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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院子,我看见东墙根下停着一辆破旧的小拉车,旁边拴着一头瘦巴巴的小灰驴。小拉车的后车箱里有一筐干草,那小灰驴正低着头大嚼那筐里的干草,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唰唰声。
我知道家里来亲戚了。
我先走到厨房里。像平时一样,我看见母亲正弯着腰在案板前切着什么,她深兰色衣服的后背上附着一层煤灰,稀疏灰白的头发披在耳后。听见有人进来,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缓慢地回过身来,这时我发现她脸上显露出忧愁的神情,额头上的皱纹似乎比平日深了许多。
“你大舅来了,在北屋坐着呢!”母亲转过身去继续切着。
“院子里是他的小拉车吧?”
“来找你大哥买化肥。快开春了,庄稼等着上肥料。”
“我到北屋里说个话。我大哥来了吗?”
“叫过他了,说没在家。”
我带上厨房的门,听见母亲在里面又说:
“看看你爸爸回来了吗?都十二点了,该回来了。”
我答应着来到北屋。推开门就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庄稼人坐在冲门的沙发上抽烟,一身黑色粗布棉袄棉裤,很多地方棉絮露在外面,一顶又破又脏的单布帽子歪歪扭扭地戴在头上,虽是寒冬腊月却穿着一双单鞋,没穿袜子,脚脖子干瘦地支棱在外面。在靠北墙的床沿上还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穿戴基本相同,只是身体更加枯瘦一些。
这庄稼人就是我的大舅,母亲的亲弟弟,家住陵县刘豆菜村,跟我老家王锭杆村相距仅四里路;这小男孩是大舅的小儿子。
“大舅,你来了?”
“啊。”
“头晌午来的?”
“啊。”
“路上冷吗?”
“不冷。”
我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有点抖抖索索,同时鼻子酸酸的,眼里也有流泪的感觉。尤其是看到大舅急急忙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脸上显出那么谦卑的表情,我简直有点悲从中来。
“刚下班啊!”
“啊。”
“还教书吗?”
“恩。”
我不想把话题扯到我身上来,就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些农村老家的话跟大舅说:今年的收成啦,今年的提留啦等等,而大舅总是那么小心翼翼的样子,脸上不时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并一个劲地重复着下面的话:
“唉,这年月庄户人家还是不好混啊!”
后来,我们终于无言以对。我就反复给大舅倒茶、递烟,动作既慌乱又娴熟。
“这是小利子吧,今年十几了,还念书吗?”
我看见小男孩一直坐在床沿上发楞,就走过去摸着他的头对大舅说。说完了又觉得特别别扭。
“念什么书啊,庄户人家日子难混,在家帮大人干点活比念书实惠。你是教书的,你还不知道现在农村的孩子还有多少念书的,就连比他小的小丫头片子也不再念书了,在家帮大人挑水、运肥料。”大舅似乎比刚才平静多了。
“还是让孩子念点书好,大人多吃点苦受点累没啥,孩子以后要紧啊!”我还能说什么。
“唉,农村跟城里没法比啊!”
这时母亲进屋来说:“吃饭吧。”
母亲做了一桌子菜。我把烟和茶拿到饭桌上对大舅说:
“大舅,你先喝着茶,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就往外走。
“干嘛去?算了,你爸爸和你大哥要是不回来就算了,就咱娘儿俩陪你大舅吃顿饭更好。”母亲在我身后说。
“娘,把酒壶跟酒杯烫烫。”
不大一会儿,我提着一瓶白酒进屋来,把它放在大舅跟前,说:
“大舅,外甥现在挣钱了,今天晌午咱爷儿俩把这瓶酒干它。”
饭桌上,我跟大舅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几乎很少说话。眼看一瓶酒就要喝光了,我有点头疼,大舅也满脸通红。
我在床上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等我睡醒爬起来,窗子外面已经没有一丝光亮。我向端着饭碗走进屋来的母亲问道:
“大舅走了吗?”
“走了。“
“化肥买了吗?”
“你大哥一直没回来,空着车走的。”
“没给大舅捎点别的?”
“给了他一双旧棉鞋,还有几个馒头。四五十地,不知啥时候才到家,带着路上吃。”
我来到院子里,开开院子里的电灯。停在东墙根下的小拉车没有了,拴在那儿的那头瘦巴巴的小灰驴没有了,地上只留下小灰驴嚼剩下的几根干草茎,还有一泡驴尿和一堆驴粪。天上已是繁星满空。今天是腊月初二,没有月亮。
我想,大舅一定回到家了吧,还有那个一整天几乎没说一句话的小男孩。
(1991年1月初稿,2004年7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