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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个冬天，天出奇地冷。国庆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就下了雪，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认识东就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我走在从教室到宿舍的甬道上。那是古老的校园留下的唯一一条青砖铺成甬道，狭长的甬道两侧是矮矮的冬青。那一晚整个校园都披着厚厚的雪，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我低着头飞快地走着，我怕雪，自从三年前的那一场雪后，我近乎神经质地怕雪，我想永远躲藏在无雪的地方，舔噬自己的伤痛。面对铺天盖地的大雪，我恐惧地几乎不能自已，突然脚下一滑，我重重地摔倒了。手里的书飞出老远，书包在空中画了一个美丽的弧线，落在雪地里。那一刻，我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听到了雪山崩塌发出的声音。
东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一本一本捡起我的书，掸去上面的雪，又拎起书包，将手向我伸来。透过缤纷的大雪，我看到东坚毅的脸上有着不可抗拒的真诚。三年来，我第一次向一个男孩子伸出了手。东送我到宿舍，只有十分钟的路，我矜持地保持着沉默，东也一路无话，只是小心地怕我再摔倒。东将书包给我的时候，我看了东一眼，东并不解释，转过身，用一个军人最标准的姿势跑步走了。我看着东军绿的背景渐渐地消失了，心底竟然有一些温热的东西悄悄地在流动 。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我无法忘记的江，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孩子般快乐纯真的笑容，向我走来，我唱着歌，快乐地像只小鸟，飞似地向他跑去。可突然我看到大片大片的火焰向他扑来，我大声叫喊，江——江——，可是他不见了，我四处地找，大声地叫喊，没有江的影子。然后下起了很大的雪，掩盖了一切。我流着泪四处寻找，却再也找不到江了，我的嗓子哑了，我的泪流干了。我瘫坐在地上，我看到了一片茵茵的绿在雪地里闪烁，，是江。我一惊，转身跑过去。然而什么都没有了，那一抹绿突然消失了。
二
我回了趟中学母校，我想江，刻骨铭心地想他，想到痛彻肺腑，想到心被撕裂般地痛。然而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江走了，江守护着他最心爱的书永远地离开了。三年前的那一次大火带走了学校图书馆，带走了我们钟爱的书，带走了江，也带走了我全部的爱与欢乐。
我在不懂爱情的季节拒绝了爱，拒绝了江，在发现已被爱击中时失去江，也失去了爱。没有人了解我的伤痛，我像一只身负重伤的刺猬，用尖锐的外表掩盖内心的脆弱。我背负沉重的壳，装载对江的歉疚与思念。那一夜的火光，那一场大雪，都成了我心底里最深的痛，许久以来，我生活在无边的孤独里，我走不出江的影子，走不出旧日里刻骨铭心的忧伤。我像一条冬眠的蛇，蜷曲在蜕不去的壳里，拒绝快乐，拒绝真情，拒绝一切，让心慢慢死去。
图书馆的旧址上升起了一座崭新的大楼，看不出丝毫旧楼的影子。从几个汉白玉砌成的大字上，可以看出，这是图书大楼了。崭新整洁的新楼，窗明几净，来来往往的是如我当年一样的学生们。我在心里下了好久的决心，说不再哭泣，可最后还是忍不住落了泪。我想江，刻骨的想他。我不知道江在另一个世界里会不会想我，会不会孤单，会不会知道我已如此爱他，如此想他。
有这样的一个夜晚，
偶然地与你相逢。
依然是熟悉的面孔
依然是深情的眼睛。
看见我孤独，
你是不是无动于衷？
看见我眼中的泪，
你还会不会心痛？
看见我单薄的衣服，
你会不会轻轻地问一声 冷不冷？
是否过去时的一切都已随风
曾经牵手的岁月，
也变成记忆中永远的风景。
即使擦肩而过，
我也会铭记一生。
铭记一生。
像每次一样，我在心里默默地念这首已念过好多次的小诗，一次又一次地泪流满面。 三
深冬的风雪刺骨地寒冷，我瑟缩着身子，心冷得快要结冰了。
天已经全黑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回学校的末班车。而我只能等，茫然地等。风飕飕地钻进我的脖子里，雪花落在我的脸上，慢慢地化了，顺着脸颊流下来，冰凉冰凉的。
风雪更大了，还没有车的影子，我开始有些担心，害怕。如果没有车，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我不知道 我该怎么办。我变得恐惧起来，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因为对江太多的眷恋，我又一次忘记了我本来的生活，又一次体验一个人独自面对孤独与恐惧时的无助与绝望。
车误点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温和地响起。
是你？我太意外了，东竟然会在这儿出现。
这也是我的母校 。
还会有车吗？
会的。一定是晚点了。 东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心里不踏实。
天真冷。东说着脱下厚厚的军用棉手套，递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八点了，车还没有来。我一边伸长脖子张望，一边不停地跺脚。
我们走吧，我陪你。东说。
我一愣，那有十几站路呢，风又这么冷。
走吧，两个人一起能走很长的呢？东的声音很温和，却有股坚定劲儿。让人无法拒绝。
天更黑了，风雪依然很大，我却不再感到冷，感到害怕，我们并肩走着，东给人很坦然、很安全的感觉。
你98级的，我97级，你不记得？
我认识的人很少。
96年冬运会，我5000米长跑破了记录，你还给我念了表扬稿子。
是吗？我不记得了。
可我记着，一直记着。
是吗？ 你不觉得我的出现很奇怪吗？我在找你，阿冉。东的声音温柔而低沉，我以为我又看到了江。
是吗？我不知道。长久以来，我的心里只有江，只有无尽的思念与愧疚，我看不见别人。
阿冉，东突然抓紧我的手，阿冉。
叫我冉宁。我听见了心灵深处冰雪消融时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反抗。除了江，没有人可以叫我阿冉。
阿冉，东很固执，忘了江吧，你需要新的生活。
不，我不要。我突然愤怒地跑了。
阿冉——，冉宁——，冉宁——，你不要跑。 你还想再摔一次吗？东捉住了我，心疼地问。
真的，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心疼。我忽然间想落泪，多久了，没有人心疼过我，多久了，我不会被感动。 我抬头看东，没有哼声。
你真的爱江吗？你为什么要惩罚你自己？
我没有，我不要你管，———我该罚。我语无伦次。
不，你不是爱他，你爱的是你付出的那一份感情，是你的初恋。
不，不要说了。———我的感情用不着你来评判。
可我不想看到你这样子。
你不必看到。
你不能这样，你要面对现在 的生活。
你不要管我，我并不认识你。我怕别人来揭我的伤疤，我捡起了我的壳。
阿冉，别生气了，我不是有意惹你。 你这样子 我很心疼，你知道吗？东的声音湿淋淋的，喉咙里有东西在动。
我———我的泪哗哗地流出来。我是脆弱的，内心深处。
阿冉，东很有力地拥抱了我，阿冉。 我挣扎了几下，却被抱得更紧了。
让我爱你吧。阿冉。
我抬起头，纷纷扬扬的大雪，穿过昏黄的路灯，轻盈地飞舞。
我们挽了手，东将我裹进他肥厚而温暖的军大衣里。
回学校的路真的不远。
那一天是冬至，一年中最冷的时间就要到来了，我却感到了一丝温暖，似乎看到了春天的影子。
四
因为有东，那个寒冷的冬天有了爱的庇护，一直冬眠的我在东温暖而有力的拥抱中苏醒了。我又一次拥有了爱的能力，又一次感受到被爱的幸福。江不再是我永远的痛，我和东在那一年的圣诞节又去看了他。
美丽 的校园亮着七彩的灯，圣诞节动人的歌声缓缓流来，我仿佛又看到江熟悉的脸，纯真地笑着向我走来，这一次我没有哭泣，东说，江一定会祝福你，希望你快乐。 我点点头笑了，冬天在我的笑容里冰消雪融，我看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
2004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