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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陵王随笔
末日
任何生物在死亡到来之前都要经历一段痛苦的挣扎过程。
一条鱼在一只脏水盆里就要死了———那水盆里只有少量的水，仅没过鱼的脊背，而且没有任何吃食。如果鱼像人一样具有明确的时间观念，能够真切地感知到时间的存在和流逝，那么这条鱼就像被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的病人一样，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他的生命只有很短的时日了。但是，鱼毕竟是鱼，他并不知道这个，他在等待着，他在捱着死前的日子。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他可能饿极了，或者恐惧极了，因为夜里我听见寂静的屋子里突然发出很大的响声，打开电灯一看，是他从脏水盆里跳了出来，正愤怒地、焦躁不安地、无可奈何地在水泥地板上啪嗒啪嗒地跳着跳着但他的力气终于消耗得差不多了，就这样跳了大约二十几下子后，就像泄了精的男人一样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拼命地喘起粗气来。他的两片鳍也像两只小扇页一开一合———他是要说什么吗？他肯定是在说着什么。在死亡到来之前，即使作为一条鱼也肯定要说点什么的。“我好痛苦！”他的鳍张开着；“我要死了！”他的鳍闭合了。
我把痛苦地挣扎着的鱼拾到水盆里去。
第三天的早晨，当太阳光照射进屋子里来的时候，他一定感觉到了，我以为。因为他又像昨天夜里一样从水盆里跳出来，在水泥地板上啪嗒啪嗒地摔打自己的身体。但这一次他只跳了十几下子就直挺挺地铺在那儿喘着粗气，好像他身上的力气以消耗殆尽，好像他已意识到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他等待着末日降临的那一刻。
我像昨天夜里一样把痛苦地等待着的鱼拾到水盆里去。
但他还是又捱过了一个寂静的漫长的上午———我不知道这个寂静的漫长的上午他是如何捱过的，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过的一样，当我不想看着他痛苦地等待末日降临的样子而坐在离他较远的地方沉默无语时，我想：他的身体是否还有力气再次从脏水盆里跳出来，用自残式的啪嗒啪嗒地摔打自己身体的声音向周围、向我发出呼救声，他的鳍是否还能够像小扇页一样一开一合向周围、向我说着我好痛苦、我就要死了一类的话？
我并没有去拯救他。
我曾经想，如果我像一名生物保护协会的成员那样，把他放归到随便哪条河流中去，谁能保证他就一定能够存活下去而不再被人类捕获呢？我又何必要去拯救他呢？我又何必装出一副假慈悲的模样对一条濒临末日的鱼付出同情和怜悯之心呢？
在他临死前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守在他的身旁，守在那只脏水盆旁———他的整个身体在浅浅的水里已经一动不动，我把他捞起来托在手里，我注意到他这时候还没有完全死去，因为他的两片鳍仍在一开一合，极其微弱地，几乎感觉不到。
他终于没有捱过这一夜。晚上九点零五分，他终于死了。———我把他的尸体放进塑料袋里，扔到屋外的下水道里去。
时间的旋律
早晨起来，你处在情绪的颠峰，你兴奋，你昂扬，你浑身充满了强大的力量和不可遏止的欲望，而全然忘记了那些使你消沉的痛苦、悲伤和绝望。但是到不了傍晚，你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在不知不觉间情绪跌入深渊万丈，你萎靡，你沮丧，你唉声叹气，而那些使你消沉的痛苦、悲伤和绝望也乘虚而入，就像三条毒蛇盘踞在你的心上，你完全没有了欲望，你丧失了一切力量，你只想立刻就卧躺在软绵绵的床榻上，用棉被蒙住头，进入到那悠深静寂的梦乡。
不知多少年，你就是在这种“时间的旋律”中生活的——你把这种“情绪的忽高忽低”这种“精神在波峰与波谷之间的时上时下”称之为“时间的旋律”——你不能够很好地生活，也不能下定决心去死。而夜晚，也就是从日薄西山到残月西沉这段时间，你又在这种“时间的旋律”中将白天的“精神的冒险”重复一遍——你一直在期待着，期待着清晨降临，期待着你理想中的那“美好的一天”“我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番了！”你总这样想，并且你似乎已经看见一切就绪你就要开始了。但是，你又一直在恐惧着，你恐惧时间在行进，尽管你并不明确感知到时间的行进，但你知道清晨的到来也就意味着傍晚的降临，而傍晚的降临也就意味着一天的结束。你始终被一种变幻无定的情绪控制着，时而升上精神的颠峰，时而堕入精神的低谷。你不能自救。有时侯，你切盼着时间加快步伐，瞬息间就把你送入梦乡；而有时侯，你又渴望着时间停下前进的脚步，静静地停留在某一瞬间。
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周而复始，日日轮回。你就在这种永恒的“时间的旋律”中生活着，于是你的诗歌中也深深地烙下了这种旋律的痕迹，你说这就是无常或者恒常。
劣质香烟
每天晚饭后，我都要穿过马路到对面的便民小卖部去买一包香烟，然后再穿过同一条马路回到我的寓所。烟丝粗糙、价格低廉的巨轮牌或灯塔牌劣质香烟，那些有权有势者不屑一顾的劣质香烟，瞬间让我绷得紧紧的神经松弛下来，让我沸腾的心沉静下来，从繁荣昌盛的城市回到古老、贫穷而安宁的乡村，从柏油马路、高楼大厦间回到俯伏于地的大地上，与自然的万事万物在一起，与饱经忧患却始终沉默寡言的农民在一起———我的想象也就从那土地上、从那土地的子民身上升腾起来。我的语言也诞生了，我的语言描述着痛苦岁月中那些痛苦的心灵、愤懑的心灵、孤傲的心灵，用充满光芒的词汇给他们以慰籍，用爱意涌流的词汇去平息他们的怒火，让和暖温柔的词汇陪伴他们左右。一包劣质香烟使我时常和神灵邂逅，写下幽暗的文字———我便从昏暗蒙昧中走向大千世界。我看见夏日里蚁群般无所事事的男男女女，袒胸露背，从四面八方涌入十字路口的人民广场，他们将在那里消耗掉整个上半夜，他们散步、闲谈，咀嚼着仿佛要溢出生活之外的“幸福”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个趿拉着拖鞋、穿着粗布短裤的三十岁的男人，在一包劣质香烟的浑浊烟雾里，每夜每夜伏案至凌晨，写着为他们所不齿的文字。
归家
一小块冰凌被热气融化，透过这一小块冰凌融化的玻璃，我看见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漫天的雪花从未知的高空落入茫茫大地，无声无息。父亲说：“孩子，走，我们回家！”父亲拉开紧闭的屋门，顿时一种洁白的宁静的气氛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地上的雪已淤积了半尺多厚，冲门的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俨然一位慈祥的圣诞老人，他枝条上的颗颗球果就是即将送给孩子们的圣诞礼物。父亲已把自行车推到门外。踩着唰唰响的积雪，在脖颈里那一丝丝冰凉的感觉中，裹紧衣裳，我和父亲离开了城市的北门。
万木萧疏的秋天，空旷的院子里枯黄的草丛中一片片枯黄的叶子被秋风吹起又落下，高远的天空中几片冰块样的云彩似动非动。我说：“爸爸，我们回家吧！”父亲默不作声，仿佛在静听着秋天里各种各样的声响，他那微露疲惫之色的脸上凝结着深刻的思索。此时已是日薄西山，天光黯淡，丝丝秋风轻轻抚摩着我裸露的脖颈，又从父亲安静的面颊上掠过。父亲好像努了一下嘴唇，我说：“爸爸，我们回家吧！”父亲照例默不作声，但我确乎听见他对我说：“今天晚上我就可以睡在家乡的土地上了。”重重暮色浓浓地铺展开来“路消失，宁静开始。”我和父亲离开了城市的北门。
千枝鸟飞绝。人们都在大雪覆盖着的屋宇下面沉睡着，自行车在阒无人迹的路上缓慢前行，我紧缩着身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倚靠着父亲宽厚的后背。雪下得更大更紧更急了。漫天的雪花像白色的蜂群在宇宙间旋舞。从遥远的地方看，我和父亲就好像是宇宙间最初或最后两个人，茫茫然地而又坚定地向着前方行进着、行进着———此时此刻，世界是世界初创时的样子，时令恰逢严冬，从那未名之处驶出一辆车子，车子上是一老一小两个人，浑身覆盖着冰雪，双颊鲜红，这就是我和我的父亲。我们刚刚离开一座城市的北门，现在正缓慢而坚定地行进在归家的路上。父亲侧过冻红的脸来，我看见他粗砺的眉毛、密长的眼睫和稀疏的胡髭上都挂满了雪花。“孩子，冷吗？”父亲低沉而大声地问我“不冷，爸爸给我挡着风雪呢！”“冷就把手放到我的裤腰里。”我照着父亲的话去做了，把手插进父亲暖和的裤腰里，紧紧地搂着父亲的后背。世界沉寂下来，只听得见落雪的唰唰声和风的飕飕声。我和父亲两个人就仿佛是一个人，缓慢而坚定地行进在归家的路上
男孩井童年轶事
某年某月某日，他出生在离公路十里、离铁路一百里、离大海一千里的一个名叫禾的村子里。他叫井。从六岁到十三岁，在这既短促又漫长的七年时间里，他除了吃饭、睡觉、玩耍之外，就是倚着老屋后院那棵一搂多粗的大榆树默默守望———碧绿的庄稼地像一张宽大的地毯从他的脚边一直铺展到遥远的地方，覆盖了十里以外的公路、百里以外的铁路，直达千里以外的大海之滨。他使劲地向远处望着，内心陷入茫茫之中。
一个名叫贤的老者在黄昏时分扛着锄头从庄稼地里钻出来，跳过他和庄稼地之间的那条多年无水的水沟，来到大榆树下，在井身旁停下。他映在夕照中的脸膛亲切而神秘。他蹲下身子，伸出粗砺的手指，在榆树下他的脚边土地上，用小砖块和榆树棍，摆弄出各种莫名其妙的图形，或者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贤让井辨认那些图形，读那些文字，井都应付自如，对答如流。贤很惊奇，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一个暮春的清晨，贤从胡同拐角处走出来，在倚着大榆树默默守望的井身旁停下，伸出粗砺的手指在半空中比划了一阵子，然后对井说：“1+1等于几？”井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等于2。”贤又露出那欣喜的笑容，抚摩着井的头说：“好小子，有出息，比根那傻小子有出息！”
根是井的玩伴，就住在胡同的最南头，长着一颗小小的头颅和一双小小的眼睛。根来叫井去拔草了，井拍拍腚上的土，问根：“上哪去？”根神秘兮兮地把嘴凑到井的耳根说：“今天我们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井说：“谁也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根傻笑了一下：“是荣告诉我的。”
荣是住在胡同中间的一个女孩，今年十四岁，身上长满了跳蚤，头发里尽是虱子。那天，井和根带着荣一块儿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拔草。但他们没有拔草。他们让荣脱光了衣裳躺在一处草窝里，各自用一枝草茎捅荣那小而红的阴户。
（1992年—1993年初稿，2006年底抄改）