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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堆泛黄的旧照片里，我兀自眼睛一亮——那是母亲年轻时着古装的一张剧照，人面桃花，霓裳飘逸，真的是美伦美奂，恍若仙子。我不禁脱口惊叹：“妈妈，你真的好美，好美”
母亲脸上竟呈现出一丝少有的羞涩笑意，但她只淡淡地说：那是在舞台上。
母亲，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谁又不是在舞台上？
母亲接过照片，透过老花眼的目光竟然像是在端详一个陌生人：“那个时候还没有你们，就连你姐姐还没有呢。”母亲六岁入梨园，行小生，十五岁即担纲主演，她扮相俊美洒脱，唱腔婉转入云，是那个舞台上一颗耀眼的明星，她时而是戎装的木兰，飒爽英姿，质兰惠秀，一袭红衣傲然飘洒出不让须眉的豪情；她时而是流连于田间瓜下、星月河畔的牛郎，为撼卫自己的爱情而直上九天银河；她时而又是皇冠莽袍、君临万物的帝王，一声断喝，山呼海啸，改变了多少沧海桑田我美丽的母亲，痴然陶醉于五千年历史的五光十色，以才子佳人，王侯将相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演绎着精彩的艺术人生。而她又因此吸引了多少世人爱慕的眼神，艳羡的目光，就连她自己，在夜深人静独自揽镜自顾的时候，也总忍不住惊讶于自己美丽的容颜，她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心旌神摇，痴然如醉，何尝烦虑过？牵挂过？劳心过？
可是，有一天，我们来了。
当我们作为一个胚胎静寂地蜷缩在母亲柔韧的子宫的时候，我知道——母亲已从那个舞台上走下来，她洗尽铅华，素衣布履走入滚滚红尘，一任时光荏苒，而悄然素居在平凡的世间。
是的，是母亲自己，是她亲手拉闭了那扇大幕。那个舞台上所有的笙箫琴音都收束为母亲最后的一个指势。繁华之后，辉煌之后，只留下心底的弦响，而终成为一种绝唱。所以，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也没有听见过，母亲想起那个舞台时的神往或惆怅。也许，在某个无人的时候，在我们都安静睡去的某个漫长的冬夜，母亲因为偶然的翻阅触景生情，她甚至会用抚摸我们的温柔的目光去抚摸那寂寞垂落的大幕；会用轻轻拢起我们额头长发的手指去抚动那尘埃落定的弦琴；会用静静地倾听我们心音的耳鼓倾听舞台深处回旋的梵音但是，她不会再拉开那扇大幕。她不能，她不忍，她不会。她远远地望着，然后无声无息地退到台后，因为我们来了。
我们来了，那个舞台悄然垂落了红丝绒的大幕；我们来了，母亲的另一个舞台从此开启；而随着一声高亢的叫板，演出就再也没有停止过，虽然岁岁年年，日复一日，重复着同一个故事，同一个场景，甚至同一句台词；虽然演出者和观众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从没有放弃过把一幕旧剧时时唱到最好、最辉煌的高潮。哪怕是杜鹃啼血，哪怕到地老天荒。
母亲，你真的好美，好美。
我晶莹的眼神里映着母亲从容的笑意，她把那张旧照夹在相册的最后一页，无言地抚摸着。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母亲，无论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无论在哪个舞台上，你永远都是儿女心中最美最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