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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母亲是一个沉重而令人心痛的形象,它代表了沉重的生活本身。我曾经无知地以为父母是不会哭泣的,哭泣作为一种感情的宣泄方式已从他们的生命里消失。但我很幸运,两次见到了母亲的哭泣,从而改变了对生活的一些看法,从而知道,父母有多少时候,是在默默隐忍着吞食泪水。
(一)
高三上学期,临近寒假,我回家拿最后一个月的生活费。
家里没有钱。母亲说等明天卖了香菇吧,于是就去菇棚摘香菇。几乎是不分大小,足足摘了两大筐。有很多正长个的,像一把把未撑开的小伞,母亲摸了摸有些舍不得,但最终还是给摘下来了。称了称,有五十斤。母亲说按平时两块八的价儿,够了。
第二天,天阴沉得很,北风不大不小地吹着。我们蒙蒙亮就起床,母亲挑了担子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山路崎岖不平,香菇时不时从筐里滚落下来,我忙拾起,却又不忍再放回去——母亲站在两只大筐中间,是显得那么弱小呵。
十里路,母亲执意不让我挑一会儿,她说习惯了习惯了,说得有点接不上气。我就不再惹母亲说话,默默地挪着沉重的步子。一路上寒风吹得我瑟缩着身躯,而看看母亲,在偶而风停的时候,她的额头上还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总有两个钟头吧,终于走到集上。我们就在街头站下,等待买主。行情出忽意料地差,买主都看中这两筐香菇鲜嫩,可也只肯出到两块二。这样算来,我的生活费就不够了。母亲一直等着,不断跟人讨价还价。
北风渐渐大起来,我们在这寒风中站了两个多钟头,眼看就到了晌午,集市快要散去了。母亲很焦急,她一面想要为我凑够生活费,一面又不能耽误了我上学的时间。买主一个一个地走掉了,只剩下一个老太婆在那儿转来转去地挑挑拣拣。她对母亲说,两块二,她全要了。母亲露出为难的脸色,她很想讨个高点的价儿,但又很无奈地没有开口。她把目光投向我,仿佛是要靠我来拿主意。我说,妈,两块二就两块二吧。母亲迟疑地说,那,那就卖了吧。她的眉头紧锁着,脸上满是愁云。
老太婆很高兴,她大概一直在心里盘算这笔生意能赚多少钱,竟忘了扣除那两只大筐的重量,多付了十几块钱。母亲很紧张很激动地接过钱,她脸上的愁云暗暗舒散了许多。
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要指出来。现在想来,这对母亲是不公平的。我知道,我是真的伤了母亲的心。我说,那竹筐还没有去秤。
母亲的脸在一瞬间变得乌青,她瞪着我,颤抖着手把钱退给老太婆。她举起手要打我,我就站在那儿等那只手落下来,可是没有等到。那只手僵在了空中,就像一只枯枝僵在了在肆虐的北风中。母亲说:“白养你个呆子!”
那时,风吹得很劲,母亲的头发就像枯草一样蓬起来又落下去。母子俩就在寒风中对立着。母亲一直瞪着我,她那乌青的脸色看上去很怕人。我很想对母亲说点什么,向她道歉,或者给她宽慰,可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感觉有一个世纪,泪水从母亲瞪着我的双眼里涌出来,她急忙收回了目光,拿手去抹眼泪。她哽咽着,终于和善了脸色,却是更加愁容满面了。
母亲把紧攥在手里的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全递给我。就在我接过钱的一刹那,她那因为委屈而一直轻微颤抖着的嘴唇,终于忍不住,像蜜蜂的翅膀,猛烈地振动了。她哽咽着,说出断断续续的话来:“只是苦了你呀”
泪水从母亲的脸上流下来,泪水从我的脸上流下来。
母亲不准我哭。她说,男娃儿,不许哭。她一手去抹自己的泪,一手就来抹我的泪,却都是越抹越多。我自己擦干泪,说一声“妈,我走了”转身跑向车站了。
回头看时,母亲正向我挤出一个愁苦的笑容。她挑着两个大大的竹筐站在那儿,站在深灰色天空的背景里,她那么单薄,就像一张薄薄的剪影
(二)
2002年,我在很不争气地复读。离高考仅有一个月了,正是农村里割麦插秧的时节。母亲到离家一百里地的县城给我送一张证明。那张证明上写有我的姓名、年龄、性别、籍贯以及“拥护中国共产党”、“不练法轮功”之类的话,因为我的档案已失,它将作为我的档案供录取时调用。
母亲不敢跟老师说话,她趴在窗户边,让窗边的同学叫我。我想她是一直把脸贴在窗棂上往里瞅,看着同学们一个传一个地最终叫到我的。我回头看时,她依然瞪大了眼睛在那里寻着。
我拉母亲走到楼梯口,避开同学们的目光。母亲许是累了,将地面胡乱地吹了一下,就坐在那儿了。我见一时无人路过,便在她身边蹲下。母亲的脸好黑呀,我从未见她这么黑过,她的颈部中间是一道明显的黑白分界线;她的眼窝也深陷,眼角的皱纹堆起来,跟半个月前相比,像是老了十岁。我说:“妈,你咋晒这么黑,又瘦这么狠?”
母亲不说话,伸手来摸我的脸。刚把手放在我脸上,她就毫无过渡地哭了起来。她只是抽了一下鼻子,既而眼泪就“刷刷”地掉下来,她甚至像孩子一样咧开了嘴,只是没有声音。
我很惊诧,忙问家里出了什么事。母亲用袖子揩了一下眼泪,强忍着哽咽,说没什么事。顿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说出一句“当农民好苦啊!”
我惊呆了。我觉得这句话从母亲嘴里说出来,意味着绝望。我愣愣地看着母亲,我害怕她会突然间化为空气而消失。
母亲见我呆呆地望着她,就再次擦了擦眼泪,像是决定不再哭出来——我知道,那些未尽的泪水,又要流进母亲的心窝里去了。她摸着我的脸说:“妈没什么,只是这几天太苦太累了,一见到我儿就忍不住想哭。”
我抓起母亲的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跟她的脸一样黑,且粗糙不不堪,指甲缝里尽是土灰或者是秧田里的泥巴。我问母亲麦子收完了没。母亲说收完了,秧也插得差不多了。这时,她的泪水再次忍不住涌了出来。她接着说:“儿啊,你不晓得这几天爹妈有几累哟!天天一亮就下田,到晌午胡乱往嘴里扒一口饭,一股气干到摸黑,累死、热死,都不晓得是咋过来的。”
这是母亲第一次向我诉说农忙时的苦处。事实上,这些活一样一样都是我所清楚的,我甚至还想像得到父亲和母亲干活时的每一个姿势。然而,我的母亲,她心里窝满了苦涩的泪水,她总得找一个人来倾倒,而这个人肯定不能是父亲,他们是在一起受着煎熬,他们无法相互分担这苦楚。那么,除了我,母亲还能向谁诉说呢?
我在母亲身边发起呆来,鼻子开始酸楚难忍。母亲从那个没了提手的人造革兜里掏出那张证明递给我,让我看看使不使得。那张证明上按学校的要求盖了三个章:村委会的、镇政府的、派出所的。母亲说派出所的人很不好说话,跑了两趟才盖到。母亲还想说下去,但她忍了忍,不说了。我知道母亲省下的那些内容,我能无比清晰地看到母亲从秧田里起来,来不及洗干净腿脚,急急赶往五十里外的镇上的匆忙,以及在冷眼中东撞西撞不知所措的尴尬与焦虑
母亲又从兜里取出一个咬了一口的韭菜馅包子,问我吃不吃。她说早上出门时起得早没有吃饭,刚才下车时买了两个,这个还没吃完。那个包子散发出冲人的韭菜气味,我说我不吃。母亲于是又将它包好,放回兜里。
不一会儿,母亲就要走,她说不要耽误了我上课。我送她出校门,临别时,我说:“妈,车是下午3:40的(直达我们那个村的只有一辆车),晌午买碗面吃!”母亲说晓得晓得。我知道,母亲是不会舍得花两块钱买一碗面的。后来得以证实,那天到天黑之前,母亲只吃了两个气味很冲的韭菜馅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