔽了我的双眼,我说不出一句话。惨烈的太阳下面她微笑着问我,那么你呢,又将要到哪里去。透过沙尘我对她说,我再也无法忍受这里的喧闹于争斗,我要回到大草原,我要找回所有失去了的美丽的记忆。我要回家去。她看着我,然后用一种迷茫的眼神看我。她说,你是谁。
就好像那些无数有游离于暗夜的孤魂一样,若辰睁着无辜茫然的眼睛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若陨。若陨,她重复着念着这两个字,并且抬头以一种遥远的姿态回想,她呢喃着我,我不记得了。然后,就在一瞬间,我见到泪水飞快地从她脸上奔涌,她向我奔跑,深蓝色的天空开始倾斜。她说,你有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有没有见过我的哥哥——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并且奋力地奔跑,可是她不得不离我越来越远了。她哭泣着,长长的头发疯狂飞扬,她说,是不是他们都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在尘土飞扬的街道口我停住了脚步。是春末夏初有些温暖的空气中,我终于知道我得妹妹她已经死去。于是我想象着她死去时候的样子,伴随着绝望的哭泣声,她把匕首深深地刺入了自己微弱的胸膛,漆黑明亮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芒。于是我想到了我的父亲,他是否还存活于这个世界上,是否还在某个角落苟延残喘,或许他早已死去。北方的天空阴冷而凛冽,我独自生活于动荡难安的长安城里整天装疯卖傻,披头散发四处奔走,并且跳着不知名的属于那疯子乞丐的舞步,我好像看到无数魂灵闪着明亮的眼睛然后大笑着,随着我莫名的舞步,到最后,终于被鲜红的血液冲淡而去,就如同潮水那样,哗啦啦,哗啦啦,然后消失不见。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刹那终结。
就在曾经那些属于我最后温暖的回忆中,我的母亲在长安高蓝的天空下对我微笑,若江南的杨柳那般温柔缠绵。她对我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快乐地生活下去,等待着他们的回来。无论多久。她说如果一直到最后,你要等待的人没有再回来,那么你就要去寻找他们,永远永远。这是属于你的轮回。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她的话语如同蝴蝶那样四处飞舞,我听到了溪水脉脉地低语,他们说,向东流——向东流去。
所以我向着西南走去,背着我那破败不堪的包袱。穿越高山流水,一直一直,向着前方走去。在那些曾经相似的道路上我最后一次见到了那个乞丐。他的脸上还是带着奇特的微笑,他说,你终于还是决定了。我这样看着他,并且忍受着过路孩子顽皮而刻意的捉弄。他们朝我扔来石块,然后叫着旋律奇特的词句。他们说,疯子乞丐,乞丐疯子。然后飞快地跑掉。于是我对着他笑,我告诉他,我已经失去了我的所有。又或者,我根本什么也曾未得到,只是天空在瞬间空白无边。
那是在我们全家从遥远的边疆逃亡到长安的途中,我第一次在天空下面见到了我那消失不见的父亲。他看着我们,神色悲悯。沿途纷乱于杂芜。他看着我们穿过堆满尸体的城池沉默不语。我拉着我的妹妹的手,她抬头去看天空,而天空一片空白。后来我的父亲在梦中对我说,如果有一天,那些所有都消失了,不要难过。等到回到家,那些消失了的,就都会回来。他看着我的眼睛,并且绽放了灿烂的笑容。我的母亲说,他只是离开了,他终于是会回来的。
她的笑容灿若桃花。
所以我在这样的路上飞快地奔跑起来。时间如同烟火般消失不见。在那滚滚东去的长河边我站住。同样昏茫的暮色中我看着它的流去而手脚冰凉。这个时候我的妹妹若辰出现了,她说,哥,我已经找到了父亲。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和娘已经为你做好了饭菜。她在浓重的空气中那样看着我,并且绽放绚烂无比的微笑。她说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好久。现在,我们回家吧。她说回家吧。然后转身离去。我伸手去拉她的手,于是在沉静的水流中我听到了她的明媚的笑声。
随着鸟群羽毛的下落,若辰说,哥,你终于回来了。她的笑容一定非常灿烂。
在这样的微笑中我闭起眼睛飞翔,犹如浑浊的年月中的那些鸽子,他们飞翔着去向远方,终于消失不见。我看到了那片大草原,无边的绿色放肆地蔓延,我的母亲沉静地对我微笑,然后太阳在瞬间熄灭。
――2004102819:0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