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

半道哭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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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刚刚开始我就给在北方的静亦写信。相隔千里我想象着她开始逐渐模糊的脸,然后微笑。这里的空气依然温暖,我在海边可以看到白鸟成群地飞过。于是在信中,我对她说,小亦,厦门的冬天不会下雪。我叫她小亦,是高一的时候,期中考试我坐在她的位置上,考试结束后我走出教室看到了很早就等在那里的静亦。那个时候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她的头发是微长的。她看着我然后对我说,你坐在我的坐位上,所以你的运气一定会很好。说完之后她就笑了,笑声明朗。现在过去了很多年,我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想着更加遥远的静亦,以及她明媚的笑颜。从高一到高三我们讲不多的话,但是她常常对我微笑,并且告诉我说,张浩,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那么不要来找我。她说我喜欢一直走一直走,然后天就黑了,新的太阳升起来了,一切都是那样简单美好。她的眼睛看着我的,于是我轻轻微笑,并且拍了拍她的头。

    高三还没有结束之前我就和小亦计划着去远方旅行。我对她说,到时候一定会非常快乐。但是小亦总是叹息着,她说,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我们说旅行,而不是流浪。小亦一个字又一个字地说着,就好像现在她那些从北方寄来的信一样,微微散发着清冷的气息。那个暑假我们都没有出去。我不间断地接到她给我的短信,是高考过后的前几天里,她说张浩,未来一片迷茫,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小亦总是这样的,会在不经意间讲一些忧伤的话语,我想象着她在说话时候的样子,然后她说,希望你一切如愿,并且快乐。

    十八岁的小亦不喜欢说再见。在二中可以看到整片落日的操场上她站住,然后回头对我说,张浩,我不喜欢说到再见这两个字,因为那里面夹杂着太多残酷的感觉。暮色包围了她以及她身后的那棵樱花树。于是我走过去并且对她说,那么我们就说下次会面吧。下次会面,感觉会快乐些。于是我看到她绽放了绚烂无比的笑容。她把手伸进我的臂弯,然后微笑。

    暮色迷茫,她给我讲起一个关于西藏的传说。那是一个温暖感人的故事,有关离别与等待。小亦说在故事的最后那个女孩子一直在等待着男孩的回来。很多年过去了,她就站在玉隆湖畔,每天每天,念着,玉隆,玉隆。小亦说张浩你知道吗,我曾经为了这个故事哭了很久。夜色中我看不清小亦的脸。是六月初已经微热的黄昏,夜色迷人。小亦的语调是沉静的。她轻声地念着,玉隆。玉隆。然后她抬起头问我说,你知道玉隆是什么意思吗。我说,不知道——但是一直一直,小亦都不愿告诉我,她只是说,等到我们再次会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微凉的风奔跑过我们的身体而去,小亦微笑着,她说张浩,你不是说的吗,下次会面,感觉会快乐些。而且不会觉得太远。她的声音微微沙哑,我看不到她的脸。

    在厦门四季温暖的城市里我常常会想到这些话语,如同花朵一样散发着纷扬而潮润的气息。我想着远在北方的小亦,并且猜测她此刻脸上的表情,是否是快乐的。我持续着写一封又一封的信给她,黑色的字在雪白的a4纸上慢慢开放出来。然后我把这些寄给小亦,并且希望她可以真的快乐起来。

    整个高三我们都在谈论着幸福与快乐。三月连绵不绝的细雨不紧不慢地下落,我和小亦坐在一家咖啡店的落地窗前看着雨的坠落,并且说话。背景音乐是一首很旧的此情可待,嘶哑的声音中小亦看那阴冷的天空然后对我说,张浩,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离别与悲伤呢。在一起的人为什么总是要分开。我不说一句话。高考之后,我们都会各自离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接着小亦就笑了,她说没有关系,我们依然可以快乐的。两个月前小亦对我说,她已经和陈非说好了,将来要考同样的大学。她开心地说着,眼睛发出明亮的光芒。她不断地给我讲述着陈非的一切,于是我安静地听着,然后微笑。

    我见过陈非不到五次。只是知道他在一所职业高中读美术,迷恋上网和抽烟。小亦说她很喜欢看他抽烟时的样子,腾腾升起的烟雾中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远离这个世界,岁月变得迟钝起来。她是微笑着和我说着这些的,她说张浩,抽烟真的是个非常好看的姿势。她这样说,但是我从来不抽烟。

    高考前的日子是无聊并且平淡的,每一天都好像是在重复。我和小亦几乎每个晚上都会给彼此打电话,说一些更加无聊的笑话,最后我会说,小亦,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在电话的这边听她微弱的喘息声,沙沙沙,是夜里时间流动时的声音。有时候我会失眠。我突然想知道关于玉隆的意思,那个感动了小亦和我的传说,有着一个苍凉而疼痛的结局。于是我再次打电话给小亦,她很快就接起了电话。我这样问她,但是她依然不回答。她只是说,张浩,我无法睡着。很烦。她说这些日子真的很难坚持了。我拿着电话静静地听着她讲话,然后对她说,不要想太多,都是会好起来的。深夜里路灯放散出昏黄寂寞的光,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

    对于那个夏天我的记忆是模糊的。考试结束之后小亦对我说,张浩,我报了和陈非一样的学校,是在很远的北方。她微笑着看着我,就在非常灿烂的天空下面,她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居然可以真的为了一个人而心甘情愿。她说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想念你的。她的脸在六月热烈的阳光下面略显通红。于是我对她微笑。我拍了拍她的头,我说,我知道,并且,我会的。我不看她的脸。可是,小亦的声音变的有些沙哑了,她说,可是我觉得一天也无法离开你,还有其他一些人。她说我害怕离开你们会无法坚持下去。因为在这里,我们有过太多美好的回忆。所以我安慰她,我说没有关系的,有时间我会来看你,而且,你还有陈非。

    但是到最后,陈非没有去那所学校,因为某些原因他去了另一个城市。这些,都是后来小亦告诉我的。她在给我写的信中提到陈非,并且说,没有关系的。她说这没有关系的,因为我们并没有真正分开。就像我和你一样,虽然会相隔遥远,但是并未真正分离。小亦固执地重复着这些句子,于是我就给她写信,告诉她,我们依然还在一起。并且一直都会在一起。

    在遥远的北方小亦和我说起许多有关于过去的事情。她说张浩你知道吗,原本我是想忘记这些的,但是我还是时常想起。我说为什么要忘记呢。小亦说回忆太伤感了,而快乐是那样稀少。我记起是在北上的火车上,小亦不断地给我讲述那些沿途的风景,缓缓移动,终于,遮蔽了双眼。她发了很多短信,虽然我们都不喜欢发短信。她说你还好吧,我在路上。小亦是固执而坚持的,她独自从浙江去黑龙江,喧闹而颠簸的车厢里她告诉我,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开玩笑地对我说,可以把它当作一场旅行啊。然后我想象着她脸上一定绽放了笑容。非常的漂亮。后来她开始写信,我在厦门好象永远温暖潮湿的空气了读着她的文字,并且轻轻微笑。

    二00四年九月的一个晚上我接到了小亦给我的电话。灯光昏黄,移动电话巨大的噪音里她的声音哽咽而沙哑。她说,张浩,怎么办,我已经无法伪装下去了。她告诉我再也不想假装没有快乐的快乐了。她的声音断了又续,在长途电话中模糊地散发出来。她用一种悲伤的语气对我说,我在每个人面前都是很快乐的,但是我不喜欢刻意地这样做。她低声地和我说着熟悉的家乡话,然后她说,张浩,我想回家。

    静静的暮色中我拿着电话沉默无语。我仿佛又看到了高三时的小亦,我们在填完志愿的那个下午站在走廊上说话。午后的阳光温暖,于是小亦眯起眼睛看远方明媚的天空并且对我说,张浩,这样感觉真好。只是,再过一个多月我们就要分离了。她轻声叹了一口气,然后不说话。我看着小亦平静的侧脸,然后对她说,不是你说的吗,没有关系的。我说小亦,这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事,如果我们相隔遥远,无法再见面,那么,我会想念你,我会记住我们所有的曾经。

    于是,我在这里浓重的夜色中再次对小亦说了。我说,很快的,我们就会再次相见。等到下次会面的时候,你依然还是我们的小亦——我不说再见,小亦说,那里面有太多悲伤的意味。

    我从来没有刻意地问过陈非的事情,只是她偶尔会在信中对我提起。她说,他还是老样子,抽烟喝酒,或者腐烂发霉。她用轻快的语气对我说着这些事情,然后她说,我们都还好。她说他们都还好,但是我已经记不清陈非了。模糊中他的脸一如既往的茫然冷漠。他的头发很长,遮住眼睛,并且抽很长时间的烟。为数不多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学校附近的虎山公园。我看到的是他烟雾弥漫的脸,然后小亦靠着他的肩膀。小亦看到我会微微笑一下。他们都不说话。

    有时候我会想,对于陈非,小亦想到的到底是什么。

    我记得是一个五月的下午,陈非送给小亦一本他自己的油画,并且告诉她,这是他想念她的时候画的。那个时候我们还在高二,陈非在教室门口对小亦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它会一直陪伴着你。当时教室里有很多的人,我听到有人发出莫名的起哄。我看不到小亦的脸,但是我记住了陈非的话。春末夏初的太阳有些刺眼,天空是苍蓝的。

    小亦也对我提到那个下午,她在信中展开笑颜,并且说,张浩,我真的怀念那些时光了。她说以前总是不相信,原来过去的真的是那么遥远了。于是我猜想她的眼睛,写完信后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时光在苍老。厦门没有雪的冬天我在微寒的天空下面抬头去看并未离去的白鸟。掉落的羽毛,若雪那样下落,然后被风吹散。我把这些都写信告诉小亦,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向我问好,然后对我说,张浩,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学校操场上的那棵樱花树吗。那些略带粉色的花朵总是纷扬着落下,就像雪一样。她在信中对我微笑,她说我一直都记得的,虽然夏天早已远远离去,但是我依然都还记得,那些紫荆、木棉、山茶、紫薇春天的时候她们一株株地开放,到夏天,花朵的芬芳浓厚而绵延。她说张浩,想到这些我有想哭的冲动,我现在想她们了。我们已经很久没去看她们了。小亦的信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于是我再次看到那些花朵的坠落,在不经易间触碰了记忆的土地。

    冬季的北方下了很厚的雪,非常好看。小亦的脸是沉静而欣喜的,她会长久地抬头看着天空,不说一句话。在信中我对她说,有一天我来看你,一定要下很大的雪。然后我微笑。

    十月的中午我收到了小亦的信。深黄的信封,落叶的颜色。她在信中低低地哭泣。她说,张浩,我想回来,我要回到你们身边。她的字微微颤抖,她说,陈非,他已经忘记了我——他忘记了我们之间的所有。

    太阳是刺眼的。无声流淌的哭泣中小亦告诉我那个男孩已经离开了她。他不远千里北上去看她,然后在一个低沉的黄昏对她说,他无法坚守这份记忆了。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曾经以为可以留住这些美丽的花朵,可是到最后,一切都在改变。他对她说,这些,我们都无能为力,因为记忆己经开始模糊。——小亦用她沙哑的声音问我,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离开我。

    我的手掌冰凉一片,而天空苍白。就好像高三的那个下午,小亦站在耀眼的太阳下面对我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分离。而现在,我们己经在不同的城市,我在厦门遥望北方,却什么也看不到了。我能看到的是八月二十三号的深夜,我收到了小亦的短信。她说,张浩,我已起身,从此我们不在一起了。我看着闪亮的屏幕说不出话,夜是有些凉的,于是我猜测此刻她脸上的表情。我想象着在轰鸣的火车上,她看着窗外那些更加深暗的景色,会不会记起以前我们之间的承诺,那一些属于过去的言语。

    小亦说过,从开始她就已经想到了结果。这些,都是无奈的。她的信纸在灯下发出朦胧的光芒,如同记忆中陈非抽烟时隐约而无力的眼神。小亦说回忆也开始苍老了,可能是真的,到最后,什么也无法留下。就如同她离开时的最后晚上,虎山路种满梧桐的石板路上,浓密的枝叶遮蔽了灯光,到处是斑驳的阴影。她和陈非安静地走着,然后各自离开。

    我一个字又一个字地看着,那些黑色的字在雪白的a4纸上散发着模糊而微亮的光芒。我试着回想小亦的脸,她浓密的头发,她略微冷漠的脸,在那些落下的阳光里,她看着我并且对我微笑。她说,张浩,无论多么久,无论多么远,我都会记得你。我拍拍她的头,她的头发是冰凉而流淌着的。我对她说,离别并不是永别,总是会有再次相见的时候。我看她明媚漆黑的眼睛然后对她说,你是我们的小亦,即使许多年月过去了,我也依然记得你的。

    小亦微笑着,她的头发在太阳下有着柔和而灿烂的颜色。

    许多天过去了。小亦在一个深夜给我打来了电话。她的声音是平静的。她说,这里又下雪了,整整三天过去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停。她说如果你在就好了,雪下的真的很美丽。寂静的暗夜里,时光在流动着,远在北方的小亦,她的声音有些湿润,她说如果我们在一起然后看着雪的下落,那样会很好——于是我笑了。似乎是很久以前了,小亦也对我讲起过,她有一个梦想,想要去遍中国的每个地方。最喜欢的是西北。她说张浩,你可以想象吗?西北那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牛羊欢快地奔跑,牧人唱起了歌谣,云朵像棉花一样美丽。十七岁的小亦闭起眼睛想象着,然后对我说,到了冬天,会下很大的雪。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雪。苍蓝的天空,纷扬的落雪。

    她的声音低澈。然后她在电话再次给我讲起了那一句话。她说,我喜欢一直一直地走,然后天暗了,新的太阳又会升起,一切都是这样简单美好。她的笑声非常明朗,就和多年前她说的时候一模一样。

    生活依然是无聊的。我在厦门无所事事地过着,在夜间常常跑出去买打口碟,拒绝抽烟,渴望平淡的生活。有时候我偶然想起陈非送给小亦的画册,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记得陈非说的话,却看不到小亦的表情。小亦始终没有给我说她的画册,就好像她一直没有告诉我玉隆的意思。那个有关西藏美丽的传说,小亦说,等到我们下次会面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她不说再见,可是现在离见面还有很长的时间。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我在学校安静的阳光里坐着,并且看一些油画,杜尚或者雷诺阿,沉静的色彩,低缓地流动。通过那些我也会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想起,或许在很多年以前,我们都还是小孩子,而现在,所有的都已过去。我们已经长大。我的小亦,她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张浩,我很想念你,并且希望你快乐。

    十一月十三号我收到了小亦的信。她一如既往地向我问好,然后她说,张浩,希望你一切都好。写这封信的时候发觉时间过得很快,当我回想刚刚来的那段时光,发现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了。那个时候我总是告诉自己,不要难过,慢慢总会过去的。我预想着下次见面的情景,就在那座城市一些古老的街道上,我们一起走着。冬天不会太冷,但是我总是习惯围围巾。那个城市没有雪,天空一直是阴暗的。那是我曾经一度厌倦了的城市,现在却如此想念它。张浩,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情,使我不得不改变一些想法。从前,也许是几个月以前,我还会称自己是孩子,所以我放任自己哭泣,情感是那样浅薄。但是在许多事情发生了之后,我想我不能再这样称呼自己了。我告诉过你,回忆也开始苍老了,原来没有什么可以留下来。就像我过去喜欢的那个男孩一样,已经离去了,而天空一直如此,好像什么也不会有改变。所以我假装把这些都忘掉,也想着试图忘掉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以为任何东西都无法停留,都会随时间流去,最后消失不见。可是如你所知,这是多么的艰难。那道回忆之门一次次地开启,无数记忆奔涌出来。那个温暖的下午,我告诉你玉隆的美丽传说,那个曾让我哭泣的故事,我把它说给你听,其实已经在预演着将要的分离了。张浩,我记得你问过我很多次,玉隆的意思是什么。我都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无法说出口。我对你说,等到下次会面的时候再告诉你,我以为到下次会面还有很长的时间。真的。我想我其实一直都在靠幻想和回忆生活,尽管我不愿意这样提起。我没有告诉你,那次陈非来看我的时候我问他,你还记得吗?那些过去的时光,那本没入时间的画册。而烟雾掩盖下他的眼睛开始迷茫,他说,我忘了,是这样的吗——我知道,我们将不再有交集。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这是很早就可以预见的结局,就如同你对我说的那样,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想念着你,我现在非常相信,有你的记忆从未远离我,如果我一直一直地走,走到天黑天亮,我都会记着这些。

    在信的最后,小亦微笑着。她说,张浩,我们不说再见,我们要期待下次会面的时候,所有消失了的温暖,都会回来。

    她说希望你永远开心。

    暗夜无边。沉静的灯光下小亦的信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如同她漆黑明亮的眼睛。在记忆里,她背着背包走在阴影斑驳的石板路上,响声回荡。我远远看到了她,我叫她小亦,然后,就真的看到了她明媚的笑颜。

    2004。11。10。18: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